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四章

4.第四章

朝華殿的海棠四月開春便早早開了,殿外的院子里幾個抄著笤帚的寺人不過十一二歲的光景,正是貪玩的年紀,幾人並著笤帚你追我打,謾罵嬉戲。

老太后拄著鳳頭拐,下了步輦,步履矯健地朝著殿里走。

幾個正玩笑打鬧的寺人撞上了老太后,嚇得笤帚丟地,臉色煞白,齊齊跪倒。

常侍奉冷著臉沖寺人們斥道:「成何體統!」

老太后一心惦念殿里的人,拋下奴才們,心切步急地往裡殿走。

「瑾時、瑾時!」老太后剛邁過門檻便張口喚著。

「太後福壽,公主還在鳳榻上歇著,不曾起身洗漱裝扮。」宮女福身道。

老太后憂心地問:「瑾時身子可好些了么?內侍的人今兒一早來稟公主昨夜發熱,不是前兩日才說身體大好的么?」

「祖母……」內稍的幔帳里傳來中氣十足的女聲。

老太后一愣,她的聲音哪裡像是昨夜發熱不省人事的病人?

知道自己被騙了,老太后卻一丁點兒也捨不得生氣,只在心裡默念了兩句阿彌陀佛,總算孫女的身體大好了。

瑾時慣來晚起,因此還未曾梳妝,晨起臉上儘是嬌蠻的女兒態,披著深衣就赤腳從寢殿跑出來了。

老太后一見她是光著腳跑出來,便拿鳳頭拐輕打了兩下她的腿肚子。

「不成樣子!不穿鞋怎麼連襪子也不穿?你不長記性,身邊的人也該記著才是……」

瑾時怕她責怪殿里的奴才,忙依偎上前,拱進她的懷裡,磨蹭道:「殿里的地龍到四月都還燒得這樣暖,祖母還怕會凍壞瑾時不成?」

老太后輕點著她的額頭,問道:「你昨夜發熱又是怎麼一回事?」

瑾時的頭靠在老太后的懷裡,幾分委屈地說道:「我若是不告病,今日的封帝大典便又是我的差事。還嫌孫兒的笑話不夠多麼,天元康氏哪個人傑開不了宗廟,何必回回都讓我一個先王遺孤去開宗廟的門,況且……孫兒畢竟是女兒身,前朝之事,孫兒不便拋頭露面。」

原來是為了這個,老太后也明白她委屈,只是她父王膝下只有她這麼一支血脈,她的那些王叔登基哪個不需要正名?況有北境商國女皇先例在前,她這個最資格繼承大統的安國公主自然要為她的那些王叔們證血統,去糊弄天底下的老百姓。

三年,她回朝的短短三年,乾坤殿龍椅上已經換了五位君主。

瑾時緊緊抱著老太后,輕聲囁嚅:「祖母,今日可召瑾陽進宮吧?」

前幾次王叔們登基都會在登基這日大赦天下,就連曾經混了血統做過天元皇帝的瑾陽也會被召進宮來以示君恩。

提起從前最疼愛的孫兒,老太后的心就會隱隱作痛。

那也是個可憐的孩子,短短一生任人擺布,從沒為自己活過。上回見他還是過年的時候,他捧著拜帖進宮朝賀,吃了一小碗臘八粥,瘦得厲害,那碗粥只動了幾勺便再吃不下去了。

他給瑾時摘了自己府里的幾枝紅梅,過宮門時被過檢侍衛糟蹋得花瓣幾乎全碎,心心念念要在這樣數九寒冬的天氣親自為她擷幾枝紅梅,到最後終究是被辜負了。

瑾陽喚她阿姐,他說娘死前他問過娘,他和她哪個生在前頭,娘說瑾時先落的地,見是女兒才催生了備好的娠婦,若娠婦生的也是女兒,狸貓換太子此計便不得天意就此作罷,若生的是男兒,端貴妃便有做太后的命。

瑾時見到端貴妃的時候端貴妃已經自縊多時,屍身也涼透了,醬色的唇,慘白的面,瑾時喚她娘,她沒能聽得到。

她長得一點也不像娘,她娘是天元第一美人,就算上了年歲眼角有了紋路,依舊華艷四方。

其實瑾陽很像娘,生的尤美,雪一樣的皮膚,吹彈可破的薄眼皮,就連抿著唇時的樣子都有那麼幾分相似。

宮人同她說敬文太子打小便由端貴妃親自撫育,是她親自奶大的,撫養時間長了自然神似貴妃。太子幼時不論屎尿病吐,端貴妃皆親力親為,歷朝後妃很少能有如此盡職的娘母。

瑾時同瑾陽永遠都有說不完的話,他們有同一個娘、同一個爹,還有同一個祖母,這些最疼愛他們的人,是他們彼此維繫最親密的紐帶。

在瑾時眼裡,他就是她的親弟弟,她這一生最最親近的手足,他是天元王宮最高的宮牆也擋不住的一抹思念。

**********

過了午時,前朝的登帝大典已經塵埃落定,瑾時掐算著時辰早早叫小廚房做好了滿桌的菜。

不多時便有宮人傳報平國公在福壽宮給太后請好安往朝華殿這邊來了。

瑾時愣了一愣,問:「太后怎麼沒一道擺駕過來?」

宮人搖了搖頭表示不知為何。

瑾時揮袖屏退了宮人,殿內只留自己一個。

這幾日倒春寒,院子里的海棠只開了一半,瑾時惦念瑾陽身子單薄,早早命人拾了兩件狐毛大氅來,一件讓他在殿里披著穿了回去,另一件讓他帶回去備用。

她還坐在桌前低頭細細地挑大氅上的浮毛,就聽殿外有人高聲喊著「阿姐!」

瑾時拎了狐毛大氅為他披上,仔細地上下打量著他。

「又高了,」她道:「這回見你比上回起色不少,可是新指去你府里的兩個太醫受用的緣故?」

瑾陽擺手道:「哪裡是他們的緣故,我這病本就是春天比冬天強十倍。」

他從宮外給她弄來只黃毛小奶狗,取名叫如意。

「才剛生下來十來日,眼睛還睜不利索,母狗這兩天被凍死了一窩崽子只它活了下來,我看著可憐,便想著帶進宮來給阿姐作伴兒。」

瑾時好奇地抬手去戳了戳小奶狗圓滾滾的肚皮,心跟柔化了似的:「這麼小養得活么?」

瑾陽:「這是鄉間的土狗,便是不吃奶喝點米湯也是養得活,阿姐如果願意也可以讓殿里的寺人弄些羊奶來喂它。」

瑾時笑了一聲:「好不容易見著面管只牲畜大作什麼文章?你快坐下,我備了海藻銀米羹,你最愛喝的。」

瑾時叫來宮人把他手裡的奶狗捧下去,凈了手就替他盛了一小碗開胃羹。

他拿了澡豆面子凈手,嗅了嗅掌間的香氣,問:「海棠花做的么?」

瑾時笑他:「肯定是你進來的急,院子里的海棠已經開了大半你沒見著?」

瑾陽仰頭露出溫暖一笑:「想著來見阿姐我便什麼都記不得看了。」

瑾時問:「方才在前朝四王叔有沒有為難你?」

四王叔沒做皇帝前便有幾分張揚,不知現在做了皇帝會是怎樣一番光景。

他一個身份微妙的前朝皇帝出現在這樣的場合,總是要受幾分委屈的。

瑾陽搖了搖頭:「有六王叔護著,他們不算薄待我。」

祿王……瑾時以為他會做皇帝的,畢竟放眼天元朝野,他才是最有權勢的那個。近幾年無論皇帝換作誰當,祿王總能置身事外,他的黨羽早已遍布朝野。

瑾時不懂,明明他想當皇帝輕而易舉,唾手可得的江山,他卻好像視而不見。

瑾陽的臉色忽然變得陰鬱:「阿姐……」

「嗯?」

「今日大典……」瑾陽的拳頭漸漸握緊,「大典上群臣朝議要與商國和親……」

瑾時發了會呆,聲音飄遠:「和親……?」

或許將她嫁的遠遠的,她的這些王叔坐擁江山才更加安枕無虞吧。

瑾陽的聲音很是憤懣自責:「三年換了五代帝王,是我讓商國有了可乘之機!」

瑾時打斷:「怎麼會是因為你?朝野權謀從來都是能者居之,他們各個打打殺殺擠破頭想攬大權才疏於外患,都是因為他們太貪婪,怎麼能怪到你頭上?」

瑾陽卻很頹敗地說:「如果不是因為我,阿姐現如今也不會被逼著去和親了……」

瑾時忽然想起來:「祖母不來用膳,為的是這個?」

瑾陽點了點頭:「知曉此事,祖母氣得滴水不進,可是又有什麼法子呢……他們那些人向來各懷鬼胎,卻在和親一事上有了前所未有的沆瀣一氣。」

瑾時示以安撫一笑:「原是為了這個,我當什麼大事。祖母很惦念與你一道用飯,半月前便命人鑽習菜色了,我差人去請她來。」

瑾陽叫住她,又氣又急:「阿姐,你怎麼不懂呢!」

瑾時慢慢沉下臉。

她有什麼不懂呢,不過是浮生未歇,再起波瀾罷了。

瑾時開了殿門,招來宮人,吩咐道:「去請老太後過來,就說平國公舊疾犯了,急著想見太后。」

宮人的脖子伸長了往殿里一看,平國公不是好端端坐在那麼?這謊報實情的事,今天福壽宮怕是要起第二回亂子了。

老太后憂心忡忡地拄著鳳頭拐往朝華殿疾走,她這兩個孫兒真是沒一個省心的。

瑾時騙她心裡有愧,一直立在朝華殿外等老太后,只等見了她的鳳輦便迎上前去,才發現老太后急的連鳳輦也不坐了。

「瑾陽無虞。」瑾時跪下道。

老太后這才反應過來自己又受騙了,她屏退了左右,讓瑾時從地上起來。

瑾時攜她一同進殿。

祖孫三人在飯桌上對著滿桌的飯菜蔬食相顧無言。

瑾時低著頭:「祖母和阿弟不必憂心,總不過是換了我替你們受苦,我離你們遠點,你們日子才好過。替你們吃苦,我很樂意。」

老太后聽了勃然大怒,擲了手裡的銀箸,張口便斥:「胡鬧!你哪裡知道那北境商國是何等頑劣之地!那北境燕氏又豈是區區你一個小孩兒知道深淺厲害的?燕氏可是做過女皇的人,若不是三年前被親兒逼宮,她豈肯退位?虎毒尚且不食子,蕭淳于的後宮這三年一無所出,有這樣的毒婦在,他商國後宮咱們天元公主肖想不起!」

瑾時垂著腦袋任由她罵,她撒了氣敗了火,也就知道事情無可挽回,總歸是要發泄一場的。

就算被罵,但像這樣一家人齊整地坐在一起能吃頓飯,就很好。

她奢求的從來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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凰後攻心手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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