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五)
謝成韞的書房。
昏暗的室內,一盞油燈中間隱約閃爍著一點豆大的燈火。由於門窗緊閉,沒有風,火焰像一隻立得穩穩的小小桃尖兒。
元冬直挺挺地躺在書房內的榻上,似陷入了夢魘之中,雙眼緊閉,眉川緊攢,額頭上不斷有細細密密的汗珠沁出。
門外,謝初今遞給謝成韞一顆赤色的藥丸,「吃了。」
謝成韞接過,毫不猶豫地往嘴裡送。
謝初今希詫道:「問都不問就放嘴裡,姑姑這麼信得過我?」
我疑誰也不會疑你啊!她沖他粲然一笑。
少年神色古怪地看了看她,自己也吞下了一顆同樣的藥丸,隨即推門而入。謝成韞跟了進去,轉身把門關好。
「這盞燈已經被我換過了,它的燈芯是由顛茄製成,燈油之中摻入了白曼陀羅汁。」他指著那盞油燈對她說道,「吸入之後可令人迷幻,絕思忘慮,問什麼便答什麼,醒來之後全無察覺。但是,此葯太過傷神,一般對同一個人只能使用一次。剛才給你吃的,是解藥。」
他讓謝成韞站在榻前,命令道:「你叫她幾聲。」
謝成韞依言照辦,連叫了三聲「元冬」之後,那丫頭緊攢的眉川舒展,慢慢睜開眼睛,眼神空洞茫然。
「你只有一刻鐘,藥效一過就再也問不出了。」謝初今示意她,「我去門外守著。」說完走了出去。
她垂眼看著躺在榻上的丫頭,單刀直入:「唐肅給了你什麼好處?」
元冬頓了頓,答道:「沒……沒有什麼好處。」
竟然不是利誘。
她接著問:「那你為何要替他說話,為他辦事,甚至背叛你家小姐?」
「我……我是被迫的。他給我下了毒,半年需吃一次解藥,否則就會……就會毒發身亡。」
唐肅用毒來控制元冬,她倒是絲毫不驚訝,唐家本就慣用毒,他的毒技更是凌於族人之上。
「他是何時給你下的毒?」
「八年前。」
八年前!正是她前世開始習武的年紀,八年前唐肅也不過才九歲!
「他都讓你做了些什麼?」
「他讓我做的事……有很多……」元冬面上現出一絲糾結來。
她不假思索道:「那就從最早的說起!」
元冬沉默了片刻,似在回想,「他……他讓我將小姐平日的生活起居、一舉一動悉數告知他。」
「繼續說。」
「小姐七歲時和夫人去伽藍寺上香,他讓我把小姐引到後山。」
「為何要引到後山?」
元冬面上又浮現出糾結的神態,搖頭道:「我不知……」
她換了個問法:「那麼,後來發生了什麼?」
「後來……後來跳出來幾個蒙面黑衣人要擄走小姐,好嚇人!我和小姐嚇得腿也軟了……」
她冷笑,問道:「後來,唐肅出現了?」
「是,唐公子及時帶人趕來,壞人便被嚇跑了。」
她嘆了口氣,母親只怕是被此人的表象所迷惑,自此對他青眼相加。
「還有呢?」
「他讓我……他讓我……」元冬費力思索著,「他說,有好多事情,不能讓小姐做。」
「不能做什麼?一口氣說完!」
「小姐房中不能出現刀劍,不能出現劍譜,小姐身邊不能出現別的男子,江州柳家的來信要先交給他過目,小姐受委屈了要第一時間告知他,小姐有想要的東西了要立刻告知他,小姐不快活了也要立刻告知他,小姐……」
「夠了!」她厲聲打斷,胸脯因為呼吸急促而劇烈起伏。細思量,一陣毛骨悚然。所有的「不能」,幾乎全是為了不讓她習武。
她平復了一下情緒,繼續問道:「為何你家小姐沒能習武?」
元冬露出痛苦的神色,眉頭又皺了起來,「為何我家小姐沒能習武?」
「為何你家小姐沒能習武?」她又問了一遍。
「是啊。」元冬神色迷惘,喃喃道,「為何?為何?為何……」她臉上的表情越來越痛苦,眉頭越皺越緊,不住地擺頭,額頭上又沁出一層細汗,眼神定格在一處,雙眼越睜越大,幾乎達到極致時,忽然重重泄出一口氣,眼皮耷拉了下來。
將手伸到元冬鼻孔處探了探,丫頭鼻息舒緩,已陷入沉睡。
她急忙叫了聲「阿今」。謝初今推門進來。
「不是說有一刻鐘?」她挑眉質問。
謝初今訕訕地摸了摸鼻子,道:「忘了跟姑姑說了,若是問的是被問者不知道的事情,不僅問不出答案,還會使被問者受到刺激而致藥效提前喪失。」
她低聲嘆了口氣,可惜了,最後一個才是她最急於弄清的問題。
「其實,」謝初今幽幽開口道,「姑姑的最後一個問題我知道。」
她猛地抬頭,一雙眸子亮如璀璨明星。
「咳咳,我天生耳力過人,不是故意偷聽的。」少年有些赧然。
我知道啊。她朝他笑笑:「本來就沒打算背著你,那你告訴我罷。」
少年斂了赧色,道:「我也是聽我爹和我娘說的。有一回,我爹跟我娘感嘆,姑姑明明有一副習武的好體格,卻生生被管束,長成這樣柔弱不堪。」
四歲入門,五歲提劍斬蛇,十歲同輩難逢敵手,十五歲揚名大山劍會。如果說唐樓是世上罕有的輕功奇才,那麼她謝成韞就是為劍而生。
少年接著說道:「本來,姑姑四歲之時,祖父已經在教導姑姑入門了。但是,那一年家裡來了一個神神叨叨的和尚,叫嚷著要見祖父與姑姑你。待見到之後,和尚指著姑姑說你前世劍術絕頂,但是身上背負太多命債,今生無論如何不能習武,只能做個平庸的閨閣女子,否則輕則死無葬身之地,重則克父克母,禍及滿門。」
「父親信了?」
他搖頭,「祖父不信,勃然大怒,下令將他趕出去。他便大喊大叫,說如果祖父一意孤行,那麼來年便是他的忌日。」
第二年,正是十三年一次的小山劍會。那一年,謝懷山在小山劍會負傷,不治,身亡。
「行了,不用說了。」她黯然道。
後面的事,謝初今不說,她也能大概猜出一些了。只怕謝家人人都認定,父親是因為一意孤行而丟了性命。母親本就信佛,父親一死,斷不會再拿她犯險,更不會讓她像前世一樣,讓外祖父指點她。至於她在謝家的這些叔父和兄長們,也絕不會拿謝家滿門的性命為她一搏。
只是,這個和尚,他怎會知道父親的命數?父親身為謝家家主,放眼武林,難逢敵手,和尚怎麼敢斷言?未卜先知么?她不信!
越想越不寒而慄,有個念頭在她腦海中隱隱綽綽,呼之欲出。
「慢著,好像有什麼不對!」謝初今似猛然想起什麼,探究地看著她,「這些事情,姑姑本應最清楚不過了,怎麼會一無所知的樣子?」
她早有防備,神情自若地反問道:「你說呢?」
謝初今嗤笑一聲,「呵,不想說算了,關我屁事。」
她長噓一口氣,謝初今的反應在她預料之中,他和她一樣,都不是愛管閑事、打破砂鍋問到底的人。
前世,唐樓也常用這招來對付她。
澹然如她,也有被唐樓惹急了的時候。
「唐樓,你為什麼總喜歡跟著我?」
「唐樓,你為什麼總要送這些沒用的東西給我?」
「唐樓,為什麼不告訴我你受傷了!」
「唐樓,幹嘛抱我!」
「唐樓,為什麼要毀了我的婚禮?」
這時,唐樓便會半眯著他那雙瀲灧迷離的桃花眼,笑得像只老謀深算的狐狸,反問她:「你說呢?」
「好了,姑姑,你交代的事情我也算是替你辦妥了,若沒有別的事,我就先告辭了。」謝初今抬腿就要走。
「慢著!」她叫住他,「阿今,再向你打聽個人。」
謝初今止住腳步,等她開口。
「你可有唐樓的消息?」
謝初今眼中露出訝異的神色,茫然地看向她:「唐樓是誰?」
「唐穩的次子,人稱唐二公子的唐樓。」
「哪有什麼唐二公子,唐穩只有一子,就是唐肅!」
她急道:「唐穩除唐肅之外還有一個私生子,早年流落在外,五歲時才被認領回來的?」
「沒有,唐家沒有這個人。」
如五雷轟頂……
慌亂之餘,她不死心道:「或許只是你沒聽說過這個人?」
謝初今像看白痴一樣看著她:「姑姑,我看你不是失憶了就是失心瘋了。唐家有什麼人是我不知道的?沒有就是沒有!」
是啊,唐家有什麼人是謝初今不知道的?
胸口像是被塞了一塊冰,驟然之間渾身的血液都被凍結,她覺得渾身的力氣在被漸漸抽走,腳軟乏力,身子一歪,跌坐在了榻上。
「姑姑,你沒事罷?」謝初今被她的反應嚇了一跳。
她費力地搖了搖頭,「我沒事。阿今,今日之事,有勞你了,你回去罷。」
「謝就不必了,反正你也是付過酬金的。」謝初今遲疑了一下,「等等,我總覺得你有些不大對勁。」
「我真的沒事。」她擺手。
「那算了,我走了。」謝初今也不再啰嗦,毅然推門走了出去。
她怔怔地看著前方,茫然失措,心裡有種說不出的滋味,腦中一團亂麻。
不知過去了多久,油燈中的燈芯只剩下短短的一小節,火光越來越微弱,殘焰慘淡。燈火忽地爆了一下,發出「啪」的一聲,驚醒了愣怔的人。
謝成韞低頭看了看,元冬還在沉沉睡著。她起身,走到窗邊,將窗扇推開,清風徐徐,樹枝搖曳,明月高懸。夜風微涼,吹亂了她的發,卻讓她逐漸回過神來。
唐肅,原來你也回來了,早就回來了。你真是,陰魂不散!
如此,一切似乎都能解釋得通了。
那神棍和尚是唐肅找來的,他帶著前世的記憶,自然知道父親會命喪小山劍會。處心積慮把她變成如今這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樣子,他意欲何為?他就這麼恨她?前世要了她的命還不夠,這一世還要將她死死地捏在掌心?
想到他說的三年之後娶她過門,她心煩意亂,該如何是好?
不,不,稍安勿躁,稍安勿躁。她不能自亂陣腳,不能坐以待斃。事有輕重緩急,當務之急,當務之急……
終於,殘芯燃盡,黑暗瞬間襲來,她心中卻一片亮若星辰。
當務之急,先把丟了的撿回來!
想把她變成一無是處的廢物?想把她一輩子困在深閨?那要看她答不答應!她身無長物,可心中仍有劍。唐樓前世為她找的幾十本劍譜和心法,每一本、每一招每一式都早已印刻在她腦中。她現在要做的,不過是重築內力。
那些劍譜和心法,走馬燈似的從她眼前一本本掠過,最後定格在一本藍色的冊子上,冊子上寫著四個字:無相神功。這是她唯一一本連看都沒看一眼就扔回書堆的秘笈。早知今日……
無相神功是一種內功速成心法。
不過,正所謂欲速則不達,以無相內功心法練成的內力有一個缺點:不紮實,靠不住,時靈時不靈。因而,名門正派對此是嗤之以鼻的。不為別的,怕丟人。
試想一下,你威風凜凜正欲大殺四方,提劍正要給對手致命一擊,你的劍都戳到人家命門了,這時你的內力突然撂挑子了,你是戳還是撤?戳又戳不進,撤也難逃一死,多尷尬!死不死倒是其次,一張臉往哪兒擱?
前一世,她怎麼會看得上這種功夫。如今嘛,管不了了,橫豎只有三年,命都快沒了,還要什麼臉!
練這種心法的人不多,但她偏就知道有這麼一個人,練的就是無相內功。如無意外,此人目前應在珈伽藍寺中。
伽藍寺,伽藍寺。唐肅,你的手總不至於伸到佛祖的地盤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