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刀和劍
曉冬在床上躺了三天,再也躺不住了。玲瓏師姐一天來看他五六回,她心裡為曉冬的病不安,曉冬也為了她現在的不安而不安。要是他一直不好,師姐多半要一直這樣自責下去。就為了這個,他也得趕緊好起來,別總讓人拿他當個病秧子來看待。
其實曉冬心裡隱隱約約明白,他的病有一半是心病。
打他記事起,就只有叔叔這麼一個親人,叔侄倆相依為命。可是現在叔叔也沒了,在這世上,他一個親人也沒有,成了孤零零的一個人。他何嘗不知道叔叔是因為舊病複發而死呢?他也知道師傅在叔叔臨死前應下來收留他,這是對他的恩德。可是在他心裡,似乎有那麼一個念頭。
那個念頭很含糊,並不清楚。
如果不來迴流山,而是留在家裡好好養病的話,也許叔叔現在還活著。
在心底深處,他可能這樣想過的。
也許是因為心裡存著這個念頭,他一直不喜歡迴流山。總覺得不來這兒的話,叔叔也許就不會死。
當然他知道這個念頭毫無道理,他心裡對迴流山的人,對這個地方賭氣也毫無道理。師傅收下了他,對他很好,師兄師姐們對他也好,是他自己一直在鑽牛角尖,鬧彆扭。
養病的這幾天,他也沒有閑著。曉冬發現大師兄一回來,山上的氣氛頓時就不一樣了。玲瓏師姐性子暴躁,遇事兒說不了兩句就要急,可這些天她一句大聲的話也沒有說過。姜師兄不象過去那麼懶洋洋的,連走路的步子都加快了。至於陳師兄,他倒是沒多大變化,但是曉冬總覺得好象心事忡忡的,昨天他過來,說著說著話,就愣愣的看著曉冬出神了,曉冬提高嗓門兒喊了兩聲他才回過神來。
至於大師兄……
曉冬想,大師兄確實是個很好的人。
他送了一個大概巴掌大的隔絲葯囊給曉冬當禮物,拿來的時候就說:「回來之前才知道又多了一個師弟,要是早知道的話就在京城給你買一點東西帶回來了。這個是在毫州旁人贈我的,裡面分做三格,可以裝藥丸,糖球,蜜餞什麼的,彼此也不會串味,你留著玩吧。等下次出門,再給你帶些好東西回來。」
曉冬接了這份兒禮物。
大師兄這是把他當小孩子呢,特意送他這個能裝常用的藥丸又能裝零嘴的絲囊。
那天聽姜師兄說大師兄很挑嘴他還半信半疑,現在卻覺得姜師兄多半沒誑他,大師兄果然對各種吃食如數家珍,只要是好吃的,好象就沒有他不知道的。
就是有件事兒他特別想知道。
究竟是什麼人送了這麼個絲囊給大師兄呢?這個東西怎麼看都象是姑娘家送的。曉冬見過以前家中幫傭的張家姑娘給心上人送荷包,也聽過戲里唱小姐們送帕、送釵,送荷包香囊之類的藉以和書生定情。
儘管心裡一直琢磨,曉冬可不敢真去問師兄,這東西是不是哪個姑娘送他的。
再說,真要是姑娘送的東西,師兄應該也不會再轉送給他了吧?
再養了幾天病,大師兄才算鬆口,說他病好得差不多了。
也就是說,從第二天起,曉冬就要跟其他師兄師姐們一樣早起練功了。
早上起身的時候天剛蒙蒙亮,三師兄生怕他起不來,特意過來叫他一道。曉冬將腰帶紮緊,提著劍出了門。
三師兄上下打量他,看沒有什麼疏漏的地方,這才笑著說:「行啦,咱們走吧。我和你說,大師兄比我可強多了,我的入門劍法還是他教的,回頭他稍微點撥你一下,你肯定能學好。」
玲瓏師姐和陳師兄兩個人來的都早,已經在石台的一邊練上了,一來一去的遞招拆招,用的都是沒有開刃的劍。三師兄又多叮囑他一句:「你病才好,身子還虛,要是累了就趕緊同我說,或是同大師兄說,千萬不要逞強。」
小冬點頭應:「師兄放心,我知道。」
三師兄先走到一旁去打拳踢腿,他胖歸胖,可動作倒是很靈活。曉冬就在靠角落的地方練他的入門劍法。入門劍法一共二十八式,招式他已經差不多記熟了,可是一使出來,就不是那麼回事兒了,招式之間銜接時窒滯彆扭,一趟劍法練下來,他累得有些氣喘吁吁,站在一邊兒擦汗。
這麼一回頭才發現不知什麼時候大師兄已經來了,就站在不遠的地方看著他。
大師兄幾時來的?
是不是他剛才錯漏百出的劍法都叫他看見了?
曉冬有點兒心虛,張嘴說話的時候差點咬著自己的舌頭。
「大,大師兄?」
還好大師兄的確象三師兄說的那樣,說話很和氣。
他招手讓曉冬走了過去,看了看他握劍的那隻手。
他今天穿的是件黑衣裳,襯得一雙手格外白皙修長。曉冬看著他的手有些出神,覺得這不象是劍客的手。
大師兄沒發現他走神了。
前幾天曉冬生病著,大師兄照顧他的時候就察覺到了,這個小師弟其實根骨一般,目前師傅這幾個弟子裡頭,大概數他是最差的那一個。
師傅應該是看在過世好友的份上收下他的。
也許小師弟在這條路上沒有多大前途,可是總不至於連學一套入門劍法都艱難成這樣子。
「以前是不是學過旁的劍法?」
曉冬搖頭:「沒學過劍法,我叔叔是使刀的。」
莫辰恍然。
「怪不得。」
看來他對以前那套刀法的印象太深了,所以即便現在手裡拿著劍,心裡也想著劍招,使出來卻成了四不象。
「是你們家的家傳刀法嗎?有什麼名目?」
「沒什麼名堂,叔叔也沒有全教給我,我就學了一半,後頭一半只看著叔叔以前使過,他還沒有來得及教我。」
還沒有來及教會他,人就已經不在了。
他滿以為師兄肯定要替他指正,象三師兄說的那樣。但大師兄卻說:「那正好,你將那半套刀法演練演練讓我看一看吧。」
曉冬愣了一下。
大師兄還以為需要避諱:「倘若不方便的話……」
「不不,沒什麼不方便的。」曉冬說:「就是我刀法也沒學到家。再說這裡也沒有刀啊。」
難道要去撿一截樹枝來?
大師兄一指他手裡的劍:「就用這個吧。」
用劍?
曉冬神情古怪,看看大師兄,又看看自己手裡握的劍。
「別顧慮太多,會多少你就使多少。」
他越是這麼說,曉冬越覺得有顧慮。倒不是顧慮刀法被人看了去,而是他那幾下把式實在上不了檯面,連叔叔還在的時候都說他不是個學武的材料,教他點兒功夫也就是為了讓他能強身,也能防身,實在沒有指望他將來能做出什麼驚天緯地的大事來。
現在大師兄這麼說,曉冬也只好牙一咬眼一閉,出醜就出醜吧,反正大師兄這人看起來還是挺靠譜的,總不會把他的醜事隨便拿出去對旁人說。
曉冬深吸口氣,把叔叔教他的那一套寒絕刀法一招一式的演練出來。
大師兄站在旁邊從頭看到尾,起先還好,看他招式間算有些章法,只是曉冬剛才握著劍想刀法,現在使著刀法卻又時時的想著自己手裡其實握的不是刀而是一把劍,這劍法練的彆扭,刀法練的也有些彆扭。這套劍法他沒有學全,后一半招式太難,叔叔那時候身子已經不好了,就沒有能再教他。所以刀法演練了一半,後頭難以為繼,只好草草擺個收勢,就停了下來。
大師兄先點頭,誇了他一句:「看得出你在這套刀法上面是下了功夫的,也很用心。」
這話說得曉冬有點兒臉紅。
他知道自己這點兒本事在大師兄面前只夠丟人的,再說他當時學刀法也不算刻苦,能讓他分心的事兒實在太多了。
要是當時認真的學,好好的練,說不定現在一套完整的刀法就已經學會了。
那時候他實在太不懂事了,要是早知道叔叔的病這樣重……
可是再多的後悔,人也不可能回到過去了。
「可是師弟你剛才練劍的時候就不能專心,總是惦記著你的刀法。演練刀法的時候,又時時總提醒自己手裡握著的不是刀而是一把劍,刀法劍法都變得不倫不類,結果成了四不象。」
大師兄語氣很溫和,但是話說得卻是一針見血。
曉冬的臉慢慢漲紅了,他垂下眼帘,不敢看大師兄的表情。
他怕看到失望和嘲笑。
「師弟年紀還小,功夫可以慢慢的學,來日方長。只是有一句話師弟要記住。」
曉冬不知不覺的抬起頭來,莫辰認真的看著他。他的眼珠顏色似乎比平常人要淺一些,象琥珀一樣。被這樣的的目光認真的注視著,曉冬只覺得心神象是要被這對眼睛吸進去了一樣。
「你得先明白自己想做什麼,如果一直都三心二意,瞻前顧後,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要往哪裡走,那你還能做成什麼事呢?」
大師兄的話說的平平淡淡的,並不是那種鄭重其事的告誡和斥責,可曉冬卻覺得這幾句話份量格外的重,重得他肩膀上沉甸甸的,險些就要扛不起來。
說完這個,大師兄又叮囑了他一句:「你病才剛好,練功不要太累了,今天就就先回去歇著吧。」
曉冬低下頭,用很小的聲音說:「好。」
大師兄剛才聽起來很平淡的一句話,對他來說卻象是一道撕裂天空的驚雷,也象是一把刀子,把他一直躲避著不去想的現實血淋淋的割開來。
他的猶豫,茫然,怯懦,都被大師兄看得一清二楚。
虧他還以為自己的心事沒有人察覺。
可能不止大師兄,師姐、三師兄他們倆多半也看出來了,還有師傅,師傅也同他說過,學功夫的事兒先不急,讓他安心踏實在迴流山住下來。
可是他的心裡就是不踏實。
叔叔還在的時候特別疼他,一點兒罪也捨不得叫他受。他就象是長大樹下的一棵小草,風吹不著雨打不著,什麼心也不用操。那時候他也沒有想過自己要走一條什麼樣的路,做一個什麼樣的人。
從來沒有想過,一次也沒有。
那些對他來說太遙遠太不著邊際,再說,有叔叔呢,叔叔自然會替他安排打算。
可是突然之間叔叔撒手去了。
他成了一個人,以前沒見過沒想過的事,一下子全擁到了眼前來。沒人能替他做決定了,沒有人會象叔叔一樣無微不至的護著他了。
這些日子以來他一直渾渾噩噩的,說好聽些是隨遇而安,說難聽點,就象一隻烏龜,自以為把頭縮進殼裡,外面的風雨吹不著他,就自欺欺人當那些麻煩不存在了一樣。
如果是真的風雨,躲避一時,風雨確實會消停。但是人要面對的麻煩,可不象風雨一樣,只知道逃避是解決不了問題的。
他將來的路,要往哪裡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