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二十分鐘內,陸拓已經趕到沈家,沈竹芳已經站在門口等他。
「要進去打一聲招呼嗎?」下車后,他在門口問。
「不用,我爸應該已經睡了。」沈竹芳說:「可能是年輕的時候應酬太多,現在感覺到體力和身體狀況都大不如從前,所以現在他很注重養生,晚上十點鐘不到已經上床休息。」
「你叫我來,有什麼事?」他問她。
看了他一會兒,沈竹芳才開口:「今天我見到一個人,」她說:「前兩天在出版社的酒會上,我才剛見過她一面。」
「什麼人?」嘴裡這麼問,他已有預感。
「就是那個叫常秀的作家。」她看著他說。
陸拓沒有表情。
「你不好奇,我為什麼會見到她嗎?」
「人與人巧遇,是一件很平常的事。」他說。
沈竹芳吸了一口氣,彷彿在壓抑什麼。「對,人與人巧遇,確實是一件很平常的事。可是我正在跟她說話的時候,她正好接到了一通電話。」她的話停在這裡。
陸拓瞪著她,等她說下去。
「她接到一個名叫陸拓的男人打電話給她,這個男人不但問她為什麼不接電話,還提到昨天晚上一起吃飯的事,」沈竹芳停下來,看著他問:「你昨天晚上真的跟她在一起吃飯嗎?」
她的問題突然很直接,但是陸拓的表情並沒有變化。「對,昨天晚上,我的確跟她在一起吃飯。」
「可是你告訴我,你在應酬。」
「我也告訴過你,常秀是一名作家,也是採訪我的記者,我跟記者吃飯就是應酬。」「可是你說你拒絕她的訪問,根本不想接受她的訪問,不是嗎?既然這樣,為什麼要跟她吃飯應酬?」
「越是想要拒絕一個人,越不能把關係打壞,這是我的原則。」他回答。
「我不懂你的意思。」沈竹芳並不接受。
「已經很晚了,你該回去睡了。」他沒有回答她的疑問,只是這麼說。
「你沒有把話說清楚之前,我不會回去!」
他看著她。「你到底想問什麼?」
「你還約她明天晚上吃飯,是不是?」她問。
「對。」陸拓沒有否認。
「如果只是應酬一次就夠了,不是嗎?為什麼還要再約她吃飯?」她提高語調,顯得激動。
「你到底想問什麼?」陸拓的表情很深沉。「時間已經很晚了,你想問什麼就痛快的問出來吧!」
沈竹芳握住拳頭。「回答我剛才那個問題,只要回答我剛才那個問題就好!」她的表情很固執。
也許因為天色已經很暗,陸拓的眼色也顯得深沉。「如果你想知道答案,那麼我會告訴你答案,讓你安心。」他沉聲說。
沈竹芳臉色一變,她快速地眨著眼,透露內心的不安……
「那位作家常秀,她似乎在調查我,借題發揮,想報導一些純粹捕風捉影的所謂『內幕』,破壞我在商界的名聲,所以我必須知道她到底想做什麼。」
「如果她真的那麼做,那麼我們可以報警,叫警察去調查就好了──」
「你太單純了,竹芳,」陸拓說:「如果她引述的是沈傑的話,那麼她是沒有責任的。」
「我哥?」沈竹芳瞪大眼睛。「我哥會跟她說什麼?她怎麼找上我哥的?」
「一切都還不明朗,所以我必須應付她!」
沈竹芳的神情很憂慮。「這個女人是什麼人?她為什麼要做這些事?她的目的到底是什麼?」
陸拓眯起眼。「這是個好問題。」
沈竹芳的問題提醒了他。
常秀是什麼人,為什麼執意要報導他?
「那個女人,她臉上的笑容真的讓我覺得很不舒服!因為我覺得她的笑容,看起來好像在嘲笑我一樣。」她對陸拓說。
「嘲笑?」他挑起眉。
「反正,我希望你不要再跟她見面!」沈竹芳喘了一口氣,接下說:「如果你不跟她見面,她沒有辦法接觸你,就不能寫什麼不利於你的報導。就算她寫出來,既沒有求證當事人也沒有任何證據的報導,是不會有人相信的。」
「我認為她的動機不會那麼單純,更不會那麼簡單,」他說:「除了從沈傑那裡得到的消息,我認為,她想要揭露的,不僅如此。」
「揭露?她想要揭露什麼?有什麼事是其他人不知道,」她頓了頓,然後問他:「還是我不知道的?」
他抬眼看著她。「有些事情你不必知道。」他說。
沈竹芳不認同,未開口前他已經接下去說:「就跟你不必知道,你父親為了做生意所使用的手段,是一樣的道理。」
沈竹芳屏住氣,睜大眼睛問他:「你這麼說是什麼意思?我不明白……」
「有陽光的地方就有黑暗。」他沉聲說:「你不明白也沒有關係,不過你一定要諒解。」
她瞪著他。
「諒解我,」他一字一句地往下說:「了解我的所做所為,一定有我的道理。」
沈竹芳再也不能開口,她突然感覺到胸口有一股沉重的壓力,彷彿心臟上面壓了一塊大石頭。
「你能做到嗎,竹芳?」
沈竹芳屏息著,許久后,她才用力地吸了一口氣。「你一定要見她嗎?你知不知道,這樣會讓我很不安?」
他沒有說話。
「她很奇怪……那個女人,不知道為什麼,自從見到她以後,我的心一直覺得很不安!」她憂慮地說。
「你擔心的事情永遠不會發生。」陸拓說。
「什麼?你說我擔心什麼?」她顫抖地問。
「你不需要對自己這麼沒有自信。」嘆口氣,他對她說:「我們已經決定結婚了,這是我下定決心要做的事,就不會改變。」他承諾。
沈竹芳卻懷疑起來。「可是,已經三年了,」她的聲音很低,情緒顯得脆弱。「為什麼一定要等三年?陸拓,雖然我們終於要結婚了,可是我心底卻還是很害怕……」
「不必害怕,難道你不相信我的承諾?」
她看著他,然後顫聲問他:「你愛我嗎,陸拓?」
他看著她片刻,然後說:「當然。」
雖然聽到他肯定的答案,沈竹芳卻不覺得心安。
她突然衝上前抱住他。「愛情是什麼?陸拓?為什麼你說愛我,卻讓我的心感到更加的不安起來?」她又一次覺得想哭,回想起過去他們之間曾經發生過的事,她的內心就不踏實。
「你想太多了!」陸拓伸手抱住她,低柔地說:「想得太多,有的時候並不是一件好事。」
「我們會結婚嗎?你告訴我,我真的會擁有你嗎?」她忐忑地問。
「我會擁有你。」他回答她。
沈竹芳閉上眼睛。唯有如此,她才能控制住自己歇斯底里的情緒。
陸拓不再說話。
他們為了什麼而在一起,陸拓明白,沈竹芳心底比他更清楚,但是她卻不能面對。
當初,沈廣源擔心陸拓有二心,也怕自己一手栽培的人,未來成為自己的競爭對手,他知道陸拓的聰明才智不在他之下,只要給陸拓機會,有朝一日,陸拓將擁有這樣的實力!
而陸拓,當初答應這個婚姻,是為了換取空間與時間,換句話說,當初承諾這個婚約,有一部份是因為利益。
雖然他們的婚姻是沈廣源一手安排促成,建立在利益之上的,但這卻並不是全部的理由……
事實上,真正讓兩人決定在一起,還有一個更為關鍵的原因──
一個讓兩個人都不願提起,也不願意回想的原因。
正因為如此,那個讓兩人在一起的真正的原因,始終是沈竹芳的心病。
隔天早上,秀賢剛送秀書出門,就接到一通電話──
「常秀小姐?」
「我是。」
「您好,我是陸先生的秘書Amber。」
秀賢吸了口氣。「有什麼事嗎?」
「陸先生知道您還要採訪他,所以他請您今天下午兩點到至善路,他會在那裡等您。」Amber把話帶到。
「好,我知道了。」
「常秀小姐會到嗎?」Amber問。
秀賢沉默片刻。「我會到。」她回答。
「好,我會轉告陸先生。」
「請問地址是?」
「噢,地址是至善路二段……」
抄好地址后,秀賢掛了電話。
下午兩點鐘,她依約到Amber告訴她的地址見陸拓。
到了那裡,她才發現那是幢豪宅別墅,石砌的外牆看起來很堅固也很貴重,這幢房子就像一座城堡一樣氣派。
按下門鈴后不久,大門就自動打開,顯然房子裡面有監視系統,大門有自動感應設計。
「你很準時。」陸拓已經在客廳等她。
「跟人約好時間,我從來不遲到。」秀賢回答。
陸拓撇嘴一笑。
「陸先生,您為什麼約我到這裡?下午您在這開會嗎?」她問。
「不是,」他看著她,眼色深沉。「這裡是我買的第一幢豪宅,對我來說,這裡有很特殊的意義。」
秀賢沒有說話,等待他繼續往下說。
「因為這個緣故,所以,這裡也是我跟竹芳求婚的地方。」他說。
「對,在這裡求婚的確很有意義。」秀賢說,不過她不認為,以上這番話是陸拓的重點。
「本來我想在這幢房子里,跟竹芳一起組織家庭,不過,現在我改變主意了。」果然,他突然這麼說。
「什麼意思?」
「因為,」他對她咧嘴一笑。「這裡既然是這麼有意義的地方,我認為應該留給最心愛的女人。」
秀賢的眸子略閃,不過她仍然正眼直視他問:「陸先生,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陸拓的笑容更深,似乎她的問題頗耐人尋味。「回想起來,剛剛訂婚的時候,很多媒體都揣測,我跟竹芳的婚姻是利益聯姻,這件事,你不可能不知道?」
「我當然知道,當時佔了報紙最大版面,媒體全都在討論這樁婚事。」
「所以,呼應我剛才說的話,道理就很清楚了。」他狀似輕鬆地說。
秀賢沉默半刻,她反而覺得疑惑。「陸先生說得這麼坦白,難道不怕我把你說的話一字不漏地寫出來?」
「我會說就不怕你寫,不過這條新聞已經過時很久,況且當時新聞也炒得很大,相信讀者已經倒胃口。如果你不介意舊聞重播,可以再寫一遍無所謂。」
「媒體片面揣測跟經過陸先生親口證實,是不一樣的。」
「對,是不一樣。」他低笑。「不過現在沒有人會介意,這種報導頂多提供眾人茶餘飯後的閑聊話題,不具有任何殺傷力。」
秀賢還沒開口,陸拓就接下說:「不過,只有一個人例外。」他接著說:「我想,你要是真的把我說的話寫出來,受傷害的,只有竹芳一個人。」
「她會受到傷害,就證明她在乎你,你們是利益婚姻的說法就不成立,至少站在她的立暘,她是愛你的。」秀賢說。
陸拓看了她一會兒,他深沉的眼眸盯視著她,好像要看穿秀賢的眼底。
「老實說,你說的話讓我很意外,常秀小姐。」半晌后,他徐徐說。
秀賢沉默的時候,他又接下說:「我很意外,會說這種話的女人,為什麼會在我的未婚妻面前接我的電話,並且提到前天晚上我跟這個女人共進晚餐的事?」他咧開嘴,態度好像很平和淡然。
然而秀賢明白,實則上他是在質問自己!
「在電話中我已經解釋過,之前沒辦法接電話的原因,至於與沈小姐一起吃飯的時候接你的電話,只是巧合──」
「在你身上實在有太多巧合了,常秀小姐。」他收起笑容。
秀賢瞪著他,屋子裡,偌大的客廳突然安靜得接近詭異……
「告訴我,」他低嗄地說:「名辯才無礙、口若懸河的女人,不但容貌美麗而且反應奇快無比,再加上若即若離、讓男人捉摸不定的態度!這樣的女人,有幾個男人,可以逃出她的手掌心?」
秀賢看著他。
但她的眼神是迷離的,她的態度是冷若冰霜的……
「陸先生,你的問題我沒辦法回答。」她說:「如果我做了什麼事造成你的誤會,那麼很遺憾!既然這幢房子對你的意義重大,我覺得自己不應該在這裡。」話說完,秀賢轉身就走。
陸拓突然捉住她的手臂──
秀賢還來不及反應的時候,陸拓已經繞到她的面前。「以前,我曾經費盡心機想得到一個女人。那個時候我非常有耐心,因為當時我認為,如果得不到她,我就會失去全世界。」他深沉地看著她說。
秀賢慢慢抬起眼,清澈的眼眸瞪住他,兩人的眼神接觸,彼此角力。
「對這個女人沒有興趣嗎?」他瞪著她低笑。「從來沒有人報導過,這是有價值的獨家。」
她仍然沒有開口,臉上的表情卻變了。
「你想讓我自己說出來?」他揣摩她的心態,忽然被她的眼神勾引住,那裡面有一種吸引他的、似曾相識的、像火一樣熱又像冰一樣冷的,熟悉的東西……
「但是我不會這麼容易就說出來,滿足你的好奇心。」他低嗄地說。
秀賢忽然笑了。「陸先生大概還是不清楚,我的工作不只是因為好奇心。」
「那麼還有什麼?不只是對我的好奇,難道有比好奇還要更深一層的東西?」他充滿曖昧地暗示。
「什麼叫做比好奇還要更深一層的東西?」秀賢反問他:「是理智嗎?還是對於新聞採訪的熱情與正義?」故意誤解他的暗示。
他捏緊她的手臂,不知是忘情或是有意,捏痛了她。「比理智更深一層的東西是什麼?我曾聽說過那好像叫做『感性』,是一個女人告訴我的東西!」他進一步暗示。
他們之間的距離很近,近得秀賢能聞到他身上的古龍水味……
「陸先生的工作壓力可能太大了,因此想像力過度發揮,或者將記憶剪接之後與現在的現實連結在一起,成了半真實半虛幻的錯覺,這種現象在專家的眼中是因為壓力引起的,叫做『記憶錯位』。」她半認真地對他解釋:「人類活動是需要理智的,感性只是一種本能。舉例控制『好奇心』所需要的是理智,人類產生『好奇心』的本能才是感性。如果放任感性不加以控制,將理性置之不理,或者讓感性超越理性,那麼很快就有災難發生了。」她微笑著,好整以暇地,一字一句地說明。
他瞪了她半晌。
一會兒后,他放開她,眼神玩味。
「陸先生的生活太忙碌,忙碌又制式化的生活容易讓人心情沉悶,難免一時混淆,不足為奇。」她客套地打圓場,語調與表情都看似平常而且很冷淡。
他瞪著她,過了片刻才開口:「對,我的生活確實太過於制式化,也許,」他沖著她一笑。「應該有一點新鮮的刺激。」
秀賢不動聲色地看著他。
「不過,現在我工作太忙,實在沒有時間玩遊戲。」他沉下眼,神色回復正常,跟剛才已經判若兩人。「現在我想要的,是了解站在我面前的這個女人,心裡到底在想些什麼!你想要的,真的只是寫一篇文章這麼容易嗎?」
秀賢沉默地回視他。
「如果我告訴你,你可以得到想要報導的內容?」陸拓告訴她。
「陸先生是認真的嗎?」她這麼問。
陸拓撇撇嘴。「我會給你你要的,但是像你這麼聰明的女人,一定明白,凡事都有代價。」他對她說。
她看著他,暫時沒有回答。
「不過,我不習慣跟不熟的人坦白一切。」他咧嘴笑了笑,態度從容不迫。「仔細想一想,其實任何人都一樣,有誰會對陌生人剖析自己?」
「陸先生的意思是?」
「我們應該多花一點時間認識彼此。」他說。但是她沒有表情,於是他又說:「難道你不認為,應該先取得我的信任,然後再進一步做深入採訪?」
「陸先生言之有理。」她笑了,因為笑容,表情也柔和許多。「您願意給我這樣的機會,坦白說我很高興。」
一時間,他竟看不出她眼底笑容的真假。「是嗎?那就好。」他喃喃說。
也許,他被她帶著智性的美麗笑容迷惑,一時失神,所以錯失判斷的機會。
他看了她一會兒,突然說:「其實我對你很好奇。」
「好奇?」
他笑一笑。「雖然你想採訪我,但是我對你的好奇,並不在你之下。」
「陸先生的好奇,是因為我鍥而不捨的決心?」秀賢說。
他低笑一聲,沒有回答。
「明天晚上有空嗎?」他走到酒櫃前,打開酒櫃為自己倒一杯酒後,突然問她。
她回頭看他。
「明天晚上,我們一起吃飯。」秀賢尚未回答之前,他接下說:「我跟你兩個人,沒有第三者。」他回頭對她說。
她注視他半晌,然後回答。「既然想採訪陸先生,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還有一件事。」他說。
秀賢等他說下去。
「不要再叫我『陸先生』,」他沖著她咧嘴一笑。「如果再繼續客套下去的話,我們恐怕還得再多吃很多頓飯才行。」
秀賢笑了。「好,這點我可以答應你。」
陸拓突然舉起酒杯,朝她致敬。「對我來說,工作其實就是遊戲,如果工作只為工作,那麼人生實在太沉悶乏味了,你說是嗎?」他忽然又這麼問她。
「幸運的人可以選擇自己喜歡的工作,既然是喜歡的工作,要解釋成遊戲也可以。」她這麼回答。
「對,說得很好,是自己喜歡的工作。」他盯著她,低笑問:「你喜歡作家這個工作嗎?」
「有時候喜歡,有時候討厭。」
他挑起眉。「怎麼說?」
「剛剛完成一部作品的時候,衷心喜愛這個工作。作品進行到一半的時候,覺得從事這個工作是一種折磨。」她這麼回答。
他大笑。「任何工作都一樣。結果近在眼前,卻又還不可得,中期階段必須忍辱負重,最折磨人。」他下注解。
她看了他一會兒。「從第一次見你到現在,你從來沒有這麼笑過。」
「是你沒見過。」他說。
她沉默,沒有回答。
「喝酒嗎?」他問她。
她搖頭。「我認為,現在是工作時間。」
「剛才跟我那些談話,也是工作?」
「從某一種角度看,算是。」
「你倒很誠實。」他咧嘴。
「如果不為工作,難道你認為,我們已經是朋友?」
「你以為呢?」他反問她。
她又看了他一會兒,然後一笑。「明天晚上見。」她僅僅這麼說。
他沒有留她,看著她的背影,任她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