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第六章
今夜生出這樣的事端,人就在祿王的眼皮底下還險些遇刺,所有人都不敢抬頭去看祿王那張黑臉。
祿王親自為公主守夜,眼神陰翳,風雨欲來。
入夜,外男不便留在公主的房內,瑾陽裹著大氅在冷風裡也為瑾時站了一夜。
他們兩個守在外頭,瑾時自然也睡不著,索性半夜架了個爐子在房外,三人圍坐在一起烤肉飲酒。
如此光明磊落,倒叫外人說不得閑話。
其實說飲酒,瑾時慣來不會飲酒,一小盅下肚便不勝酒力;瑾陽么,近年來咳症愈發厲害,早就戒了酒,到最後燙的一壺酒全到祿王肚子里去了。
瑾時割了兩片架子上烤的鹿肉擺到瑾陽的碟里,問祿王:「王叔可知這天下什麼人會在手腕上紋犀牛角么?」
瑾陽驚喜道:「阿姐你的嗓子好了,又能說話了!」
瑾時愣了一愣,好像是這樣的,受了一場驚,倒是能開口說話了。
祿王執樽晃酒,緩緩道:「紋身此物全憑個人喜好,如若提起犀牛角,恐怕當屬咱們天元建西出的犀牛角韌性最足,全天下再找不出能比得上建西犀角的。」
瑾時握著短刀的手頓了一頓,建西康氏……果真禍起蕭牆。
原以為是送嫁隊伍太過張揚,商國王宮裡的幾個康氏氏族女兒膽子怯,行事謹小慎微不曾寄書信前來,卻原來……原來是為了李代桃僵。
天元公主出降途中遇害,兩國秦晉之好卻耽擱不得,她若死了,必有新的女孩兒替了她的位置。
見瑾時愣愣出神,祿王問道:「可是與今夜的刺客有關?」
瑾時的眸中幾許清冷,目光落在祿王的腰間,語氣坦然地道:「王叔還記得初次與瑾時相見的情景么?」
祿王低低嗤笑了兩聲,抬手按住腰間的琅琊匕首。
她的眼現下可是對著這把匕首虎視眈眈呢……
「記得如何,不記得又當如何……?」
瑾時伸出兩隻手,攤開在他面前:「五兒想要。」
祿王眸中淬了星火,挑了眉故意刁難:「想要什麼?」
「王叔的辟邪之物。」
那是哄她玩的,她還真當能辟邪?
祿王覺得她依舊小孩子心性,便不逗弄她了,解下腰間的琅琊匕首,妥妥噹噹交到她的手心。
瑾時將嵌滿寶石的刀鞘拔開,湊近爐火一看,驚奇地叫了一聲:「咦!?刀面上怎麼有個『時』字?」
這字是什麼時候刻上去的?
祿王微一握拳輕咳:「你初封之時便想送你,但想著你說過此生不願再造殺戮,送你匕首總是不大合適。」
瑾時目光盈盈,將匕首示與瑾陽。
祿王待她果然是極為用心的,瑾陽抿了唇角不發一言。
*****
月入中天,北風漸起,吹得爐子里的星火卷著北風一道打轉。
瑾陽嗆了風,咳嗽得厲害,瑾時聽了揪著一顆心一直為他順背。
「快回房歇下,再嗆兩口風我瞧連心肺都要一併咳出來了。」
瑾陽倔著眉宇,默聲不應。
瑾時佯打了他一下:「你若再不聽話我便寫信回永安,太后一萬個不捨得你出來,反正我也馬上要到鄴墅了,你盡可以不辱使命即刻回去。」
瑾陽咬著牙,憋了良久,才不情不願地攏了披風慢吞吞道:「早知道是這副身子,還不如當初就溺死在娘胎里。」
瑾時揚了巴掌欲打他,眼中的怒火恨不能將他焚了灰,掌風凌在空中許久終究是下不去手。
她從沒有打過他,也從沒有這樣嚴厲地對著他作勢揚掌,若非他說出如此忤逆的話,瑾時願意一輩子在他面前都是那副柔柔弱弱的女兒態。
他這話里是有埋怨的,埋怨自己的無用,終究不是皇家血統。
可他這樣埋怨到底是怨自己現在手無寸鐵不能護她周全。
瑾時心疼地道:「風起大了,快回去歇著吧。」
瑾陽埋著頭,竟有幾分嗚咽的樣子:「阿姐……」
瑾時為他撣了撣肩頭的披風,溫言道:「嗯,阿姐知道的。」
他們兩個無需多言,不是手足,勝似手足。
*******
瑾時立在桐花樹下凝望遠處那盞燈火,見瑾陽的燈籠徹底隱沒在夜色里,才迴轉過身,眸中幽光漸漸冰冷。
仰頭端視月色,瑾時悠悠道:「王叔,五兒還記得初見時你說的那個關於墨玉的故事。」
商國與天元兩國的交好一事,因為一個姦細功虧一簣,而後三十萬天元大軍悉數覆滅,開國皇帝怒急攻心,吐了一口心頭血,黑血染透了玉。
到現在她才明白當初祿王與她說這個故事的用意。
商國派了姦細充掖天元後宮,得了寵的商國妃子向天元皇帝進獻讒言,挑撥兩國關係並時時將天元軍隊的消息密報回商國,天元這才敗得一塌糊塗。
而兩百年後的今天,她要成為天元最強有力的一枚棋子入主商國後宮,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祿王說的不假,或許他早料到了她要和親的命運,才那麼篤定地第一次見面就要送她墨玉。
墨玉在身,時刻提醒著她不忘家國使命。
可這樣不愚蠢么?故技重施,商國狼子必然早有防患。
祿王將墨玉奉到她的掌心,含笑道:「丫頭你終究年輕,少年時的情愛,是可以連萬里錦繡江山都棄如敝履的。你要做的不是學著如何做一個完美的細作,你要做的只需要真真正正愛上商王,愛上他,得到他的心。你不真心,永遠也換不來他的真心,到最後你只會是一個失敗的細作。」
瑾時啞口無言,好奇的歪著頭問祿王:「若我愛上他,將來要如何恨他?如何狠得下心讓他死?」
祿王輕聲笑了笑:「如若說喜歡,很容易,愛卻不是那麼容易的,相反,恨一個人只不過是轉瞬的事情。」
祿王的笑聲透露著幾分可怖,好像他心中早就有了主意要怎麼製造一場由愛生恨的殺戮。
他問她:「你知道這世上最好的細作是誰么?」
瑾時搖了搖頭。
他哈哈一笑:「本王覺得你會成為那個人。」
瑾時的表情活像生吞了一整個雞蛋。
********
祿王的話從來都是有深意的,愛上一個人不容易,恨一個人卻是一個轉身的事情。
瑾時身著鳳羽嫁衣,長袖委地,拜倒在商王宮正殿的九百九十九級台階前,對著最高一級台階上的人振聲高呼:「臣,天元安國公主,康氏瑾時,趟山涉水不遙萬里,來做您的王后。」
他站在高階上,身著典制九龍黑袍,著戴袞冕,金飾玉簪導,垂白珠十二旒,硃絲組帶為纓,帝王威儀自持天象。
他賜她重翟,青質的寶頂華駕,硃里通幰,享王后八鸞規制,鞶纓十二就,金鍐方釳,樹翟羽,朱總。
瑾時在心裡笑了笑,商國王室結親王上和王后遙遙相對,王后在階下領賞聽封,整個儀式一點都沒有結親的樣子,倒像是居功至偉的臣子在接受帝王的慷慨分封。
她的封地便是含章殿。
聽聞以前含章殿並不是歷代王后的寢宮,是她來了,商王才改殿至含章的。
含章含章,含藏章美,美而不外露,他是讓她收斂做人,當一個賢婦么?
******
帝后的大婚之夜,宮裡的婢子早早卸了瑾時的妝奩,晴蕪在一旁急斥那幾個婢子:「你們好大的膽子!王上同王后還未行合巹之禮,你們怎可毀了王后的妝容?」
婢子們相顧一眼,不曾回答她,見她要動上手了才淡淡回道:「王上晝夜伏案批閱奏摺,早上已經吩咐了婢子們早些伺候王后歇息。」
晴蕪瞪眼,氣得雙目赤紅:「這……這也欺人太甚!」
瑾時按住她氣抖了的手,對那些婢子淡然道:「王上現下在何處?」
婢子應道:「應是在紫宸殿。」
瑾時道:「送碗桂花圓子宵夜去,在天元,新婚的娘子和夫郎頭一夜要吃合意的圓子。」
瑾時著自己的人送了碗圓子去紫宸殿,今夜就算應付過去了。
他不來,她倒要在心裡念阿彌陀佛了。新婚頭一夜,原先太后教她的那些羞恥的事,她還不知如何施展呢,到時候在他面前蠢相盡露還活不成活了?
褪了典服,只著芙色紗衣,她躺在白玉海棠床上,獃獃兩隻眼睛盯著頂帳微微出神。
新婚夜殿里不能熄燈,燭光刺眼,翻來覆去的怎麼也睡不著。
夜已經很深了,宮人們陸續都歇了,殿里亦沒有了躡手躡腳的腳步聲。
殿門輕輕地開了,門的吱呀聲很容易就驚醒了半夢半醒的瑾時。
瑾時在帳里低低叫了一聲:「是晴蕪么?」
她素來要半夜探睡一次,為瑾時掖被熏香。
殿外的人沒有應答。
不是晴蕪?
瑾時從床上擁被坐起來,伸長脖子探出帷帳看了一眼,驚得整個人瑟瑟抖動。
那是一雙男人的靴子,暗色的九龍雲紋。
然後她聽見帳外傳來一句低沉磁厚的男聲:「王後送來的桂花圓子好生清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