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噩耗

11.噩耗

武高大深呼吸,緩出氣,忍耐片刻,小聲道:「別開門了。」

尋珍寶想了想,這些人奉承武高大,於她反正沒什麼妨礙,只是那敲門聲緩慢而有禮,隔一會兒就敲兩下,頗為執著,難道這回是有正事?

珍寶還是將門推開了,門外,是商隊首領忐忑的面容,他道:「擾了仙人了,某有些事,還得請仙人定奪。」

他叫人端來幾口大鍋,大口深肚,鍋底堆著許多顏色黑黃的骨頭,抬著鍋的人都是一臉懼色。珍寶不知這首領是何意思。

「這是商隊眾人從那群兇徒的老巢中翻出來的。原來,他們是附近兩個村落的村民,因為這一帶連年飢荒,加上旁邊有條行軍的要道,戰亂時節常有軍隊來劫掠,弄得雪上加霜,最難熬的時候,兩村村民就將小孩和老人互相交換,煮了吃了。」

珍寶小聲驚呼。

首領看了她一眼,繼續道:「但自兩個月前的一回后,兩村據說就被鬼怪怨魂纏上了,只要久不吃人,就弒殺好鬥,發瘋狂躁,於是兩村合力,鋌而走險,用計劫殺了一小支過路兵馬,反而得了一些武器,從此以後一發不可收拾。」首領又指一指鍋道:「那些村民說,是這些鍋里困了鬼怪,要吃人,只要他們不按時獻祭煮人,就會讓人發瘋,痛不欲生。所以我想,這東西,還是要交給仙人處理吧。」

首領以無比信賴的眼神望著武高大。

珍寶盯著那幾口鍋的鍋底深處,不知為何好像聽到一些什麼,兩眼漸漸睜大,臉色漸漸發白,她輕輕往後退,突然轉過頭,驚恐又信賴地望向武高大。

武高大抿了抿嘴,神色微妙,有點下不來台。其實他一向學的不是什麼驅邪捉妖的法門,而且,他為了報仇向來低調隱藏自己,故意潛伏在外門,學的大多是劍道,於法術這一塊么還不夠有鑽研……

他往乾坤袋裡摸索了一下,從太華門裡帶出來的東西不太多,上清符,捨不得,五雷火符,不行,划不來划不來,不如就用這個吧,引火符,他用腳都能畫一把,拿來糊弄人最好不過。

武高大拿出引火符,下車讓人將幾口鍋擺在一起。

整個商隊因此轟動了,聽聞仙人要做仙法,上至豪商,下至馬夫,前後眾人口口相傳,整條隊伍像一條被抖了幾抖的長繩,波浪起伏,連被捆在地上跪著的兇徒們都引頸相望。

武高大擺足了姿勢,手捏法訣,腳踏歩罡,閉目行氣,敕出了那枚引火符,剎那間,從武高大的手指,到那幾口鍋中,全被引起了騰騰的火焰。

眾人發出驚呼。

只是武高大好像不慎使大了精力,用多了靈氣,火焰突然爆發起來,鍋中響起一聲尋常人聽不到的凄厲刺耳的哀嚎。

「嗯?」武高大睜開眼,凝神看向一口鍋,灼灼席捲的火焰中,有一個小小的影子在迅速消失,武高大自語道:「竟然真有怨靈在其中……」

火焰徐徐燒盡,那法力低微的小小怨靈也煙消雲散了,武高大看了看自己的手,引火符引出來的是區區凡火,怎麼能把怨靈給燒盡了,怪哉。

珍寶從車上挪下來,緩緩湊近,拉一拉武高大道:「……好了嗎?」

「唔。」武高大回頭看她一眼,見她臉色有些蒼白,道:「已除。」

聽到這話,由前面的首領,到隊末的腳商,隊伍上下爆發出一片歡呼,眾人一掃剛才被襲擊重創的頹喪,雀躍不已——竟然能夠遇到一個真正的修士?!這讓他們覺得又驚又奇、三生有幸。

「你怎麼了?」武高大兩眼微微一眯,用眼角那滴淚痣不耐煩地斜對著尋珍寶,問道。

珍寶咬了咬手指甲,道:「……我,好像聽到什麼東西了,聽到……叫聲。」她指了指一口鍋。

武高大挑眉,有些意外地正視了她一眼,並沒有多話,爬上車去了。

其後首領又巴巴的跑來問他,行兇的村民該如何處置,搜刮出來的財物該如何處置,武高大懶得給意見,隨他們決定,首領顧慮到亂民太多,綴在隊中反而是禍害,索性將他們捆好扔在路邊便不管了,若有不測也算他們罪有應得。

之後,車輪又滾滾前進,加速向南。

武高大見珍寶一直伏在矮几上,低眉順目的不知道在思索什麼,看上去非常焦慮非常愁苦,只覺得她小丫頭沒見過世面,難得解釋一句道:「那是還沒斷奶的小孩,與他阿娘一起被活活吃了,怨氣有點重,所以才成的怨靈……怨靈也不是那麼容易成的,你有什麼好怕的。」

珍寶一聽,不知想到些什麼,臉色更不好了。她躊躇半天,道:「我們若是請首領加快速度先去弭水,你說他會願意嗎?或是乾脆送我們兩匹快馬我們自己趕路,或者我們買他們兩匹快馬?」

武高大不解:「不過三四日的功夫了,怎麼突然這麼急。」

珍寶愁道:「我離村時也正是飢荒……但往年也有荒年,我從沒想到世間還能有這樣惡事……我家裡大人都沒了,就一個弟弟,本來請託了村鄰照顧,且我平常時不時去城裡賣葯,一去一兩日也是常有的事,但這回有些料不到時間……萬一……若有什麼事情,大難臨頭了,村鄰畢竟也不是血親……」她突然又想起來,「而且我之前聽同路去送石頭的人說,商州刺史造反了!」她更加惶惶然了,覺得非常不妙。

武高大想了想,快點到商州也好,他也不想為這事多耽擱,於是便請來首領,首領一聽急了,他剛剛才寫好一面「仙人同行法力無邊盜匪宵小不要攏邊」的大幡子掛在前頭,這麼一尊神通廣大的護身佛,當然捨不得他離隊了,於是向武高大承諾,商隊一定快馬加鞭、小心謹慎,絕不再為別的事情耽擱,會以最快的速度抄捷徑去弭水,況且商隊中也有些凡俗界的體面人物,又有通關過所,跟著商隊走肯定是最方便迅捷的。

果然,自此之後整支商隊如同吃了大力神丸,一路飛馳,不出兩日就到了商州境內,再半日就進了弭水城。

下車后珍寶還特別感謝,從自己的護身符中拿出一枚來贈給首領,引起一片艷羨。

臨別前眾人鼓起勇氣圍繞上來,感激涕零、恭維不舍,許多婦孺還湊過來虔誠肅穆地在木著臉的武高大身上摸來摸去,號稱沾仙氣,隊尾那形單影隻的貴公子也鼓起勇氣趕了上來,起初還有些傲氣難下,後來實在難以忍受,面色痛苦地揉著突起的肚子,跪在地上磕頭,懇求武高大救治他。

武高大裝沒看見。

珍寶盯著那奇異突起的肚子,覺得又眼熟又奇怪,不過她也只是粗通草藥,救不了人,再者這貴公子不是好人,她也不願搭理。

兩人一鳥齊心協力甩開身後的啰唣,迅速離城。

越走近打穀村,珍寶腳下越發像點了炮竹一樣,蹭蹭蹭地蹦跳飛奔起來,帶著武高大沿著河邊大路一路曲拐,衝進了打穀村裡,進村前還特地抱出一小袋粟谷和瓜果,朝家門跑去。

「……尋珍寶?」

「尋家的大娘子,她回來了?」

「她不是跑了么,她怎麼回來了?!」

「她帶了個男人回來!」

「嚯!這男子,真嚇人!」

「什麼怪物,還帶個老鴉子……」

一路上,村中面黃肌瘦的鄉鄰一見到她便駐足停步,露出震驚、擔憂、避忌的各異神情,等珍寶打著招呼像風一樣掠過後,村民又紛紛對視一眼,踟躕片刻,遠遠地跟在她和武高大的後面圍了過來。

武高大拖拖踏踏地抱臂跟在後面,不耐煩地偏偏頭,避開村民們的目光,很是不愉悅。

「元寶!阿姊回來了!」珍寶推開家門,見小院里空蕩蕩,院角一棵榆樹光禿禿的,別說榆錢兒,連一片葉子也不掛,院落里散扔著一隻破了洞的箢箕,她家的房門全都洞開著……沒有關門。

一瞬間珍寶心慌得燒起來。

她回想起自父親去世后,也曾有幾個偶爾來逗弄她姐弟倆的無賴漢,又想起某些欺軟怕硬、人閑話多的鄉親,還有愛佔便宜、今天借草藥、明天借醬醋的鄰居……或許村子里並沒有那麼安寧?是她這麼多年和和睦睦住習慣了,將周圍人想得太美好了么?可是,可是這麼多年來,一向都好好的啊,這裡是她的家,是她的鄉里鄉親,還能有哪裡比這更安全?何況她拜託了村長!村長拍了胸口讓她放心的!有村長在,還能出什麼事!

珍寶在家裡進進出出找了個通透,不見人,便跑出來隨手抓一個圍在她家門口的村鄰問:「李家阿婆,我家元寶去哪裡頑了?」

那被直問的李阿婆,面如菜色的臉上更添一層土色,她艱難地扁了扁嘴,左右望望,見他們都是一臉又難堪又難為的樣子,嘆一口氣,緩緩道:「元寶他……他被……」

「什麼?!」珍寶差點不顧老幼尊卑地去揪李阿婆的前襟。

「被隔壁的王娘子……抱走了。」

珍寶大鬆一口氣,原來只是被鄰居抱走了,嚇殺她也。

「但是那王娘子……把元寶……抱走以後……把他……把他……」

珍寶臉上血色盡褪,一顆心提到喉嚨口:「……把他什麼?」她突然一頓腳,不想再聽李阿婆一句話三斷氣一字一字往外蹦了,大聲道:「我去找王娘子!」轉身便朝只隔了一丈多遠的隔壁王家跑去。

那王家不知是不是聽到了什麼風聲,大白天的將大門緊緊閉著,珍寶用力捶打喊門,裡頭也無人應聲。

武高大本來抱臂跟在後頭閑看,見她急得暈頭轉向亂了套,搖搖頭,上前輕鬆一腳,便幫她乾脆利落地踢開了木門。

隨著珍寶凌亂腳步入內的,除了武高大,還有後頭聚攏來的全村村民,他們也不敢湊得太近,隔著武高大三四尺遠的距離,擠在後頭觀望。

「王娘子!我阿弟呢?」

王娘子就垂著臉站在堂前階下,臉色不大好看,看上去既是緊張,又有些懊惱,堂屋內站著王家六七個男丁。

珍寶幾乎衝到她臉前,喘了片刻,又問:「王娘子,對不住踢了你家門,請問你知道我阿弟在哪嗎?」

王娘子舔了舔唇,眼神左右游移,平時是個極為潑辣強橫的人,此刻竟然表現出了一些氣弱。

「王娘子……」沒等珍寶問第三遍,王娘子終於昂起頭,吸口氣,一甩手打斷珍寶的話,索性一口氣說了道:「我將他賣了。」

珍寶愣了,半晌沒明白過來:「什麼?」

「我說我將他賣了,賣給來收人的人販了。」她理了理髮髻,突然高高揚起頭,撇嘴道:「誰讓你不要他,自己跑了。」

珍寶跌坐在地上,懷中抱的一小袋糧食砸落在地上,散出來許多。

「王娘子,我走時請託各位鄰里照顧我家元寶,怕給你們添麻煩,我還將家裡藥草分送給左近的各位鄉親鄰里,你就是,就是這樣照顧的……王娘子,」珍寶突然一骨碌爬起來,聲嘶力竭道:「我尋家沒有對不起你的地方吧!他才不到你腿高啊!」

王娘子被她嚇了一跳,身後幾個王家男丁一看狀況,欺了過來站到王娘子身後,王娘子有人撐腰自然氣壯許多,指她道:「你做什麼,你又何必此時來質問!是你先丟棄了你的親弟!你不要他了!你不願再負擔這麼一個小拖油瓶子的,嫌他礙事,自己跑了!還來說什麼託付給我們?哼!你把自己親弟丟棄,反正不要他了,他也活不下去,我將他賣個好去處,我還是,還是救了他呢!」

珍寶氣得頭暈目眩:「我?我哪裡不要他了?我不是丟棄他,我跟幾個鄰里都說了,是仙人請我去做客,我是去幫仙人辦事,去仙人的門派里獻寶貝,不日就回來,請你們關照兩日,我說得清清楚楚!」

「哈哈!」王娘子兩手一揮,大笑一聲,潑勁全上來了:「誰信得你這鬼話,你說,誰信得你這鬼話!哪個不是心知肚明?你一去半個多月毫無影蹤,哪個不知你是拋家棄弟走了?你跟李冒家偷跑的六娘子一樣,都是忘恩負義不管親人的小賤人!仙人請你去做客?皇帝還請我去吃酒咧!」王娘子霍地將珍寶推開一些,臉皮既已撕破,索性咄咄逼人道:「我知道你去城裡好幾回,你定是自己找到好出路,不願再養弟弟,不願在我們這荒村待著了,你想騙人幫你養弟弟,自己一去不回過好日子去,想得美!你可知,你離去之後,就有一批反兵到處流竄打劫?你可知,打穀村現在已經難到了什麼地步?活不下去了啊!那人販來,誰家不是賣兒賣女啊!嗚嗚嗚嗚……」

「那你怎麼不賣你自家的兒女!你憑什麼賣我弟弟!你,你,欺人太甚!」

王娘子假作沒聽到,哀慟哭嚎幾回,又擦擦說掉就掉的眼淚,揚起手指直戳珍寶面門:「怎麼了,你如今倒是良心回來,又來裝慈愛家姊了?哼!是在哪裡尋了個好的寄身之處不成?哦,是在哪個樓里做了姐兒不成?喲我看看,你身後那個難道是你的恩客……」

武高大輕輕將手一擺,一股勁風掃過,將那嘴裡不乾不淨的王娘子狠狠推后撞爛了幾個板凳,連著那幾個王家男丁一起,一直撞到牆上才停下。

堂屋內外驚起一片呼聲,身後的村人驚詫如蛙聲起伏。

武高大撣了撣衣袖,莫名其妙,怎麼扯到他身上來了。

珍寶在王娘子面前,頹喪地、大聲地、猶如困獸般地喊道:「我真的是去仙人的仙門了,我真的將家傳的寶貝獻給了仙人,我不是騙人,他就是仙人!」她一指武高大,又賭氣般將乾坤袋裡好幾袋糧食放出來擺在地上:「這就是我用傳家寶換得的糧食!」

全村震驚,驚呼聲快要破開院牆,後面沒擠進來的村人暴動了,翻牆衝進來,如痴如醉地看那一袋袋飽滿誘人的穀物、水靈清香的瓜果,那個頭,那色澤,都不像是凡間地里能夠種得出來的。有幾個餓得暈頭轉向的,忍不住撲過來拿,武高大衣袖一揮,將地上的糧食都收了,側目往後看了一眼,一臉的不愉快不友好。

村人立刻被震懾,不說他是仙人,手段不凡,就看他那高大健碩的體格,也不是飢黃瘦弱的村民敢於挑戰的。

王娘子被撞在牆根,拍著大腿哀嚎痛呼,被家裡人攙扶著從地上狼狽起來,頭上的髻都散成了爛菜花。

珍寶衝進堂屋,伸手揪住王娘子的前襟:「王娘子,別的我不與你多說,你趕緊告訴我,我弟弟被賣給了誰?賣去了哪裡?」

王娘子沒看清方才發生的事,拍開珍寶的手就要打她,結果又被無聊的武高大一道風弄到牆上再撞一回。

這回她終於看明白了,周圍人的驚呼也傳進了她耳朵里,仙人……竟然是仙人……尋珍寶這死丫頭片子還真認識仙人不成……她說的難道是真的……

珍寶按住她開始哆嗦的身體,再次喝問她弟弟的下落,王娘子道:「這,這我哪知道,人販是船商啊……」

珍寶愕然地鬆開她,船商,竟是船商,這販人的船商,坐著船沿河收買人口,又沿河販賣出去,也沒個準確的位置,沿河遊走隨意得很,這可怎麼辦……

王娘子見勢不對,趕緊找補道:「不過我反覆叮囑過,一定要給元寶賣個好人家過好日子,他還小,也不能虧待了,為此我還少收了半斗糜子呢……」見珍寶抬頭瞪她,她趕緊住嘴,小聲道:「只是賣的糧食都給全家吃了,若不然,我,我就退給你嘛……」

「尋家阿姊,我知道那人販的名號!」身後突然傳來清脆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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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鑒奇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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