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解謎之章
太興宮,寢殿。
四處皆是極為樸素的擺設:一座書架,擱得滿當,些許書要費心尋找縫隙擺放;一隻書桌,攤著幾冊書卷,旁邊置了張拉開的扶手椅;一方床榻,一側素色的紗帳被撩起,叫人看清床榻上躺著的男人。
自香爐里浮出的裊裊白煙襲過窗紗,熏過殿梁,逐漸消散開來。坐在榻旁白眉長須的尊者收了診脈的手,沖著立在他身側的女子低低嘆了口氣。
女子鬢髮散亂,衣衫也有些襤褸,蒼白的一張臉上空空如也。正是白朮。
「玄尊,翊……殿下他……」
「無妨。」妙成玄尊捻了捻他的鬍鬚,「老夫來得還算是時候,要是再晚些,只怕十顆鳳凰內丹都救不活他。」又嘆口氣道:「罷了,我老了,你們年輕人的花樣我是玩不動了。」
「玄尊……」白朮低頭,作勢要下跪,被妙成玄尊一把扶住。
後者眯著眼睛,笑得很慈祥,「六丫頭,不過二百年不見,從前的刁蠻氣哪兒去了?」老人枯瘦的手掌握住白朮的,「來,我們到屋外說。」
寢宮外的侍者已被妙成玄尊遣開,空蕩的大殿寂靜無聲,妙成玄尊自殿上走過一絲聲響都未發出,倒是白朮,儘管已經放輕,但還是若有若無的腳步聲在殿里響起,略顯突兀。白朮知道,那是她的凡塵濁氣作祟。
「六丫頭,你已在下界遊歷二百多年,可有什麼收穫?」
收穫……嗎?
白朮原本以為妙成玄尊會問她些諸如為何能轉世,為何在世而不歸家,為何又與翊澤糾纏一處的問題,她甚至都已做好拒絕回答的準備,未曾想玄尊只是問她,下界遊離二百年,可有什麼收穫。
彷彿她還是崑崙仙姬,是妙成玄尊最頭疼的一個學生,學堂上拋出一個問題,她答不上來,抓耳撓腮。
這種感覺,熟悉得讓她有些心痛。
「玄尊,我已不是……六丫頭。」
「好,好收穫。」妙成點頭,「獲新識。」
白朮愣了一下,隨即明白了妙成玄尊話中之意,沉吟片刻後繼續道:「我也不是崑崙的仙姬。」
「新知。」
「我是白朮,一隻魅叉。三千世界,我身處其中。」
妙成望著白朮,意味深長道:「上仙晉神,天劫是必經之險,不是每個人都能熬過來,且不同人會遭遇不同的天劫。渡過來了,便金丹化成,位列神籍。渡過不來,便墮入六道,重新輪迴。翊澤他歷畢天劫,晉了神位,現在當輪到你了。」
「玄尊的意思是……這二百多年,原來都是我的天劫?」
「從你在誅仙台,捨棄內丹救人的一刻起,天劫便開始了。」
「我未死,托生在凡間的事,你們也知道?」
「我知道,你的父母兄弟並不知道。」妙成說,「還有一人,他也是知情的。」
這一人,是翊澤。
白朮走出屋子,見院中紅葉落了滿地,踩在上面,發出「吱嘎」「吱嘎」的清脆聲響。妙成玄尊的話語猶在耳畔。
「你與翊澤命格相系,天劫又同時經歷,原本只能存活下一個。
二百年前的誅仙台上,你若不救他,那麼他便渡劫失敗,墮入六道,重新輪迴,而你的天劫則不久便至,應會順當許多。
可你出手救了他,不僅如此還不惜捨棄自己的內丹,助他渡過天劫,當死之人便成了你。
又偏偏,你二人做了同樣的事情。
你有沒有想過,誅仙台上你明明已經形神俱滅,為何還能生在現在的身體里?翊澤的鎖仙障為何旁人無法突破,單單你能進去?」
妙成玄尊說到此處,抬起手,用乾枯如樹皮的手指輕輕點了點白朮的心口,「這裡跳動的,是翊澤的心臟。」
***
月華如練,從窗欞的縫隙中的投射進來,在地面倒出極不規則的窗影。
屋外有風吹樹葉的響動,一下一下,於寂靜的夜裡分外磨人心神。
被設成祭壇模樣的玉床上,翊澤合衣而躺,眼眸緊閉,神態是說不出的靜謐安詳,嘴角甚至還帶著一絲他陷入昏睡前沁出的微笑。
白朮在一旁看著,心中五味陳雜。她輕聲詢問靜室另一端的妙成玄尊,「到時間了嗎?」
妙成玄尊手持一柄玉拂塵,垂目而立,「時辰未到,再等等。」
翊澤此刻已被妙成玄尊施術固住,為的是不讓侵入他身體的魔氣流瀉出來。
那日鎖仙障中,無垢其實並未被翊澤剿滅。翊澤是無垢一縷幽魂所化,此事白朮已被妙成玄尊告知。
八萬年前,天君協天後同無垢一戰,將無垢魂魄擊得粉碎,卻無法將其摧毀。有一縷魂魄便趁亂鑽入當時懷有身孕的天後腹中,慢慢釀成惡果。
天魔之戰後,天後分娩,誕下的孩童亦正亦邪,既是皇族血脈又帶有魔族惡氣,據說翊澤降生的那日,天生異象,聖山崩塌,天柱摧折,山洪與火岩肆虐,人間陷入疾苦之中。天君怒極,本想殺之而除後患,天後護子心切,苦苦哀求才留下翊澤性命。
於是便有了在暘谷山上天生地養,無人管顧的暘谷。
於是便有了八萬年後的那一場相遇。
「就連我們第一次見面,也是你們策劃的……」
「不錯。」妙成玄尊道:「是天後殿下的旨意。」頓了頓,繼續道:「為此,你母親已與天後殿下反目。」
白朮苦笑,「我娘她……」若不是妙成玄尊告知,白朮根本不會知道她娘親紫菀上神曾與天後情同姐妹,紫菀的爹娘於天後有養育之恩。
「你可知,無垢為何要一心置你於死地?」
白朮搖頭。她當真不知。
二百年前誅仙台舍丹前夜,無垢出現在她面前,告訴她能救暘谷的唯一方法,白朮照做了,下場是她在誅仙台上灰飛煙滅,險些就此在世間煙消雲散。
二百年後,無垢又一次步步相逼。
「在無垢的認知里,他以為你已經死了,雖然偶爾在星宿盤上還能看見你命格轉動的痕迹,也只當是你留在世間的一些殘念。當然,殘念他也不會放過,二百年裡你所遭受的大小磨難,皆是他無形之中加負給你的。」
妙成玄尊手中的拂塵一揮,半空便凝出一卷畫軸,「他想殺你,原因無他,你侵佔了於他而言萬分重要之人的命格,只有你死,命格空缺,那人才有轉世重生的可能。」
畫軸徐徐展開,出現一名紅衣女子,白朮愣住:「慕離?」
「不錯,妖女慕離。無垢的心上人。」
妖女慕離?白朮尚且記得很多年前入慕離的幻境時,見她拜在妙成玄尊門下,修的是正統仙道,於情於理,當尊稱一聲「仙子」,而不是「妖女」二字。
妙成玄尊靜靜地看著畫軸,畫上女子曾是他的徒弟,現今被他以妖女相稱。
白朮在妙成玄尊的臉上捕捉到一絲惋惜之色。
「慕離她……何時故去的?」
「很久了,久得我也記不清了。」拂塵又是一揮,畫軸合起,被玄尊收入袖中,「時辰到了。」
「我……」
「莫再問,翊澤的夢境里,自會尋到你想尋的答案。」
翊澤的夢境……白朮看著躺在玉床上的男子。
鎖仙障中,當無垢發覺自己無法將翊澤收入體中,竟反其道而行之,將自己九縷魂魄全部封入翊澤體內。天族太子與之抗衡,二人元神相撞,以翊澤的真身為容器,造出十方幻境,亦真亦假,翊澤與無垢皆迷失其中。
白朮要做的,便是進入翊澤的夢境將他帶出來。
這便是她天劫的最後一重。
樓玉一直守在門口,被妙成玄尊的屏障擋住,聽不見裡面說的什麼,卻一直不願離開,神情緊張的望著白朮。
白朮沖他比了比手勢,意思是「沒事的」。
她至今未與阿爹阿娘,哥哥們還有崑崙的眾人相認,因為妙成玄尊說天劫最後一重福禍相生,運氣好,她能將翊澤帶出來,運氣不好,二人雙雙摺在裡面也未可知。
如果是最壞的一種結果,那還是不要讓自己的至親至愛陷入一場空歡喜了。
「六兒……不,阿術,到這兒來。」妙成玄尊指著翊澤身側的一隻蒲團道。
白朮順從地走去,跪在翊澤身側,牽起他的一隻手。玉床上很冷,翊澤的手也被凍得冰冷,白朮握緊了,將它貼在自己的臉上。
感受到妙成玄尊施在自己身上的咒術,白朮失去意識的最後一瞬,將身子微微前傾,指尖細細掃過翊澤的眉眼。
「我會帶你回來。」
「一定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