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陌上誰家年少(二)
早開的芙蓉花孤零零的一枝,經不住這秋天的寒風,隨風飄落幾瓣,落在兩人再也無法逾越的鴻溝里。
少年剛抬腳欲向前一步,許萱微微側頭,看向郝知禮身後匆匆走來的另一少年,嫣然一笑:「寵之,許久沒有瞧見你,身為太子通事舍人,你不在太子身邊上傳下達、內外啟奏,怎麼忽然就回來了?」
那少年面帶笑容,下頜微揚,身穿大紅色華服,裡面露出月白色的中衣,腰間掛著罕見的玉佩,只見他快步走來,朝許萱隨意揖了一禮,腆著臉討好道:「這不是阿公生日么,就算是在聖人身邊做事,也是要回來問個安敬份孝心的。」
少年說話間毫不客氣的將許萱上下打量了一番,笑嘻嘻的湊到許萱身邊:「萱姐姐今兒打扮的真好看,怪不得我這大侄子看見了都挪不動腳了。」
這句話說得郝知禮面紅耳赤,卻又拿自己這位向來桀驁不馴的小堂叔沒有辦法。他囁喏了半晌,才小聲的說:「小叔莫要胡言亂語,當心別人聽了誤會。」
郝象賢朝他犯了一個白眼,當初他們二人的婚事鬧得那麼大,莫說整個安陸,就連長安的達官顯貴俱都知道了。不過這個比他還要大一歲的堂侄向來溫和,脾氣好得很,兩人雖然玩不到一起去,他倒也不會欺負他。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前廳里大大正找你呢,你快去罷。」
郝知禮聽了這話急忙往迴轉,臨走前又戀戀不捨的看了許萱一眼,才滿心失落的離去了。
「這小子倒是長情,即便兩年前出了那事,倒還時常惦記著你。」郝象賢似笑非笑,狹長的鳳眼精光閃爍,令人捉摸不透。
許萱懶得理他,「寵之」二字並非郝象賢的字,而是因為他在安陸向來暴戾乖張,痴頑不馴,整日里和一些紈絝子弟瘋瘋癲癲,這才被人取了這二字拿來取笑,誰知他不僅不在乎,反而自己喜歡的緊,只是氣壞了他的父親郝南容。
「你也消停幾日吧,正兒八經的做些事情,省得阿叔整日里對你提心弔膽的。」許萱知道說了他也不會聽,便揮手趕人,「我要去我的煉丹房了,你也趕緊去前廳吧,省得待會兒阿叔看不見你,又以為你跑去犯渾了。」
「是,我的好阿姐。」郝象賢嬉皮笑臉,同樣是教訓的話,偏偏他還就聽許萱的兩句勸,旁的人當真是一點也不上心。
許萱所住的卿菱園後面有一小院,平時並無人住,許萱便令人將它打掃出來,做了專門煉丹藥的地方。
此時小院里圍著三五個侍女,有曬藥材的,有給丹爐添火的,還有將藥材渣聚攏起來搗碎的。
許萱走到丹爐旁看了一眼,囑咐一旁燒火的侍女道:「小火慢燒,你少添些柴。」
小侍女應了,許萱又去藥材那處瞧了瞧,伸出潔白柔嫩的纖纖玉指捻了捻,而後又放到舌尖嘗了嘗,輕輕搖了搖頭,總覺得有哪裡不對,可是她明明是按照那和尚的藥方來的啊?
「難道是火候的問題?」許萱把沉思的目光放在丹爐上,若藥材沒有問題,那麼也就只有火候上了,或者還有什麼地方被她遺漏了。
「娘子,彭郎派了小廝過來,說是有東西要送給您。」一個相貌清秀的小侍女捧著一樣東西走了過來。
「先放著吧。」許萱此時沒有那心思,現下心裡只在琢磨丹藥的問題。
「可是......」如夏猶豫了一下,道,「彭郎說要您現在務必打開瞧瞧。」
許萱想起因為自己的緣故,而使得彭允被啄瞎了眼睛,現在雖然好了,但到底比不得以前,她心中懷著愧疚,又念及別人一番心意,只得先把丹藥的事情放在一旁,令人將錦盒打開。
「哇,這樣精緻的小丹爐,還是純金的,怪不得奴婢拿著有些吃力呢。」如夏第一個瞧見,忍不住驚嘆了一聲。
大紅色的錦盒裡,放著一隻乖乖巧巧的純金的小丹爐,許萱看著雖然喜歡,卻有些猶豫,不知彭允是從哪裡弄來的,況且煉丹的話,和丹爐的材質也有關么?
「彭郎對娘子向來都很大方,總是能弄出一些稀奇的寶貝來哄娘子開心,真是可惜了......」如夏似是自言自語,但大家都聽懂了她話里的意思。
\"貴如許郝,富若田彭。\"
彭家乃是安陸第一首富,顯慶年間,彭允的祖父彭志筠曾捐絹布二萬段助軍,充作軍費,唐高宗特授奉議郎,並布告天下以示褒獎。
彭允向來出手大方,又對許萱情深義重,自去年見了許萱一面之後,幾乎是對許萱傾囊所出,只要是能討得美人開心,他倒是什麼都敢去做,所有人都將彭允的心思看在眼裡,奈何彭允亦非許萱的命定良人。
但此話總歸是冒犯了主子。
朝青看了眼許萱的臉色,呵斥道:「閉嘴,主子的事情什麼時候輪得到你來說三道四的了,還有沒有規矩了!」
如夏頓時白了臉蛋,急忙跪了下去,許萱心裡只惦記著煉丹的事情,便漫不經心的揮了揮手:「好了好了,你們若是在這裡幫不上忙,便退下去讓我清凈一會兒。」
許萱的性子寡淡,素來喜歡清靜,尤其是前兩年出過那些事情,對婚姻之類的事情再不上心,倒是對煉丹藥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平日里不是在丹房裡待著,便是在屋內讀書抄詩文。
幾位侍女不敢惹惱了許萱,只得閉了嘴退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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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蘅園的偏廳里,客人散去,前宰相許圉師打開那封來自孟浩然的信,上面不過寥寥幾句,他卻是看了許久。
夕陽灑進門廳里,許圉師緩緩從思緒里走出來,對坐在一旁慢慢品茶的小兒子道:「你可聽說過,綿州有一位姓李的才郎?」
許自正放下茶盅,看向自己一向敬重有加的父親,捋了捋下頜處一縷鬍鬚,沉思道:「這人......我倒是從別人口中聽說過一二。」
「哦?」許圉師很是感興趣,孟浩然口中嘖嘖稱讚的人,他確實很好奇。
許自正回憶道:「此事因非大事,故而並未向大人稟告。前幾日有一位商人曾來過我們府中,提起一位自稱五蠹(dù)人的才郎,曾在一夜散盡三十萬錢,只為資助一位寒士入京應舉。」
「竟有如此豁達之人,視錢財如螻蟻,四郎可知他那錢財從何處而來?而那商人又緣何提起此人?」
許自正家中排行第四,聽聞父親問話,他嘴角泛起一絲笑意,答道:「那商人自以為很聰明,卻不知兒已經看清他所來的目的。為商者,不外乎是奔著錢財,他竟是打起了我們家中銅錢的主意。不過他提起的那位五蠹人,卻是令兒感到十分好奇。」
說罷,他又問道:「大人緣何知道此人?」
許圉師嘴角含笑,一雙布滿皺紋的眼角卻泛著絲絲的喜悅:「剛才那封信,便是浩然派人送來的,裡面亦提起了此人。」
許自正轉了轉眼珠,立馬明白了父親的意思,這孟浩然的來信沒有告訴另外三個兄長,偏偏告知於他,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孟浩然要為那名姓李的才郎與她的小女牽線做媒人。
許自正有些為難,前兩年出過那樣的事情,想必許萱如今並沒有嫁人了心思了,而浩然之託又不忍相拒。
許圉師只消一眼,便明白了許自正的苦惱,他揮了揮手,勸道:「兒女自有命定的緣分,不管菁諼如今作何想法,總得先叫兩人見上一面才是。況且能讓浩然讚嘆不已的人,想必也是個稀世之才了。」
許自正並未因父親的話而舒展眉頭,只得勉強的點了點頭,為女兒的終身大事很是憂心。他想起今天見到的兩位世侄,實在是慚愧不已。
想他們許家素來與郝家、彭家交好,為親上加親才有了這麼兩段聯姻之故,最後卻差點害死世交之子。幸好兩家為人開明,皆相信那和尚的所謂「齊大非偶」的話,讓他不至於沒臉再見幾位故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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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府門外經過一陣馬蹄聲,門衛見是彭家的侍從,便沒有多管。
槐樹下的陰影處,站著一位身穿絳紫色圓領窄袖袍衫的男子,幾位侍從下馬跪拜,男子轉頭,問向帶頭的那名小奴:「東西可送到許家娘子手中了?」
被問的那名小奴笑嘻嘻的站起身,湊上前幾步,道:「送到了,小奴親自送到許家娘子身邊的侍女如夏手中,想必許家娘子現下已經收到了。」
男子微微蹙著眉頭,怎麼也想不起來那個如夏是哪副面孔,不過既然送到了,是哪個侍女倒也無礙,只要想起那個素來寡淡的美人臉上會因此盪起一抹歡喜的笑容,他便覺得這一個月的奔波都是值得的。
那名小奴看著自家主子冷硬的面孔,俊朗的五官,丰姿綽約,如今廢了老郎主許多功夫,彭郎才能在長安有一要職,將來可謂是前途無量,偏偏去年又出了那檔子事兒,雖被那賴嘰和尚治好對了眼睛,可是細細看去,仍然有那麼一絲半點的瑕疵,真是可惜了。而他家主子不僅沒有半分退卻,反而對那許家娘子越來越上心了!
小奴為自家主子抱不平:「彭郎,那些人都信那和尚的話,說您和許家娘子沒有緣分,您這般辛苦,又是何必呢。」
提起許萱,彭允緩緩露出一抹溫存的笑容,他想起三年前第一次看到許萱時的模樣:
「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不過是偶然間的一回頭,他卻是下定決心,無論如何也要得到這位女子!
想起那個賴頭和尚,彭允臉上快速的閃過一絲陰鶩,他冷笑道:「不過是個來路不明的和尚,他的話也值得當成聖旨?真是可笑!郝知禮沒有那等福分,我卻是不信這個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