27.躲
「文以載道,作品直接映射創作者的內心。在這一屆的新銳導演大賽中,我們看到了許多對社會、對世界心懷善意的人。他們有理想有抱負,有自己面對現實的方式。我們很高興看到這樣的導演。文化產業掌握著未來的輿論趨勢,有這樣正面、積極的正能量導向,是國家和社會都樂於看到的……」
果然是央視主辦,開幕詞十分「正能量」、「中國夢」。路七聽了一會兒覺得有點困,對言林說:「我睡一會兒,到關鍵地方叫我。」
言林眨著大眼睛問:「什麼叫關鍵地方?」
「比如我得獎了,或者頒獎典禮結束了。」路七打了個哈欠,竟然頭一歪,倒在了言林的肩膀上。
言林的肩膀上驟然多出重量,下意識地縮了起來。等意識到這是路七的頭時,又不敢放鬆,她怕影響路七的睡眠了。
因此一邊聳著肩膀,一邊聽著台上主持人講著什麼。
言林完全沒聽進去,只能感受到肩膀上越來越重,而關節處也有些微的酸麻和疼痛。她側頭看著路七,因為角度問題,只能看到對方胖嘟嘟的臉頰鼓了起來。
言林發現,路七變了。剛見到路七的時候是在福利院,那時候長相與正常人還有差距,大抵是可以歸入到「丑」的範圍內的,可現在看下來,卻發現皮膚很好,睡姿也很文靜。睜開眼睛的時候雙目有神,會讓人信服,並且被鼓舞。
言林努力回想著最初的路七,現在與那時候對比,髮際線降低了,雙目間距變小了,眼睛變大了,發量似乎也變多了……總之整個人都靈動了起來。言林說不出來為什麼,只是在心裡感嘆道:路七真好看啊……
左耳進右耳出,整場頒獎典禮言林都發獃過去了。等到全場肅靜的時候,她才回過神來。
我是誰?我在哪裡?剛剛說了什麼?為什麼所有人都望著自己?
路七另一邊的一位女士(周文強聊天之後就走了,他並不是座位的主人)實在看不下去了,輕輕拍了拍路七的胳膊,說道:「路女士……」
言林這才猛地反應過來……完了完了完了七七說了讓我聽著的,我到底在幹嘛啊,怎麼連「路七」兩個字都能聽漏?!七七會嫌棄我蠢嗎嗚嗚嗚……
路七被拍了一下之後立刻正襟危坐,雙目直直地目視台上,似乎一直在認真聽頒獎。
可惜周遭人全都轉頭看著她,想瞞也瞞不住。主持人甚至還輕輕笑出了聲,氣音從擴音器里傳出來,路七便知道自己打盹的事情暴露了。
主持人笑著說:「一定是我不夠幽默風趣,不知道下場之後總導演會不會扣我錢啊。」
路七若無其事地站起來,面帶微笑,一點也不尷尬,就好像沒聽到主持人的調侃,也沒被其他人用看好戲的目光看著似的。她一派坦然,其餘人的反應反而沒有那麼強烈了。
言林扭頭看她,她甚至還能分神出來,安撫性地拍了拍言林的腦袋。
我自己都沒聽見,又怎麼會怪你呢~
路七走上台,主持人笑著給了她一個擁抱,說:「多謝你給了我更多露臉的機會!」
路七笑著回抱她,說:「都怪你聲音太美妙了。」
頒獎嘉賓正好是殷虞,殷虞手裡捏著獎盃,臉上泛著紅暈,似乎有點緊張,又有點興奮。她將獎盃交到路七手裡,又重重地抱住了路七,說:「恭喜!」
路七笑了笑,說:「謝謝。」
說完謝謝,路七便鬆開了雙手,可沒想到殷虞仍然緊緊擁抱著她。
路七覺得有些不自在,於是又說了一遍:「謝謝你,殷虞。」
殷虞這才放開了她,仍然捏著她的肩膀說:「Youdeserveit.」
de不deserve都是另說了……路七看著殷虞的眼神,總覺得有哪裡怪怪的。
.
頒獎禮是在下午,結束之後還有一個晚宴。晚宴比頒獎典禮正式多了,除了得獎的沒得獎的新晉導演們,還有許許多多大前輩、製片人、大娛樂公司的話事人,相當於提供一個官方渠道,使得資本和人才有機會接觸。
這場合較為隆重,嚴格對照邀請函放人進場。言林進不去,只能跟路七道別。
路七將言林送到馬路邊上,等著張本來接,同時還不忘囑咐她:「回去好好睡一覺,不知道什麼時候工作就來了,休息是必須的。」
言林點了點頭,用敬佩的目光看著路七,說:「七七,你的獎盃可以給我摸一下嗎?」
路七將略顯重的獎盃遞給言林,說:「你幫我一塊兒帶回去得了,太重了。帶回去之後隨便放在哪裡,別給我磕壞了就好。」
言林接過獎盃點了點頭,「嗯!」
說話間張本駕車過來了,路七將言林送上了車。張本笑著保證:「絕對按時送到家,路姐你別擔心,我十八歲開始玩車,算個老司機了。」
路七點點頭,看著車子絕塵而去之後才轉身朝會場里走。
不知道為什麼,她怎麼就這麼擔心言林呢,好像對方什麼都做不好似的,剛剛還聽漏了自己名字。
可言林已經成年好幾年了,今年更是正式踏足娛樂圈的第二年,其實用不著這麼事無巨細地挂念。
一轉身便看見殷虞,殷虞穿著黑色魚尾裙,肩上搭著皮坎肩,正對路七笑著說:「這車看著不像是公司提供的,你給叫的滴滴豪車?」
路七對車子研究不多,回頭看了一眼,說:「笨笨自己的車吧,我也不清楚,很值錢?」
殷虞歪了歪頭,說:「反正助理的工資肯定買不起。」
路七搖了搖頭笑了笑,說:「說不定笨笨家是豪門,看著人怪機靈的,渠道也很多。不過都無所謂了,進場去?」
殷虞伸手牽過路七的手,說:「就等你交代完事情一塊兒進場呢,走吧。」
路七不動聲色地將手抽出來,說:「其實我本來沒什麼興趣的,畢竟我又沒想著接著干導演,你說對不對?不過後來一想,能認識很多導演,對以後事業發展總沒壞處。」
一旦產生疑慮,之後的所有細節都像是為了疑心病做註腳。路七在心裡反省自己是否過於大驚小怪了,一方面又在回憶:以前曾經有過這樣的情況嗎?
人啊,劣根性可真重。
殷虞望著空落落的手,察覺到自己可能越界了。她整理思緒,說:「難道你的事業規劃就是給言林當一輩子經紀人?我看洪書和周文強都挺看好你的,真的不考慮轉行當導演么?」
還沒等路七回答,殷虞又立刻說道:「基礎不夠的話,我……我找人給你補。」
以後都要保持距離了……就算想給允君親自上課,也要,剋制……
路七思考了一會兒,搖了搖頭,說:「暫時沒這方面想法。」
兩人進會場之後,就有很多人湊過來纏住了殷虞。殷虞很晚才入行,處女作就被廣電總局封殺,去國外修行五年後,再次亮相就已經得了戛法的最佳導演獎。半年後又被中國電影協會納為榮譽會員,甚至當上了新銳導演大賽的評委。大起大落,人生履歷拿出來都能寫一本書了,誰都不知道她為什麼能這樣如魚得水。因此湊過來沾光的、慕名結識的一波接一波,殷虞算是閑不下來了。
而路七在導演界引發不了多少關注,自顧自地退到一邊,拿點吃的喝的,混混日子正好。
「喜歡吃橘子?」身邊傳來一個聲音。
路七看過去,發現是周文強。「橙子最好,橘子也湊合。周老來這兒沒人陪著聊天嗎,怎麼會淪落到跟我一樣的地步?」
「什麼地步?餐桌守護者,我覺得挺好的。」周文強說著,哈哈笑了起來:「恭喜得獎。」
「謝謝,」路七說:「您之前那麼說,我還以為我只是陪跑呢……多謝周老手下留情。」
這句話是實話,周文強在頒獎之前說的那句「哪怕獎給你了」,明顯就是假設時態,正是因為這個,路七才敢在頒獎典禮的時候堂而皇之地睡過去。
人家都說了獎不是給自己的,提心弔膽等揭曉幹什麼,不如好好補一覺。
最近也實在是有點累了。
周文強吃了一口聖女果,「呵呵」笑了兩聲,說:「說實話,這個獎我真沒打算給你來著,你基礎功太不紮實了,看著不是踏踏實實拍戲的人。後來殷虞拍著桌子跟我喊,說這作品里表現了什麼什麼,跟寫小作文似的,我兒子語文閱讀理解都沒這麼認真過……
「我後來一想呢,年輕人,尤其是搞藝術的年輕人,有看法是很好的事情。我一糟老頭子,跟不上潮流,什麼現代後現代的,完全搞不懂,跟小姑娘爭什麼呢?由她去吧,這獎才落在了你頭上。
「說來也好笑,跟我爭這個的時候殷虞小姑娘面紅耳赤,我鬆口之後散會,她叫住我,給我沏了一壺茶,態度還挺恭敬的……跟我解釋半天,說這部作品的確打動了她,她從未見過那麼純粹的靈魂,從五年前就是如此什麼的,還說她覺得自己的確辯護得太過分了,不過那是出於她理解你的作品,是靈魂的震顫什麼的……你們年輕人怪有意思的,所以頒獎禮開始之前我才去找你聊一聊。
「現在我倒是放心了,看你毫不知情,一定對後台的事情一無所知,那就肯定不是收買評委。且你說你沒學過,要是真的那我也不必太苛責你,以外行人的經歷,能拍成這樣子,得獎也理所應當。
周文強哈哈笑著,一邊吃水果,一邊將幕後的事情娓娓道來。說者無意,聽者有心,路七越聽越不對,心裡慢慢湧起不安。
殷虞那麼驕傲的一個人,本來都不願意來當資深評委的,卻為自己說了這麼多話?甚至完全沒告訴自己?
她知道殷虞對自己好,卻從來只以為是出於友情與同情,現在看來只怕有更多。
純粹的靈魂……五年前……靈魂的震顫……
這些都是絕對不會用來定義朋友關係的詞語,而殷虞拿來形容自己……這個認知讓路七感到特別害怕。
殷虞是那種講戲都只講一遍,演員聽不懂就算了的導演,她心裡有宇宙卻不與旁人說,孤芳自賞到孤高自傲的地步。這樣的人,這樣的評價……
路七的視線不自覺追隨殷虞而去,正好看見殷虞雙目含笑望著自己,做了一個「等我」的嘴型。
路七有些彆扭,避開殷虞的眼神,對周文強說:「周老抱歉,我去趟洗手間。」
隨後匆匆而去,悄悄離開了晚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