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二章 廣式蘿蔔糕
睜開眼睛,既沒有想象中的白雲天使,也沒有陰森森的奈何橋。
棉被的繡花遮著她的視線,許覓用力嗅了嗅鼻子,陽光烘曬過的氣味,生了線頭的老刺繡,好熟悉阿…….
外頭傳來母親徐姣喊冷的聲音,許覓瞬間睜大眼,連思考都顧不得,一下就甩開被窩,衝出房門。
許家是兩層的舊公寓,一樓是早餐鋪,二樓是住家。許覓沒有穿拖鞋,只能硬是踩著入夜冰涼的水泥樓梯,咬牙忍著那直冰腳心的疼痛。
當走下磨人的階梯,已經過世的父母出現在眼前,許覓差點沒把自己的眼睛揉出眼淚。
父親許茗的背影高瘦斯文,此刻正幫著妻子洗著碗盤。
他性子一向勤勞吃苦,年輕時家境不好,便出外做了學徒,辛苦了好幾年才有了這家早餐店和三人的小家庭。
而一旁的母親徐姣正用毛巾敷著手。
她一頭長發盤成髻,幾縷青絲垂落,襯出她漂亮的鵝蛋臉,一雙精明的桃花眸靈活轉著,似嗔似喜,喜怒歡笑間都頗有靈氣。
徐姣一直是附近街坊都知道的美人媽媽,就算生了一個女兒看來不過二三十歲,年輕得很。不過她脾氣不好,一生氣插腰擺臉,開口一連串難解卻剽悍的粵語狂罵,氣勢之兇猛,根本沒人敢招惹。
不過這倒是讓許茗放心許多,不然護妻的他哪肯捨得美貌的妻子跟著自己出去幹活。
「怎麼起大早的?才六點不到呢。」
放下碗盤的徐姣瞥見在樓梯口站著的小女孩,微蹙著娥眉,上前就將女孩抱起,又給她加了一件外套。
許覓被母親柔韌堅固的手臂抱著,徐姣身上總是飄著油煙味,小時候的許覓怕同學聞到,還嫌臭嫌臟,但眼下卻恨不得多吸幾口,只覺得比玻璃櫃擺放的香水精油還要好聞。
瞥見徐姣的手指有些泛紅,許覓揉了揉眼睛,臉頰往她胸口蹭了蹭,一臉嬌氣道:「不困了。」
許覓很快控制住自己的情緒,沒有放聲大哭。其實人到了一定年齡,就跟入定差不多,活著和死著沒兩樣,整天躺在搖椅上,不是在盯電視發獃,就是翻著相簿回憶以往。
五十歲后的許覓每天都待在老家的廚房,找借口是要練習食譜,但更多是在回味童年在這裡與父母的點點滴滴。
眼下看著父母健在,老家溫馨如故,許覓甚至沒注意到自己的身體變化,滿心以為現在是美夢成真,也許是老邁的她在搖椅上做著一場夢,一場回味童年的美夢。
許覓願意就此長睡不醒。
「爸爸和媽媽要準備開店,妳在旁邊,別搗亂阿。」
許覓聞言,立刻掙紮下來,免得妨礙母親料理。
在許覓下來前,徐姣已經準備了一大籃的白蘿蔔,都去了皮刨成絲狀,迭成雪白一堆,剔白軟綿,像剉冰山似。
許覓一看到那些白蘿蔔絲就知道母親要做什麼。
「蘿蔔糕!!」她歡呼,真是太棒的夢了,連她最懷念的料理都變出來了!!
徐姣對她眨眨眼,一旁接手妻子洗碗的許茗無奈笑道:「爸爸做蘿蔔糕時就沒見妳那麼開心。」
「爸爸的蘿蔔糕不好吃。」許覓很直爽地捅了許茗一刀,就算是在夢裡,欺負起老實溫厚的父親還是毫不手軟。
徐姣見老公一副受到打擊的垂下肩膀,忍不住嗔道:「你父親做的那才叫省錢簡單,我現在做得可費工了,要不是客人愛吃,我才不想花這些材料錢!」
許覓墊起腳尖一瞧,除了切好的白蘿蔔絲,廚台上還擺著好幾個碗瓢,各裝著不同的食材。
許覓屈手數了數:蝦米、香菇、臘腸、柴魚粉,在全部和濃稠的蘿蔔糊結合之後的綿密香酥………許覓的口水都要留下來了。
徐姣拿出綠色的酒瓶,許覓眼睛一亮:「玫瑰露酒!」用酒精蒸餾玫瑰花的香氣而成,是廣東菜的炒菜至寶,在徐姣過世后,許覓繼承了早餐店,也里所當然繼承了徐姣的手藝和習慣。
徐姣不禁讚許道:「會認東西拉!是阿,這是粵菜專用的,一般閩台菜不加,妳爸做的就是台式蘿蔔糕,加些香菇就行,方便吃著;妳母親我做的這是廣式,料是多了,但材料費也老貴了,光是臘腸就……」
趁徐姣正碎碎念著材料成本,許覓偷偷湊近一瞧。
酒也是自己用了幾十年老牌子!恩恩,這夢連這種小細節都完全還原了,果然是自己晚年常做善事的福報吧?
在許覓發獃神遊之際,徐姣不知從哪裡抽出菜刀,迅速將一條飽滿肉紅的臘腸切成一塊塊丁狀,落在砧板上咚咚咚的響。
「收好手腳!小心一會指頭掉進去!」
許覓趕忙把雙手擺后,再眨了眨眼,就見砧板上已經是一堆碎肉,手握菜刀的徐姣一臉滿意,接著也迅速將香菇剁細、金勾蝦切末。
女人快狠準的刀工亦如她辣椒般的性子,所以才能在女兒受到委屈的第一時間出手,把唐芊芊整得措手不及,許覓看得那熟悉的背影和動作,眼睛不禁水汪汪的。
徐姣起了一口大油鍋,先將紅蔥頭切末炒香,再加了臘腸塊下去,淋了一些玫瑰露酒快炒,最後便把蝦米、香菇等佐料通通下去爆香炒拌,瞬間油香四溢,小廚房內儘是新鮮開味的香氣。
許覓墊腳看著,只見那肉紅的蝦米和臘腸塊不時滋滋亂跳,藍紅交織的火焰在鍋下叫囂鼓噪,偶而還有被炒得沸騰的肉汁濺出,但一切都逃不了女人快得幾乎化為千手百掌、天羅地網的鍋鏟。
一旁的許覓稍稍分心,忍不住深吸了一口,口水一下就淹沒門牙了…….
見鍋里的拌料炒得出水,蘿蔔絲都吸飽了肉汁,顯得軟爛焦褐。徐姣滿意地點點頭。另一邊許茗幫忙拌著粉糊,加了煮滾的水和香油,在男人耐心穩重的動作下已經是醇厚的粉漿了。
轉了小火,徐姣接手粉漿,對著鐵鍋緩緩倒入,另一邊不忘拿著鍋鏟攪拌,不一會就將小山堆棧的食料淹沒,成了一大鍋米白色的糕糊。
確定佐料都在粉漿里攪均勻后,徐姣招呼許茗一聲,對方立刻端來一盒長方大鐵盒,裡頭已經鋪好年糕紙,兩夫妻合力將一大鍋糕糊小心倒進去。
徐姣又在上頭灑了一些剩下的臘腸丁,兩人這才再一同端去後頭那特製的超大蒸箱去蒸。
許覓已經準備好自己的盤子了,許茗笑道:「還沒那麼快呢。」
見許覓嘴角一垂,愛妻護女的許茗只好先開了煎板的火,抽了一根培根壓在煎板上滋滋煎熟,另外又在培根旁邊騰出空間,用加了青蔥的麵糊在上頭鋪了薄薄一層。
鍋鏟在上頭壓了壓、煎了煎,不一會就凝固成一面半透明的翠絲餅皮。
許茗在薄餅上淋上攪好的蛋汁,等差不多熟后,再加入一些切好的新鮮高麗菜末,稍微壓了壓料,見一旁的培根已經煎得金黃出汁了,便也一併切碎加入。
最後他熟稔地把整麵餅皮包著餡料翻滾對摺幾次,再用鍋鏟把圓滾的蛋餅利落切成幾段小卷,露出翠綠的餅餡,一盤豐富飽滿的高麗菜蛋餅就正式出爐了。
許覓看著金黃色的醬油淋在上頭,淺黃褐色的蛋皮下包著清脆爽口的高麗菜絲,光看顏色就讓人的口水瘋狂分泌。
大口咬下軟綿的蛋餅皮,包裹在內的高麗菜絲香脆爽口,喀滋喀滋,儘是蔬菜豐富的甜水,彷佛迷你的蔬菜沙拉卷,細細咬著,很快就咬到軟嫩出汁的培根塊,讓人不禁越嚼越香,每一口都是厚實的佐料,停不下口。
這夢也太真實了吧!!!許覓歡快地享用父親的手藝。
多久沒吃到了?父親許茗在她四十一歲時因肺癌過世,之後母親徐姣傷心過度,過了兩年也同樣因為肺癌離世,留下許覓一個人面對空蕩無人的廚房。
即使過了幾年,店面牆上貼滿了雜誌報導和明星簽名,各地饕客聞香而來、絡繹不絕,收店后,空蕩蕩的廚房裡,許覓每天的三餐卻都浸滿了寂寞的苦澀,難以下咽。
有一對擅長廚藝的父母不是件容易的事,因為一旦他們不在妳身邊了,那簡單的日常吃食都會變成一種逃不掉的折磨,時時刻刻都能嘗出苦味。
許覓什麼時候才確定這不是夢呢?
大概是她幫徐姣切蘿蔔糕,把那盤剛出爐的蘿蔔糕切成一塊一塊。
期間她調皮,偷偷切了一些星星狀和愛心形狀,浪費了不少邊塊,結果徐姣二話不說,立刻擼袖攬起小ㄚ頭的腰,狠狠往屁股爆揍了幾下,當場痛得許覓哇哇大叫。
這可比打巴掌有用,猛擤鼻子的許覓終於意識到她不是在做夢,所以一脫離徐姣的魔掌后,她衝去了廁所,墊高腳尖照了照鏡子。
鏡中浮出一張有些嬰兒肥的可愛蘋果臉,女孩一雙桃花眼黑亮狡黠,稍為抿一下嘴唇,就浮出兩顆可愛的小虎牙,在許覓眼底熟悉卻又帶著幾分陌生。
許覓的手指沿著臉龐輪廓細細滑下,沒有魚尾紋、雙下巴,再看看這肌膚…..根本不用抹什麼防晒、保養,自己這是返老還童了??
突然被這個天上的餡餅砸中,許覓整個人還有些暈暈的,搖搖晃晃走下樓。透著塑料帘子,外頭一片明亮,不過早上六點,早餐店已經開張了。
鐵門拉開,醇厚誘人的米香和油香順著通風管排出,觸及外頭泌涼的晨風,冷熱消融,一下就在小店前蒸騰出一陣霧氣。
同時,空氣中彷佛勾起無數無形的手指,散出的香味悄悄開始招攬起客人。
許覓躲著帘子後頭,透著縫隙偷看。幾張木桌木椅,已經有老客人在等候,櫃檯那邊兩夫妻也開始忙碌。
徐姣卷著袖子,雙手並用,不一會就給幾位客人盛上一大碗用湯匙撈著喝的熱豆漿和杏仁茶。
許茗正在前台切著麵糰,一條條的麵糰將它們兩兩重迭,再分別捉起兩端拉長旋轉,迅速丟進冒得正歡騰的油鍋里。
像變魔術似,本來不起眼的「麵條」沉下后,又立刻充氣膨脹浮起來,不一會就見好幾隻「小船」在油鍋上載浮載沉。
麵條的白色漸漸染上油亮的黃色,襯著是早晨剛蘇醒的天色,讓人不禁眼睛一亮。
將炸好的油條分成兩部份,剁碎的拿去配豆漿或是熱粥,完整的就直接包進剛出爐的芝麻燒餅和切好的蛋餅里,花樣多得很。
方形的燒餅勉強夾進折迭的油條,油亮的顏色實在惹眼,露了一大塊,金黃欲滴,有些客人忍不住,直接就露出的油條咬了一大口……
喀嚓一聲,堪比弦音的輕脆撩人,聽到耳底不禁激起一陣雞皮疙瘩,可不是把全身上下每個昏昏欲睡的毛細孔通通叫起來,這會一個一個爭先恐後喊著餓,然後在配上一口熱豆漿或杏仁茶,包準將早晨嗷嗷待哺的胃囊瞬間填滿……
帘子後頭,許覓看著客人滿足的表情,不禁掩嘴偷笑。
店鋪雖小,五臟俱全,這家小小的早餐鋪壟斷了附近住家的中午餐,加上老闆娘徐姣來自廣東,調味獨特,一手好菜,本就習慣吃中式的客人嘗了一次甜頭后,通通都成了死忠粉。
其實這附近都是住宅,多的是彎曲巷弄和擋路的花盆,餐飲店鋪還真沒有幾家,要去最近的也得走上個二十分鐘,到附近熱鬧的廟宇中心,那裡才有市集攤販聚集。
只是一些老人家哪裡能走那麼遠,這也就便宜了這家隱密於巷弄間的小店。
許覓深吸一口氣,鼻尖透出帘子,將剛炸好的油條味和熱好的豆漿熱氣通通吸入肺中,再用力吐出,似感嘆似滿足。
管他的,回家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