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心難平

33.心難平

珍寶衝到武高大屋外時,武高大假裝正好要出門,與她在門口巧遇上。

珍寶堵在他面前,愣愣地看著他。

看到她紅腫的眼睛,武高大第一時間垂下眼,不知道自己什麼感覺,他喉頭動了動,沒辦法呼吸,他覺得自己好像被洗筋伐髓了,又好像五臟六腑被砸爛了。

珍寶握緊拳,好似在給自己鼓勁一般,道:「武、武高大,你能再幫我一個忙嗎?」

武高大小聲道:「什麼忙。」

「我,我還是,不能放心元寶,不知他在麓京如何,是真的,我總是擔心,畢竟,畢竟還是親眼看看好一些吧,我想,還是儘快去麓京看一看,你能,能陪我去麓京嗎?」她一邊請求著,一邊聲音又抖了起來,抽氣,「你用飛劍送我一趟,或許要不了,要不了多久……」忽然又哭出來,自己捂住臉,覺得自己無恥極了。

其實武高大沒等珍寶說完便答了「好」,他將珍寶捂臉的手拿下來,將她拖近一些,又答了一回,「好」,一面幫她抹眼淚一面道:「小事,要不了多久……這是小事……」

他緊緊捏著她的手帶她去找匡扶志說一聲,他忽然想明白了,他不能讓她哭成這樣,她不想讓他走那他就不走,她要他陪她多久他就陪她多久,只是陪著她,只陪著她而已。若有什麼事,他即刻便走,絕不牽連她。

匡扶志正與幾個師弟在意氣風發地扎籬笆,見珍寶眼睛紅腫成這般走來,很是驚訝。

「尋仙士……你這是……」

武高大簡略地與匡扶志說了一下,因珍寶憂思,想即刻就去麓京找弟弟。

匡扶志摸了摸後腦勺,很是不理解:「兩位仙士……當真不用這麼擔心啊,我們還小些就時常隨師父出去做法事,那皇室貴人邀請的地方,更是美差啊……」他皺了會兒眉頭,心想尋珍寶畢竟一介柔弱女子,多思多慮也是難免的,便做了決定,爽朗道:「好吧!我陪你們去!那皇家禁宮,沒個身份帶你們也是進不去的,你們稍等一等!」

他拍了拍身上灰,往燒火觀里大步而去,沒多久,便換好了一身行頭出來,頭上戴著冠子,身上穿著道袍,手裡頂一面極為精緻好看的幡,上書「天星佈道」,又將道觀的文書、印章等等檢視了一番,好生帶上,便如一陣風似的大步走來,笑著朝尋珍寶和武高大揮一揮手道:「二位,走吧!我們下山去賃一輛車!」

武高大淡淡搖頭道:「不用。」說罷揚手將太阿劍拋上半空,輕念訣,那飛劍便擴至八尺長一尺闊,武高大對匡扶志道:「隨我們御劍吧。」

匡扶志呆愣愣頂著幡子,嘴張的猶如碗底一般大,他周圍的師弟也紛紛圍過來,滿園嘩然之聲,個個瞠目結舌地看這活生生的飛天之法。

天星觀眾弟子羨慕地目送匡扶志上了飛劍。

匡扶志在前頭指路,武高大在中間掌劍,珍寶在武高大身後。匡扶志在飛劍上新鮮稀奇了好一會兒,小心地俯瞰著下方的山川峰巒,興緻極為高昂,特地為武高大指點那些小村小寨、城鄉坊里、曲水溝壑……沒想到竟有一天能這般從天上看到自己的家鄉故土,他不由得心胸為之一震,談興大發、滔滔不絕,與武高大敘起道來。

武高大嘴裡應和著,臉卻微微偏過去,看蹲在後面的珍寶。

劍還是有些顛,她默默地蹲在那兒抓著劍鞘,輕輕發抖,但埋著頭不做聲。

方才還捏著拳頭孤注一擲、聲嘶大哭的激動模樣,這會兒卻忽然不聲不響起來,好像是哭累了的可憐模樣,又好像發懵一般。

武高大垂下眼帘,將手慢慢遞到她旁邊。

珍寶微微抬頭,看他的手,又看著目視前方不看她一眼的武高大,出了會兒神。她並沒有理會他,繼續埋下腦袋,專註於發抖。

武高大的手頓了一下,再度往她身邊遞近一些。

珍寶還不理他,他便手癢去捏她的耳朵,將一個肉嘟嘟的耳垂捏得紅通通的,珍寶氣惱地打了他一下。

過了一會兒,珍寶終於抬手,只抓住了他兩根手指。

儘管心裡好像穿了一個大洞那麼涼,儘管腦子裡一片迷茫、懊惱、羞恥和沮喪,但畢竟他的手,還是很暖和的。

就這般,一個匡扶志在旁邊指點山河氣吞萬里地說了一兩個時辰,兩個在後面彆扭又疏離地拖著手,等匡扶志口水都講幹了,極為盡興時,飛劍才堪堪飛抵麓京城上方,三人在皇城外的十字街尋了個僻靜處落下。

有匡扶志的行頭和文書開路,三人順利進了皇城,在禁軍守衛的隨行下穿過府門大街,再經過重重手續,來到景明宮宮門外,由守門的公公向內通傳。

這一傳就傳了許久,珍寶一直交握兩手對著宮牆面壁,渾身縈繞著淡淡的憂傷和不想見人的羞怯,武高大抱著劍在她旁邊繞了好幾圈,分毫沒有讓她抬起頭來,就在他煩惱得不得了的時候,那勾著腰的公公終於踮著腳趕了回來,微微一笑道:「三位道長,裡面請。」

公公一路小心地跟匡扶志解釋道:「匡道長,有件事奴要與你說明,仙師其實已經離去,並不在宮裡。」

「啊?」眾人驚詫。

「是這麼的,」公公細說,「仙師進宮察看了一回,說並沒有妖魔,還……還……還說了些話,有些……有些直白刺耳了,陛下似乎不大高興,仙師便沒有多留,帶著幾個高徒瀟瀟洒灑地走了……」

匡扶志訝異道:「家師說了什麼?」

那公公小聲道:「仙師說,宮裡無妖,是陛下吃多了那些有害無益的假丹藥,自己個兒有幻覺……這,這可不就,既掃了陛下的興,又得罪了宮中這些方士么……」

「啊……」匡扶志撓撓頭,有些傻眼。

那公公又小心道:「不過,陛下還是極為敬重仙師,仙師是如何被恭恭敬敬接來的,就是如何被恭恭敬敬送走的,且仙師一走,陛下又有些後悔了,所以一聽說仙師的高徒來了,趕緊地令奴將幾位道長請進來,定要賜宴,」他和煦恭敬地一笑,小聲道:「只是,奴這裡多一句嘴,這回請道長說話時千萬的,別那麼直白……陛下這心情起起落落,是不會沖著仙師們去,但可都關係著小的們的腦袋啊……」

匡扶志趕緊答應:「那是自然!那是自然!」他對尋珍寶道:「尋仙士,如何是好,家師已經返回了,可這皇帝的宴卻是不能不去的,可否等過了這一宴,我們再乘飛劍回去,那也是快的。」

珍寶只覺得自己太蠢了,又好糊塗,元寶已經瀟瀟洒灑回去了,她竟然又自作聰明地跑出來……真是個不好笑的笑話。

「當然可以。」武高大代她答了,說罷看她一眼,珍寶立馬垂下腦袋。

宮城太大,幾人走了不少時候才坐上肩輿,匡扶志一直在旁邊嘀嘀咕咕地,練習一些「萬歲萬歲、承天謹命、洪福齊天、仙緣不淺」之類的道門吉祥話,預備著給皇帝拍馬屁,武高大隻覺好笑,珍寶卻在愣頭愣腦許久后,有如被匡扶志這些傻裡傻氣的如意話給啟發了一般,忽然復甦了,認真地跟匡扶志一起練習起拍馬屁的話來。她忽然意識到,皇帝呀,她這是要見皇帝呀,她可還從沒見過皇帝呢!

武高大斜眼看著她一本正經地複述匡扶志的話,目光與他一碰卻像被燙了一樣避開,他坐在肩輿上翹著腳,橫豎有些不愉快起來。

到了一座高懸「太燁宮」牌匾的宮殿台階下頭,三人下來,那公公一路碎著步跟隨,恭敬地請三位稍候,他去裡頭傳稟。

等候時,珍寶一直偏著頭,假裝看遠處的宮人和景色,武高大沉沉地看著她,也皺眉將頭偏向另一邊。

匡扶志在一旁有些激動地叨咕了一陣兒,整了整衣衫,舞著大袖練習了幾個致禮的姿勢,正準備再叮囑二位仙修一些俗世之道,卻見武高大煩惱地「嘖」了一聲,忽地一把抓住尋珍寶的手往旁邊的小花園拖。

匡扶志慌張地小聲道:「哎哎!二位?去哪兒?這,這可是皇宮!皇帝在等著呢!」

「皇帝又如何。」武高大面無表情地拖著珍寶進了一個小園子,七拐八拐直接將她拉到一株桂花樹下,握住她兩肩,盯著她道:「你到底怎麼了?」

珍寶一時愣住,而後又被他黑煞煞的表情逼得一臉驚慌。

武高大喉頭動了動,盡量讓自己的表情不要那麼嚇人,盡量讓自己的聲音鬆弛些許,一字一句緩緩道:「為什麼哭,為什麼不高興,為什麼不做聲,為什麼不看我。你告訴我。」

珍寶眼神避開,嘴唇囁嚅了好幾下,兩肩慢慢地委頓下來,她想了一會兒,小聲道:「……對不起。」

「什麼?」

珍寶清晰些道:「對不起,我是覺得羞愧……我一路想,起初覺得難過,生氣,但後來越想越羞愧,越想越不應該……」她緩了一會兒,咬唇道:「我,只想著自己,一點不為你想。我自私……」眼眶又紅了一點。

武高大捏著她肩膀,低沉道:「你哪裡自私,為什麼說只想著自己?……你想要什麼?」

珍寶盯著自己腳丫,不說話。

武高大喉頭動了動,覺得自己如立危崖之上,往前一步便是萬丈深淵,他不該再繼續說:「……你不想讓我走?」

珍寶頓了一會兒,點頭。

「……為什麼。」不該再問了。

珍寶糾結地捏著雙手,措辭道:「我……」

武高大屏住呼吸,心中突然湧起一種萬劫不復又如何的勇毅。

「從我記事起,我身邊的人,對我好的人,我要對他們好的人,就總是一個一個離開我……」她哽咽起來,「小時候逃難,阿娘失散,找不回來,後來躲入小村,與爹爹和元寶,過了點安寧的生活,可是,只是因為采一次葯,我爹爹便沒了……再後來,我,我只是去送一回東西,我只想讓我唯一的元寶好好地安全地待在家裡,不想讓他有一丁點不安寧,但我一回來,他又不見了……我不喜歡,我不喜歡別人離開我,總是不見了……」她抽泣道:「你,你特別好特別好,像我爹一樣好,所以,我很捨不得你……」

武高大本來心都要疼抽了,聽到這裡忽然整張臉板住,抬手打斷她道:「等一下……你把我當爹?」

珍寶被他嚇得打了一個嗝,愣道:「啊……不是啊。」她搖頭,懵了會兒,鄭重道:「但是你跟我爹一樣好!」

武高大深吸一口氣,兩眼中都是不可置信和變幻莫測地自我懷疑,半晌,仰頭望天。

珍寶見他這般樣子,不知道自己是否說錯了什麼,便道歉道:「是我不對,我向你道歉,我不該自……」

武高大不想再聽下去,一手捏住珍寶的臉制止她說話,將她嘴巴捏成一個圈道:「你別琢磨了,我不走!」

「嗚?」珍寶怔愣,搖頭道:「以不用……嗚不哭嗚,以去修驗……」

武高大心裡莫名其妙恨得牙痒痒的,將她的臉一會兒捏成圓的一會兒捏成扁的,一捏一捏地讓珍寶說話跟風箱似的啊嗚啊嗚,木著臉玩了一會兒,他收回手,漠然道:「別東想西想了,我就是為了修大道所以才不走。」

「嗯?」珍寶不懂。

他想了想理由,指著珍寶胸前的天地寶鑒道:「你看,你有這麼好的東西,我跟你一起能撿不少便宜,這麼好的事我怎能捨棄,去修真界投靠正統宗門太艱難了,還不如自己來。」

珍寶兩眼一亮,忽然激動地恍然大悟,抓著武高大的手臂道:「就是這樣!你跟我一起更好啊!」她忽然整個人煥發精神,昂首挺胸驕傲起來,用力拍武高大肩膀道:「就該這樣!你放心跟著我!我給你好處!」

武高大黑著臉嗤了她一下,仔細幫她抹乾了眼淚,拎著她又出去了。

外面匡扶志急得團團轉,見兩人又冒了出來,鬆一口氣,道:「二位還在!小道還以為二位仙士高來高去,一不留神就……嚇煞我也!」他忽見珍寶眼睛有些紅,臉上還有未乾的淚痕,一愣,道:「尋仙士你怎麼又……」

珍寶忙擦了擦眼睛,機靈地解釋道:「我眼睛里進沙了,武高大到一旁幫我吹了吹。」

匡扶志恍然:「哦——」

武高大斜晲她一眼。

珍寶得意洋洋地看他,示意,自己如此冰雪聰明。

武高大嗤笑,翻白眼。

珍寶不懂武高大怎麼又陰陽怪氣起來,不過他時不時就要這樣,她此時心情爽利豁然開朗,大人不計小人過。

等到那公公終於姍姍出來,卻是一臉賠笑勾著腰不停地給他們賠不是,滿臉的尷尬和疑慮,只說陛下此時有事不便,賜了晚上的夜宴,請三位見諒,宴上再一睹三位仙徒尊容。

三人只得無奈,在宮人的引領下,去西邊一處偏殿落腳。

半路上,腳步輕快的珍寶忽然驚呼一聲,對武高大道:「武高大!我們把懸風給忘在山上了!」

武高大臉上罕見地出現了空白而獃滯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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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鑒奇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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