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心跡

11.心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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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上她就成歪瓜裂棗了,這叫個什麼事兒?簡讓很鬱悶。

「再說了,嫁人有什麼好?怎麼算都吃虧。」鍾離嫵一面說著話,一面將箱子搬到跟前,把蒸肉、蝦米豆腐放在箱蓋上,這樣更舒服一些,「有伺候別人的工夫,我還不如好好兒照顧雙福。」

雙福聽到她提到自己的名字,不再眼巴巴地看著幾條魚乾上火,轉而到了她跟前,直起身扒著箱子,瞧著蝦米豆腐。

鍾離嫵權當沒看到。

雙福索性伸爪子要去盤子里抓。

鍾離嫵沒辦法,夾了一塊豆腐,放到它的小銀碗里,「專門跟我搶飯吃,不吃我可要罰你。」

雙福轉到銀碗前,瞧著豆腐,真就是興緻缺缺且有點兒犯愁的樣子。

「你那想法不對。」簡讓到這時才接話,「有的男子成親,是為著呵護娶進門的髮妻。」最起碼,他為官期間,就見過不少這樣的男子,上至帝王,下至朝臣,其中更有他的摯友。

這時候,鍾離嫵已經就著菜吃完一角餅,拿起一個火燒,「你說的那都是特例,予以枕邊妻萬千寵愛的,我也聽說過——你們大周的皇帝、韓國公、蕭侯爺、崔國公等等。可是尋常女子怎麼能與那些女子相較,她們吃得起苦,等得起,熬得起——打量女子都跟她們一樣么?打量男子都跟她們的夫君一樣么?」

說完,她把火燒掰開來,一塊肉、一塊豆腐地往裡面填,填滿之後,放下筷子,一口一口地吃起來。

簡讓問道:「沒試過,你怎麼知道自己不會遇到?」

「怎麼試?」鍾離嫵皺了皺鼻子,「上門提親或是私下糾纏的,一看就煩。再說了,我那位——那位嫡母,一向與我不合,但對我的親事要求頗高——她很會做白日夢的,也不知想要我嫁給怎樣的人物。」

她一度急著恢複本有的身份,就是害怕季萱把持自己的婚事。而在季萱那邊而言,也是為著能夠左右她婚事的緣故,才一定要與她維持著母女的關係——如果季萱只是她的小姨,就沒資格左右她的行徑與婚事。

對姻緣的看法本就悲觀,上面又有個與她一向不合的長輩干涉她的終身大事——現在跟她說這些,說三天三夜也不會有結果。簡讓沒再接話,默默地喝酒。

雙福磨蹭半晌,總算把一塊蝦米豆腐吃完了,卻不敢再跟鍾離嫵要。舔了舔嘴角,它走到鍾離嫵身側,挨著她趴在地上打瞌睡。

鍾離嫵吃完一個火燒,又拿起一個。

簡讓打量著她纖細的身形,笑,「真能吃。」

「……」鍾離嫵橫了他一眼,轉瞬就不以為意,忙著往火燒里填菜。

小虎尋上來,帶著兩個撈魚蝦的抄網、兩塊毯子。他把毯子鋪開在地上,對鍾離嫵道:「山下出了點兒事情,夫人眼下在二小姐房裡等您回去。」

「哦。」鍾離嫵站起身來,偏一偏頭,走去別處。

簡讓懶散地躺到供人小憩的毯子上,招呼雙福,「過來。」

雙福扭頭瞧著鍾離嫵,見她在不遠處站定,沒有再往遠處走的意思,這才從善如流地到了簡讓身側,挨著他趴下,把小腦瓜擱在一雙前爪上,眯著眼睛繼續打瞌睡。

簡讓一面撫著雙福油亮的毛,一面望向鍾離嫵。她一面聽小虎說話,一面津津有味地吃火燒,面上掛著淺笑。

那邊的鐘離嫵聽說了林氏兄弟、方緒之的事情,微微挑眉,「這麼巧啊。」

小虎微聲道:「是啊,大概就是因為這個巧合,夫人才有些慌了。」

鍾離嫵抿一抿唇,「不用管她。」

「明白。」小虎用下巴點了點盛魚的木桶,「小的先拎下去吧?」

「嗯。」

小虎又看了看箱子,「我等您吃完,把箱子、魚竿也帶下去。」

「好。」

小虎離開之後,鍾離嫵拿起一個抄網,拎上先前用來洗手的小木桶,重新下水撈魚蝦。

山外的事情,她不需在意,倒是簡讓說過的關乎姻緣的言語,讓前世的回憶浮現在腦海。

那一世,她在人們眼裡,是屢嫁不成。

第一段姻緣定下來,她只有十二歲,是父皇做主。

三年後的春日,父皇駕崩。

那三年間,她已逐步成為母后的左膀右臂,父皇駕崩之後,胞弟繼位登基。時年冬日,與她定親的男子病故。

母后本就不大滿意那門親事,另給她選了一名望門子弟。

沒想到的是,第二個與她定親的男子及家族對年幼的新帝存著反心,又打心底輕視母后與他們姐弟兩個,一再與親王、藩王聯手挑釁皇權。

如此一來,她若嫁了那男子,只能讓婆家愈發有恃無恐。

是因此,出嫁的吉日遙遙無期,一拖就是兩年。兩年間,母后與她幫胞弟坐穩龍椅,將佞臣逐一除掉,自然包括那男子及家族——男子以為自己絕對可以成為當朝駙馬,又年輕沉不住氣,挑釁、觸怒母后與她的事情沒少做,最終,在他獲罪入獄之前,皇室取消了這門親事。之後,他流放千里,半年後身死。

從那之後,她就有了克夫的名聲,只是沒人敢在她面前說起罷了。

而她在那時候,反觀身邊人的姻緣,所見的美滿的極少,因而有了消極的心思,打定主意不嫁。

後來,母后辭世,臨終前叮囑她一定要鼎力扶持胞弟。

她鄭重應下,之後的年月,都在為這承諾付出,成了讓言官經常彈劾的干政、毒辣的長公主,亦成了如何都嫁不出去的金枝玉葉——

又曾兩次定親,對方最看重的都只是她的地位、她左右皇帝心跡的能力。對方圖謀不軌,她下手懲戒的時候也就不需留情,後來均以男方德行有虧而將婚事作罷。

再往後,胞弟漸漸長大,治國有方,而她的身體每況愈下,直到撒手人寰。

那一世雖然疲憊,雖有缺憾,但是無悔。

她幫襯的、輔佐的,都是至親,人對親人,從來是做什麼都不計代價。

也曾交下三兩好友——都是男子,看待軍國大事的眼光相同,很有默契,常促膝長談、把酒言歡,但與兒女情長無關。

重獲新生之後,她經常柔腸百轉地思念胞弟、好友,是為此,四年前回到故國。

事實證明,她沒有輔佐錯人,更沒看錯友人,西夏在胞弟的治理下,愈來愈強盛,友人已成為胞弟的左膀右臂。

親眼看到、親耳聽到這樣的局面,她完全放下心來,也完全將前世放下:

重獲新生的自己是異鄉人,胞弟亦有忠臣良將在身側,不再需要她的幫助,她也真的受夠了殫精竭慮的生涯,走一條完全不同的路才是上上策。

相反,若是想盡法子證明自己的靈魂歸屬於何人,完全是自討苦吃——忙碌多少年都不見得有人相信,並且很有可能把自己推到險境。

生死離散,人經過了,承受了,便是緣分已盡,不需再妄想再續前緣。

她知道,胞弟在自己死後,追封謚號,厚葬,哀慟不已,罷免早朝四十九日,禮同母后故去的情形——他已為姐弟情分做到最多,且經年之後已完全接受了她身死的事實,何苦再去打擾他?

就算他相信、認可,自己又不能保證日後不會走在他前面,難道要讓他再次面對離殤或再次希冀她靈魂附到另一個人身上么?

何苦來。

這塵世哪有永不離散的緣。

至於現有的生涯……走一步看一步吧。

沒可能做花痴四處尋找合意的男子,並且真覺得眼下的時日就很好。

蘭綺在近前,雙福陪伴,還有一心一意為著她甘之如飴的水蘇、水竹、小虎、麒麟等人,不需要奢求更多。

遐思間,她聽到雙福的叫聲,留意到簡讓尋了過來。回頭看了看,雙福坐在岸上,帶著剛醒的惺忪,很不高興地看著她。

它就是這樣,高興的時候,尾巴恨不得翹上天,不高興的時候,怎樣的小煩惱都會怪到她頭上。這會兒不高興,可能是在埋怨她沒讓簡讓一直哄著它。

讓他好好兒哄著你?真會做美夢,他不把你氣得炸毛就不錯了——她腹誹著。

簡讓一面動作麻利精準地幫忙撈魚蝦,一面問她:「廚房裡多的是小魚小蝦,跟你親手撈到的有什麼不同?」無人島是海島,最不缺魚蝦海味。

「是給雙福撈的。」鍾離嫵解釋道,「它親眼看著人給它撈到魚蝦,就會知道自己最愛吃的東西是怎麼來的,而且它也在一旁看著,算是參與其中,會跟人更親近。它這一輩子大抵都是一兩歲的小孩兒的心智,但是能夠明白這些。」

簡讓想了想,覺得雙福之所以這麼依賴她,跟她凡事都帶上它息息相關——沒有不能留在家裡的貓狗,只有溺愛、不忍心的主人。

應該就是這緣故,使得雙福身上既有著狗的忠誠聽話,又有著貓的饞懶矯情。

兩個人同心協力,沒過多久,便撈了不少小魚小蝦。

待得他們到了岸上,雙福先是高興得恨不得把尾巴翹上天,隨後就扒著小木桶的邊緣盯著水裡的魚蝦,偶爾更是伸出小白爪,試圖去撈一隻魚蝦上來。總是不能如願,總是滿臉嫌棄地甩一甩沾著水的爪子。

簡讓和鍾離嫵都被它可愛的笨笨的樣子逗得笑起來。

下山途中,簡讓帶著抄網、拎著木桶;鍾離嫵拎著竹籃,把兩塊毯子疊起來綁在竹籃兩側;雙福則神采奕奕地窩在竹籃里,淡藍色眼底的大眼睛忽閃忽閃地看著周遭風景。

到了崎嶇難行的路段,鍾離嫵率先走在前面。

簡讓只落後她半步,將抄網放入木桶,騰出來的一手探出去,將她空閑的一手牢牢納入掌中。

「真是……又幹嘛?!」鍾離嫵回頭蹬著他。她就是再沒心沒肺,這一天到了現在,耐心也將用盡,冷心冷肺的一面隨時可能爆發。

「怕我忍不住把你踹下去。」其實是怎麼看都覺得道路太難行,怕她腳底打滑摔下去。沒法子,知道她身手不錯是一回事,擔心是另外一回事。

「……」鍾離嫵掙了掙,知道自己的力氣跟他拼不起,也就沉默著繼續前行。這會兒跟他較勁的話,說不定會惹得他得寸進尺,自己更吃虧,麻煩還是能免則免吧。

到山下馬車前的一路,她都是百般彆扭,看到馬車的時候,總算鬆了一口氣。

簡讓放開她的手,「一刻鐘之後我再上車。」來的時候,他留意到車廂一角放著一雙小靴子,這會兒想起來,是有意給她時間更換鞋襪。怎麼樣的人,一直穿著濕透的鞋襪,滋味都不會好受。

「謝了。」鍾離嫵盡量語氣溫和地道謝,徑自上了馬車,迅速更換鞋襪。

下次再也不跟他一同出門了。這是她對這次與他一同出行的結論。

過了一陣子,簡讓上車來,斟酌片刻,對她提了提山外的事情,之後細緻地對她道:

「有傅家介入,命案之類的事情就會成為島上眾所周知的案子,他們會請島上的能人異士幫忙查清原委,若是抓獲兇手,便會在傅家祠堂予以發落。

「再有一點,就是島上的人欺生,凡事最先懷疑的一定是抵達島上的新人——身懷絕技的人更是他們懷疑的重中之重。

「你自幼習武的事情,同來的人有無可能對外人提及?而你是否想隱瞞這一節?——隱瞞下來的話,便能最先被島上的人排除嫌疑。」

鍾離嫵斂目思忖片刻,抿唇微笑,「習武的事情哪裡瞞得過外人。只要有一個與你相仿的人,便能看出我的根底。」隨即臉不紅心不跳地撒謊,「況且我為什麼要隱瞞這件事?清者自清,那三個人的死與我無關。」準確的說,只有方緒之斃命與她無關,可這又怎能如實說出。

「那就好。」簡讓對她笑了笑,「做好準備。不出意外的話,我們回到歸雲客棧的時候,會有人盤問你我。」

「嗯。」鍾離嫵怎麼會聽不出,他是在為自己著想,心頭生出些許暖意。可是,心念一轉,她忍不住問道,「那三個人裡面,有沒有哪個可能是你除掉的?」隨即目光一閃,「你跟我出來釣魚,是不是就是為了讓我當你與命案撇清關係的人證?」

簡讓把睡在她身側的雙福抱過去,「總說這麼沒良心的話,也不怕把雙福帶壞。」

鍾離嫵到底沒忍住,撇了撇嘴。心說你跟我都一樣,就算裝神弄鬼都別裝好人——他是有著暗衛統領的官場經歷在先,她則是對自己有著自知之明。

簡讓溫聲道:「我要是想找個能證明我不在命案當場的證人,選你可不如選別人——我們是同行的人,如今又是比鄰而居,你我不論說什麼,外人聽聽也就算了,不會當真。」

鍾離嫵不由得心下一驚,迅速思索一番,才定下神來,「那也無妨,我們不是還遇到了樵夫、獵戶么?他們親眼見過我們。而且出門的時候有夥計看到,路上也有行人看到馬車。」

「對,這才是最重要的。」簡讓悠然一笑,「你算一算時間,就算身手再好的人,也不可能做到在那期間往返一趟——不論是林家兄弟,還是方緒之斃命的地方,都與我們所在之地相距甚遠,腳力再好的人也做不到。」

可是……鍾離嫵想著,這種事又不需要親力親為,島上的人接下來要查的,是他們彼此的手下有無留下蛛絲馬跡。手下出岔子的話,那就只能認命。

「所以,」簡讓笑笑地看住她,「如果命案與你或你的親人、隨從有關,而你又沒把握全身而退的話,大可以告訴我,我會盡全力幫你善後。」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鍾離嫵才不會懷疑自己手下的能力,此刻在懷疑的,反倒是方緒之的死是否與他有關。因此,她輕輕一笑,「你這樣的說辭,倒讓我懷疑今日斃命的人真的與你有關。」

「懷疑也是情理之中。」簡讓道,「可就算是實情,外人也是束手無策——我若是作案,定會讓案子成為懸案,看過的太多,效仿並精益求精不難做到。可別人不同。」

「嗯。」鍾離嫵緩緩頷首,「這樣說來,你是為著萬中之一的可能為我著想?」

「嗯。」

「因何而起?」

「不是說過了,」他把玩著雙福的前爪,語氣散漫,「看上你了。不論有可能還是實情,我都會幫你善後。」

「……」鍾離嫵知道自己此刻應該有羞澀、尷尬之類的反應,但她做不到,腦海里閃現的是自己說過的一句話——看上我的都是歪瓜裂棗。

他是歪瓜裂棗?當然不是。

他看上她了?怎麼可能呢?

再說了,對女孩吐露心跡的男子,哪有他這樣漫不經心的態度?

這廝,開玩笑也不分個輕重,是真沒把她當做女孩子吧?鍾離嫵下了個決心:從此刻起,在他面前,一定要矜持、端莊一些。

她清了清嗓子,正襟端坐,眼觀鼻鼻觀心。

簡讓一看她那個德行,就知道自己的話又白說了,「我說的是真的,你做出這個假惺惺的樣子,就不怕我把話收回去?」

「……」鍾離嫵懷疑自己鼻子都要氣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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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寵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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