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棘州

15.棘州

棘州是南方重鎮,其州城乃是大城,一水流經,三山環繞,此地的刺史與督軍早就臣服了前任武安軍節度使馬圩,馬圩不再向前朝稱臣,以武安為京府建立大隗,此地刺史現為隗國的臣子,與一水之隔的商州不是效忠同一個頭頭,所以勾紫雲之前所謂的刺史與她亡父乃至交好友,這實際上究竟還有幾分情面,卻還是個問題。

從西便門入了城,直接進了西市,珍寶一跳下車,先就問路人,打聽這城裡可有一位人牙子趙老大,四處收孩子收人口的,而路上的攤販、採買的居民一聽說收孩子云雲,要麼噤若寒蟬趕緊擺手不答,要麼此地無銀三百兩地說我們這沒有孩子,沒孩子收,讓珍寶滿臉茫然。

而勾紫雲一進棘州城,整個人彷彿安下心來,端莊客氣了許多,慢慢打理好身上的裙帔釵環,昂首引路,帶著兩人往刺史府所在的平安坊行去。

從西便門一路走來,珍寶發覺這棘州城奇怪之極,好像真的沒有看到一個孩子,不論她問什麼,成年人總是垂頭喪氣,老年人總如驚弓之鳥,隨口向人打聽什麼人牙、小孩,人人皆迴避不理,城內垂頭喪氣暮靄沉沉。

因為棘州城有二十四坊,貴人都居住在東城平安坊,坊門有衛士嚴格把守,不許沒有徽記的馬車隨意出入,三人只好停下來,勾紫雲見王刺史的府邸就在不遠處,便回頭對珍寶笑道:「珍寶,勞煩你與武仙士在此等候一會兒,我再三想了想,我是因為孤苦無依才來投靠的,所以不如由我獨自先去叩拜王世伯,等我拜訪成事後,必定將你與武仙士引薦給世伯,你尋人一事,我自會竭盡全力襄助於你,你放心。」

珍寶自然用力點頭答應。

勾紫雲握住珍寶的手,輕輕拍了拍她,而後仔仔細細地看了一眼武高大,朝他嫣然一笑,便帶了自己的包裹,翩翩裊娜地穿過東城長街,往平安坊行去。

珍寶便與武高大一起靠著馬車等起來,才等了一盞茶時間,珍寶便又跳下車,對武高大道:「不如我們在這附近先問問吧,這麼大一座城,或許多問些人便有人知道呢?」

武高大正要說什麼,長街之上忽然傳來許多人奔走相告的嘈雜聲音。

「來了來了!」

「快給他帶些水!」

他們循聲抬頭望去,只見這長街盡頭處湧來一群人,正中央有一個穿著道袍的道士緩緩走來,他彎著腰弓著背,背上背著一把普通大小的木劍,正貌似極為艱難地由西向東走,彷彿背著千鈞重擔,時而跌倒在地,又艱難地爬起來。

珍寶好奇地問正在路邊長吁短嘆的路人:「這是怎麼回事,那道士是在做什麼?怎麼有許多人這樣簇擁著他,還為他打扇鼓勁,端茶送水?」

那路人看一眼珍寶與她身旁的武高大,不答反問道:「你們是從外地來的吧,莫問莫問,趕緊走吧,這棘州城不是久留之地。」

珍寶見路人打定主意不答,心裡更加好奇,對孩童話題噤若寒蟬的居民,動作古怪屢跌屢起的道士,氣氛奇特的路人街景,這棘州城內處處透著古怪,若是有哪一處線索是與元寶相關的呢?可不能錯漏了。這大州城的居民如此不歡迎外地來客,問什麼都冷待不答,她不能坐以待斃,消極處之。珍寶收回張望的視線,對武高大道:「我們也去那邊看看吧。」

武高大便將馬栓了,陪珍寶混著人流往那頭走。

那道士又一次跪倒在地上,兩手撐著地,雙腿微微顫抖,背上明明只背了一柄薄薄的木劍,卻好像背了一座山一般沉重。

「道長,可苦了你了!」

「天殺的五鬼啊……」

「道長,您喝口水……」

「師兄,我來替你!」又有一名抓著光髻的道士急匆匆走來,扶住跪倒的師兄。

順著那道士走來的路徑一直往後看,有一座宏大的道觀,道觀門口此時跪著好幾對夫妻,正在那兒聲淚俱下的對著觀門碰碰磕頭不止。道觀的大匾上寫著——天星觀。

自那兩個道士出現起,武高大的態度便鄭重了些,凡俗道士的修行雖與他們不完全相同,但也是循心之道,且比修真界的修道士更守形式一些。

他端著臉在旁邊看了一會兒,又仔細去聽天星觀門口的動靜。

「求求五仙!將我孩兒放了吧!我願意以身替之!」

「求五仙饒命啊!」

道觀門口如此這般的哭喊、磕頭之聲不絕於耳,其凄慘其悲哀,令聞者心顫,令見者動容,那道觀里,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珍寶在旁邊左右觀望,仔細揣摩,料定這道士、這城裡、這居民,必定都是有些故事和古怪的,既然他們不願意與無名的外來客交流,那麼若是……

珍寶扯著武高大的衣袖大步走近那群簇擁著道士的城民,清清嗓子,燦然道:「這位道友,不知你遇到了什麼麻煩?我師兄乃是太華仙山的仙門弟子,不知能否幫得上忙?」

武高大偏頭看珍寶。

珍寶仰頭沖他眨眨眼。

武高大玉樹臨風地握著劍,調整了一個站姿,一臉不情願地擺起了仙風道骨。

長街上的人安靜了片刻,面面相覷地看著珍寶和武高大,隨後爆發一陣小聲的討論和冷笑。

「聽到沒,太華仙山來的。」

「太華仙山在何處?」

「說是仙山嘛,我哪知道。」

「哈哈,聽她吹牛!」

「又一個『仙人』……」

「那不就是成了仙的?怎麼沒見他飛著下來?」

「就算真是仙人如何,怎知他是好是壞!」

伸手扶著師兄的年少道士聞言抬頭,仔細打量武高大,從衣服到佩飾,從樣貌到寶劍,他估摸了一下武高大的年紀,猜測他只是個心中有行俠仗義之夢的貴公子,於是上前來客氣地行了一個拱手禮,道:「這位同參,吾乃天星觀小道匡扶志,道號九真,這是我的師兄歷萬君。有幸相識,冒昧敢問道友尊號?」

武高大頓了頓,道:「武高大。」他看了一眼那名蹲在地上、渾身大汗淋漓的道士。

歷萬君抬起頭來,氣喘吁吁地揚起嘴角,勉力朝武高大拱了拱手,稍為停了停,就又想努力站起來。

武高大兩眼微微一眯,將靈力灌注雙目,看向那道士背上。

「敢問道長,這是怎麼回事啊?」珍寶問匡扶志。

匡扶志攙扶起用力挺直背的師兄,嘆一聲道:「說來話長。」

原來,匡扶志與其師兄歷萬君,均出自這棘州城赫赫有名的大道觀,天星觀。天星觀觀主玄機子,師出名門,素來以慈悲樂善、扶危助困為名,也很有一些法術能耐,在這東、南部幾州之中頗有名望,很受州官和百姓們敬重。但就在幾年前,玄機子突發重病,一病不起纏綿數年,他以為自己命將絕矣,就寫信給自己在遠方修行的同門師兄長生子,將一眾徒弟與這道觀相託付,當時也與屬地州官們通報過了,往後這一觀之事,包括這道觀的田地、產業,都交由他師兄來打理。

據聞,長生子得到了真仙點化,已經修鍊有成,不怎麼願意被凡俗事務絆住手腳,於是便回通道,他會派遣他的得力弟子前來照看襄助,讓師弟放心。只是後來的事情卻讓人始料未及,長生子派來的幾個弟子還沒到,玄機子似乎就過去了,而他咽氣閉目還不到一息,卻又立馬活了過來,而且原來的病痛竟奇迹般的不藥而癒,一日好過一日,只是他經歷大病大難,勘破了許多世事,一時之間竟不想再拘束於一州、一觀、一屋、一蒲團,想要出去遠行雲遊一段時間,於是與弟子們稍作交代,就輕車出遊了。

玄機子出遊不到十天,長生子派來的五個弟子就入了棘州,原來,玄機子康復之後只顧得慨嘆死生朝露、憧憬雲遊天下,卻忘了告訴師兄他已經病癒,於是那五個弟子依舊山水迢迢地趕了過來,而天星觀的弟子們見師伯派的人來了,自然還是要將之當做長輩、奉在上座的。

只是這五人,卻絕非善類。

這五人先是自稱長生子座下五仙,自誇其師父受到仙人點化已經羽化登仙,他們也共聆仙訓,學得了正統的仙法仙術,境界非凡人能比,一到這裡就與棘州、甚至隗國的達官貴人們打得火熱,為他們煉製靈丹妙藥,為他們延年益壽祛病消災,前幾日甚至治好了隗國游擊將軍之子詭異的大肚之症,著實法力不凡,五人在棘州聲威日盛,甚至迅速超過了曾經的玄機子,於是棘州的官員們按照玄機子之前通報的意思,認可由這五仙來管理天星觀,也不管那玄機子是出遊一年即回、五年即回、還是一輩子不回了。

這五人大搖大擺地正式入主天星觀,將聽話歸順的道徒就留下來,做不到絕對服從他們的就趕出去,他們迅速地在棘州城內為非作歹起來,四處地尋找、收買、誘拐、抓捕小孩子,起初說是要收入門中帶他們修仙問道,還有不少家庭當真受騙的,而事實上,他們只是抽取孩童的元靈,再用孩童來煉製童子鬼,同時也為他們試藥。原來,這五人擅長的,乃是馭鬼之術,據傳五人合力可以馭百鬼,因而後來被百姓們背後咒罵為「五鬼」。而下至本地官員,上至一國顯貴,都等著五仙們的靈丹妙藥來煥發青春、延年益壽,棘州城的官員們逢迎巴結還來不及,又怎麼會管束幾位「仙人」的行徑?官府閉眼不管,而城邦之外又正是亂世,百姓只得想辦法咬牙搬走躲避,或者將自己的孩子遠遠送走,而之前被拐騙、被抓捕、被買來的那些孩子就受苦受難了,所以,天星觀門口總有一些本地孩童的父母在門外磕頭乞求。

幾個被驅逐出來的道士雖然無力抗衡,但也想救出這些孩子,不想讓天星觀的功德善地被五鬼玷污,於是他們一邊派出兩名師兄弟出去尋找觀主玄機子,一邊與五鬼抗爭,只是上門理論也理論了多回,打鬥也打鬥了多回,仍舊毫無辦法,五鬼顧忌到這幾個道士與他們還沾著一點師門名頭,不好趕盡殺絕,倒也沒對他們下什麼狠手,五鬼還說,只要幾個道士能背著一把木劍從西便門到東便門走一個來回,每走成一回就同意放一個孩童回家,於是道士們便輪流背那把木劍,一個月來每天堅持不懈地走,力竭到底、淚流滿面也要堅持,可是一把小小木劍,不知為何卻重逾千鈞,就算悄悄的換掉木劍,也依然如故。

聽完了匡扶志的敘說,武高大若有所思,而珍寶卻忽然面如白紙、慘無人色。

半晌,她小聲問道:「你說,那五鬼,他們買了許多孩子來……做成,童子鬼?」

匡扶志點點頭,咬牙恨道:「這附近騙不到孩童之後,他們就強抓,或者去遠處買,將那些孩童……或者煉成人丹,或者,做成童子鬼,或者就用來試藥……」堂堂方外之士也眼中含了淚。

伏在地上的歷萬君也恨恨地捶了一拳地面。

珍寶往後踉蹌了一步,幾乎站不穩,武高大隨手撐了她一下。

珍寶揚起頭,令武高大十分驚詫,她兩眼竟然浸滿了淚水,顫巍巍道:「元寶是不是……」被他們買了……

武高大瞬間了悟了她如此絕望失態的原因。

「不會。」武高大極為鎮定地安撫道,雖然他心知這可不一定。

珍寶也不是輕易就能被哄住的孩子,她一抹淚甩頭就往那天星觀衝去,武高大一把拉住她道:「不要衝動。」

「衝動?」珍寶道:「我不衝動,但我必須去!若是元寶他……我怎麼能不去救他?」

武高大冷靜道:「你這麼衝上去毫無意義,只不過如同那幾對夫妻一般,讓這天星觀門口多一個大哭大鬧之人,這裡是他們的地盤,外有官府撐腰,內有地利之便,若他們不開門你根本進不去,在門外使用武力也只會招來官兵,門都進不去還談何救人?」

珍寶冷靜下來:「那我該怎麼辦?」她左右環顧一下,小聲道:「我們找個狗洞爬進去?」

武高大白了她一眼,淚痣一閃,看著道士背上的木劍道:「我有辦法讓他們開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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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鑒奇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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