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1 我輩豈是蓬蒿人(六)
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適可而止嗎?
暮雪也頗覺可惜,嘆了口氣,道:「這藥材救了多少人啊,忽然不制了也怪可惜的。」
許萱淡淡一笑,道:「有些東西得了好處,感恩之餘不能無休無止的貪婪索求,況且它們的價值也算是用完了,物盡其用,沒有什麼好可惜的。再者,我也沒有說不再配製藥材,只是不應該一直執著於一個上面,有很多東西需要我們繼續深究學習。」
自從鄰水縣的事情解決后,許萱便覺得自己領悟到了許多道理,或許也是那和尚想要對她說的,有些事情雖然命中注定,若是付出努力和用心,終會向好的方向發展的。
日子,會一天比一天好。
朝青看見之前收留的那隻小狗朝這邊走了過來,對許萱笑道:「這個小傢伙倒是個有福氣的,挑著好時候碰著娘子,再沒有它運氣好的了。」
見那小狗比之前胖了許多,也可愛了許多,許萱心中也欣慰不少:「你說的極是,記得千萬看好了,別再讓它亂闖進李郎的書房了,那裡面的東西雖然沒有多少金銀器物,可是李郎卻看它們比黃金還要珍貴。」
朝青點點頭,道:「婢子省得。」
許萱想起要抄寫的書還有大半,便轉身往書房走去,一邊問朝青:「李郎出去會友還未歸來?」
朝青笑道:「還沒有,郎主出去哪次不是喝到盡興才歸?這天還早著呢。」
許萱看了看陰沉沉的天氣,忽然想起李白自從把所有家當給了自己,並未跟自己討要過錢,難不成每次都是別人付錢?
「可知同李郎喝酒的人是誰?」
朝青搖搖頭:「婢子不知。」
到了書房,許萱不忙著抄書,吩咐道:「去把丹青給我找來,我有話問他。」
安陸郊外,梅花亭。
李白招了招手,有一清秀小童端著酒壺前來斟酒,打趣道:「李郎喝了這麼多酒,看著一點醉意也無,真是好酒量!」
李白呵呵一笑,看向對面那人:「可有你家郎主酒量深?」
小童笑笑不答,乖巧的站在對面那人身後。
「李郎愛酒如命,我豈能和李郎相比?祖祖輩輩皆靠著這個釀酒的手藝過到今日,若非如此,自然是及不上李郎半分的。」
那人年紀在三十左右,面相和善,留著短須,一身素袍,一雙眼睛明亮而犀利。
「不知裴寬喜歡劉兄店裡的哪種酒?」李白臉色愈發蒼白,他卻沒有要停下飲酒的意思。
劉蒙聞言一頓,面帶尷尬道:「上次太白之託,劉某實是用心辦了,裴長史家的管家來買酒時,我已然將太白的話帶了過去,只是後來卻沒有音信回復,不知道是不是那管家一時半會的忘記了。」
說罷,他看李白垂了眼帘,忙安慰道:「裴長史素日里忙,忘事也是常有的,待有下回我再替你問問。」
李白心知肚明,若非是有些人在背後毀謗他的出身來歷,裴寬緣何會不見他?
心裡微嘆了口氣,李白抬頭笑道:「劉兄不必自責,忘記便算了,待下回我寫了帖子,親自上門拜訪,方顯誠意。」
劉蒙哈哈一笑:「是了是了,某不過一區區酒商,說的話裴長史怎麼聽得進去?不過是我家的酒有幾分可取之處,常來買些罷了。」
李白點點頭,也沒了喝酒的雅緻,於是起身拱手道:「今日出來的時間也不短了,就先回了,下次再來尋劉兄飲酒作樂。」
劉蒙看了看天色,以往李白回去最晚也是傍晚的時間,現在還尚早......
「莫不是惦念家中娘子?李郎以往可是沒有這般早的啊!」
提起許萱,李白回家的**倒是更盛了,也不出言否認,道別之後便離去了。
走在街上,李白走路與常人無異,身上的酒味也不似那酗酒之人難聞至極,他長相又極其俊美,不少婦人都朝他這邊看來。
墨青跟在身後提心弔膽,這條路並非回家的路,他趕上兩步,在李白耳邊小聲道:「李郎,您走錯了,這不是回家的路,路在您右手邊呢。」
李白往左右兩邊看了看,忽然往左邊的小衚衕里走去了。
墨青開始著急,李郎這次莫不是喝得太多了,連路都分不清了?
「李郎,您這是要去哪?您說出來,小奴給您帶路?」
李白忽然停下,轉身定定的看著他,目光沉澱如水,卻沒有焦距,彷彿透過他在看著別處。
「去哪兒?墨青,你知道嗎?在你跟我之前,我也經常這樣問自己,我要去哪裡?」
墨青眼中露出擔憂,李郎真的是喝醉了,平時的他從來不會跟他說這些,遇到不順心的事情,也都是溫柔的笑笑,轉身去做別的事了。墨青想,這些年來,李郎都是一個人,想來心中積壓了不少事情,卻無人理解和傾訴。
「李郎說的這是哪裡話,李郎要去哪兒,娘子不都在家等著您呢嘛!」
順著墨青的話,李白突然想起現在每次回到家中,不再是無邊無際的黑暗和冰冷,遠遠地便能看見房間留著一盞小燈,屋裡的火爐永遠燃著,被窩裡也是熱乎乎的,還有個噓寒問暖的小人兒。
一陣冷風吹來,李白清醒了許多,也似乎明白了一些事情,他莞爾一笑,又是溫文爾雅俏公子的模樣。
「你說的對,我們這便回家,莫要再讓娘子苦等了。」
「嗯!」墨青點點頭,一顆心也放了回去。
衚衕深處的陰影中忽然出現幾個人,身上衣物破爛不堪,其中一人冷笑道:「郎君想要回家見娘子,先給我等留點晚飯錢罷。」
李白唇角微勾,目光冰冷,右手緩緩握上腰間的藏劍。
朝青看了看天色,對還在抄書的許萱道:「娘子,想來郎主晚上不回來用膳了,不如婢子先讓人端上來,您也好歇歇眼。」
許萱點點頭,揉了揉手腕,叮囑道:「就擺在書房罷,記得給李郎留一些,晚上他看書晚了可以當夜宵吃。」
朝青笑著應了,現在娘子關心起郎主來越發的熟稔了,如同老夫老妻一般。
許萱剛坐定,暮雪便慌慌張張的跑了過來,對許萱稟道:「娘子娘子,郎主回來了。」
許萱驚訝的看了一眼天色:「今兒怎麼這麼早?」
暮雪顯然受到了驚嚇,急切道:「郎主一回來便去後院里找您了,我看郎主袖子上有血跡,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您快去看看吧。」
許萱聞言大震,哪裡還顧得上吃飯,忙扔了筷子往後院小跑去。朝青緊跟在後面:「娘子您慢一點,小心摔著了。」
回到內室,李白已經換了一身衣服,笑容滿面的和如夏說著話,見許萱匆忙趕來,忙走上前扶住她:「怎麼走的這麼急,我都和暮雪說了,什麼事情也沒有,她小題大做偏要跑去找你。」
許萱上下打量著李白,道:「暮雪說你身上有血跡,到底發生了何事?」
李白把她領到榻上做了,揮手讓人退了下去,這才握著許萱的手安撫道:「那都是別人的,我只是被刀擦傷了一下,已經上了葯,不礙事的。」
許萱看他臉色尚好,身上還帶著淡淡的酒味,知道他又喝了不少:「你不是出去喝酒了么?難不成醉酒與人打了起來?」
酒的後勁逐漸湧上頭,李白把身體的重量靠在許萱身上,懶懶道:「沒什麼,喝醉后誤入了一個偏僻巷子,遇到幾個乞兒,要跟我討要些錢財,我給了錢居然還打我衣服的注意,君子豈可衣衫不整的走在街上?我當然不給,於是就教訓了他們一下。」
許萱有些不信:「你教訓了他們?」
李白身材瘦削,但是許萱看到過他脫衣服后的樣子,結實有力,倒也不像是柔弱書生的模樣。
李白指了指放在一旁的短劍,搖了搖頭,笑道:「這東西帶在身上可不是擺設,記得年少時曾不懂事,與一些同齡人尋釁滋事,那時可比現在厲害多了,起碼不會被三個餓了一天的人給擦傷!」
許萱記起李白年輕時好像和一些混混在一處的,貌似還殺過人?
她掀起李白的袖子看了一眼,見果然如他所說並無大礙,便對他使劍感到好奇:「李郎把他們如何了?」
李白笑道:「能如何?難不成朗朗乾坤,我還能殺人不成?他們過於貪婪,我見他們可憐,便把身上的錢物都給了他們,誰知卻不知足,看來可憐之人也是有可恨之處的。」
李白扭頭看了看許萱,嘆了口氣:「看來,再出門就要向娘子討些零散錢花花了。」
許萱抿嘴笑道:「今兒個丹青可是和我說了,你手裡有那酒家的借據,見你不要利息,又看你是愛酒之人,每日飲酒都不向你討錢,原來李郎本事這般大,我說李郎的錢怎麼總是花不完呢。」
似乎想起了什麼,李白斂了笑意,閉上了眼睛,似乎就此睡去了。
許萱想起書房擺的晚膳,小聲對他道:「李郎晚膳用了嗎?」
李白沒有回答,頭微微低下,靠在了許萱的胸前。
李白又在鄰水縣待了一日才回,果然如劉使君那般所說,第二日的時候,鄰水縣的百姓已然病好了大半,只是病來如山倒,還要休養一段時日,縣城內的生活恐怕要過一段時間才能恢復正常,不過這樣的結果已經讓周知輝滿意了。
怪不得元丹丘臨行前對周知輝道日後長安見,他這樣秉性的人,做一方縣令確實有些屈才了。
告別了周縣令,李白與劉使君一同回了安陸。
臨別前,劉使君對李白笑道:「想某與許家關係甚篤,尤其是四郎,許家小娘也算是我看著長大的,這次鄰水縣的事情,多虧了你們夫妻二人相助,否則......」
李白急忙謙恭道:「使君說的哪裡話,百姓安康樂業,我大唐方才興旺,能為百姓做些事情,也是我等的緣分。」
劉使君點點頭,他雖看好有才華的後生,但是在他眼中,李白畢竟出身不明,忽然攀上許家這條大枝,想來也是個厲害人物,非是那一心只讀聖賢書的書獃子。
寒暄幾句后,劉使君欲離去,想來日後無事也不會再有交集才是。
「劉使君請留步。」
此話非出自李白之口,劉使君疑惑地回頭看去,卻見一少年款款而來,他穿著淡青色長袍,略顯瘦削,雖長著一張俊臉,卻稍顯憔悴。
「守成?」劉使君呵呵一笑,顯然對來人甚是喜歡,「聽你大人說,這些日子你都待在房中認真讀書,怎麼今日出來是有要緊事要辦么?」
郝知禮朝劉使君行了一禮,方才答道:「昨日去府上尋使君,不料想得知您不在家,今日原本想再次叨擾,不想在街上便遇到了。」
劉使君點點頭,為他介紹道:「這位便是許使君的新婿,名喚李白,也是一位奇才,若是得空,你們二人還可相互切磋學習。」
郝知禮早就發現站在一旁氣質出眾的男子,只是礙於不認識不好開口說話,經劉使君介紹,才得知這人竟然是許萱的夫君,怪不得......
見郝知禮望著自己發獃,李白點點頭:「郝許兩家乃是至交,既是許家的友人,那也是我李某的友人了。」
郝知禮聞言急忙行禮:「小姑夫客氣了,我雖和許萱同齡,卻是小了她整整一輩,怎敢與您以友相稱。」
劉使君哈哈一笑:「你們兩個就不要相互客套了,前些日子鄰水縣生了一場瘟疫,多虧了這一對小夫妻出手相幫,這才將問題解決,說起來四郎選的人果然不同。」
說畢忽然想起郝知禮原先是和許萱訂過親的,不免有些尷尬。
李白卻不知還有這麼一回事,忙擺手道:「哪裡哪裡。」
郝知禮淡淡一笑,似乎並不介意劉使君的那番話,反而順著說道:「許四叔確實看人十分準確,前幾日我也聽說了鄰水縣的事情,奈何一不懂醫術,二無本事,實在是幫不上一點忙,為此也是十分自責,既然百姓已無大礙,那我也就放心了。」
劉使君想著府內還有許多公事未辦,於是道:「你們年輕人應是有許多共同話要說,不如你們尋個酒樓邊喝邊聊,我這廂有些急事要處理,就先回去了。」
郝知禮忙道:「既然使君有事要忙,那我明日再來拜見。」
劉使君疑道:「你找我是有要緊事?無妨,既然來了這一遭,那邊同我一起回吧。」
兩人一同看向李白。
李白早就想回家看看了,奈何不方便抽身,見狀忙道:「白家中亦有要緊事,兩位有事先忙。」
劉使君笑呵呵的打趣道:「怕是惦念家中娘子罷,既然如此那就趕快回去罷,出來了也有好幾日了,家裡人定也十分挂念。」
李白笑了笑,沒有承認亦沒有否認。
在他走後,劉使君看了眼臉色不佳的郝知禮,淡淡道:「守成啊,你要知道沒有人可以一直長盛不衰,就連朝廷幾百年都要改朝換代一回,何況是一個家族,郝許兩家如今日漸衰落,很難再像從前那般清貴,你的未來可是掌握在你手中的,趁現在的餘熱,趕緊努力一把才是正道。」
郝知禮忙躬身應諾,眼角餘光見李白的車已轉過街角,他低下頭去,嘴角微微抿起。
李白到家時,家中一片安靜,甚至連門口都沒有個看護,更別提有人上前迎接。
丹砂探頭探腦,奇道:「怎麼一個人也沒有?娘子在家應該沒有人敢偷懶才對,不如小奴去裡面喊人,李郎且在這等一等。」
李白也奇怪,卻搖頭道:「不必,我同你一起。」
走到後院,終於聽到了陣陣喧鬧聲,李白奇怪,隨著聲音走去,目的地卻是他的書房。
丹青正搬著一疊書跑出來,見李白站在書房門口,驚訝的「啊」了一聲,但隨著李白不悅的目光,那一聲啊由高到低,轉而消失在喉間,只長著一張嘴無措的看著李白。
許萱聽見外面的聲音,急急忙忙走過來:「又怎麼了?」
在看到李白站在門口處時,她那句話也立馬收了回去,低頭想了想,熱情的上前接過李白的鶴氅,關懷備至的笑道:「李郎什麼時候回來的,也不讓人知會一聲,好去城門口接你,快進來暖暖身子,外面可冷了。」
說是讓李白進來,自己卻站在門口,絲毫沒有要讓開的意思。
李白挑了挑眉,看著屋內亂作一團,他平生最討厭被人亂翻他的書籍和詩篇,只是不知今日是因解決了一件事情而心情不錯,亦或是其它,竟然沒有生氣。
他攤了攤手:「娘子這是在......」
許萱尷尬的揉搓著手中的大氅,努力想要找個好的借口,道:「是我不好,因平素太無聊了,想來李郎這裡找本書看,不料想卻碰到了桌上的茶壺,將李郎的書和隨手作的散詩給弄濕.了......」
李白看她認錯的小動作十分可愛,眼中含著幾分笑,卻故意苦惱道:「這些書可都是我平日里最珍貴的,娘子莫要看我放的隨意,卻對我十分重要。」
「啊?」許萱更加懊惱,她就知道,像李白這種人定然是嗜書如命的,這可怎麼辦才好!
「不過此事說大也不大。」
李白語氣頓了頓,許萱立刻滿含期待的看了過來,眼睛亮晶晶的,像是朝主子討要吃食的小貓,乖巧又可愛。
「說起來,前幾日鄰水縣的事情,真是多虧了娘子了,太白還記得那日因為此事與娘子爭吵了一番,現在想起來實在慚愧。」
許萱不料李白一點架子也沒有,知道自己當初有錯,不僅一點也不尷尬,該道錯的時候卻是一點也不含糊。
「李郎哪裡話,那事兒都過去了,我也有不是,怎的又提起來了?」
彷彿就等著許萱這句話,李白點點頭,答道:「娘子配製的藥方著實厲害,只是不知裡面含有哪些藥材,娘子可願寫一張單子與我?」
丹砂在一旁聽得直想豎大拇指,他還以為李白日後會低三下四或者偷偷摸摸的向許萱討要,不料想他反應如此之快,光明正大的要,既給許萱一個大度的印象,又得了便宜還賣了乖,佩服啊佩服!
許萱當然應好,那藥方又不是什麼秘術,何況對方也是自家人,有什麼好藏私的。
「李郎既然想知道,那我回房便將配方寫下來。」
李白點點頭,見眾人均舒了口氣,心裡暗自好笑,不想自己竟然會這般可怕,雖說弄亂了書房他會氣惱,但也不至於打人攆人的,一個個竟怕成這樣。
想著,他又看了眼許萱,因她低著頭,只能看到光潔細膩的額頭和髮際線,柔順的墨發盤在頭頂,小小的耳垂上戴著紅色的珠墜,映襯的她皮膚愈發雪白。不知怎的,他忽然想起新婚之日的那天晚上,她渾身如玉般潤滑白皙,身下是大片的殷紅色,兩番對比,襯得她魅惑勾人,與平時溫婉柔順的模樣大不相同。
見他久未說話,許萱抬眸悄悄看了他一眼,往一旁挪了挪身子,道:「門口冷,李郎快別在那站著了,進來暖和暖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