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6章 大結局(上)
遜引領著青靈,進到慕辰暫居的小屋之中。
毓秀抱著膝蓋坐在榻沿上,抬眼瞧見母親進來,面上閃過一絲的窘迫,伸直腿慢慢地滑下榻來,朝青靈行了個禮。
慕辰立在窗邊,透過撐起的竹窗,沉默地望著外面淅淅瀝瀝下著的小雨。
遜上前低聲奏報:「長帝姬來了。」
慕辰似是陷入了怔忡,半晌方才回過頭來,對遜交待道:「你帶毓兒出去吧。」
遜躬身領命,繼而向毓秀做了個請的手勢,「秀公子──」
「不必了。」
青靈倏然出聲,打斷了他,「毓兒也留下。」
遜扭頭去看慕辰,得到肯定的示意之後,又略有躊躇地望了青靈一眼,行禮退了出去。
屋內剩下的三個人,各自皆有些異常的沉默,最終,還是青靈率先開了口。
「我來,是想告訴陛下,我們一家三口打算離開東陸,渡海西行。至於青雲劍,我會親自送到仙霞關,開啟陣法,確保列陽人永世無法經由仙霞關南下。」
她說得不疾不徐、語氣平淡,卻全然不是商量的口吻。
慕辰依舊站在窗邊,背後是窗外嘀嗒落下的雨簾。陰霾的天色投映在他修長的身軀輪廓上,鍍出了一層晦暗黯然的光影。
他的面容與表情,隱在了陰影之中,看不真切。那站立的姿態,帶著王族中人特有的謹肅與尊崇,讓他整個人顯得格外清冷凝滯。
從慕辰的角度望過去,卻恰能將青靈的每一個神情都看得很真切。
因為曾身中「逆生」,她在小月池蘇醒過來之後,容貌變得比從前更為嬌妍。
明眸清澈,朱唇潤澤,白膚勝雪。
可那樣美好的容顏,卻總是籠上了一層明晦交替的戾色,彷彿隨時都會為了那暗藏心底的仇恨與悲痛、再度變得瘋狂絕望起來……
然而此時此刻,她的面龐映在雨天特有的銀灰色光線之中,再沒有了往日那種紅唇雪膚少女般的嬌妍。煉化元神對身體和容貌所造成的傷害,顯而易見。
但偏偏她眼中的那一點隱含的明亮、眉梢唇角的一抹淡淡的喜色,遮、都遮不住。
她刻意地將語氣控制得淡然,可說到「一家三口」四個字的時候,眼中的那一點生動的亮色終是藏不住地一瞬間璀璨更盛,隨即微微垂眸的一個小動作里,蘊著濃濃的喜悅和些許羞窘,像極了從前她與他在一起時的,那一低首、那一抬眸。
慕辰的心中,一片空蕩。冰冷而深沉的感覺,浸入到了血液魂魄之中,卻始終說不出那到底是是什麼……
毓秀倒是率先接過話,驚疑不定地望著青靈,「母親,你說什麼?離開東陸?」
他看了看慕辰,又轉回望著母親,「我們為什麼要離開東陸?」
青靈走到毓秀跟前,撫了撫他的發頂,「你父親一直嚮往暢遊四海、自由隨心的生活。如今他安然歸來,我們便一同去周遊天下,好不好?西陸那邊,有很多新奇有趣的東西,你以前都沒有見過的。」
然而毓秀對新奇有趣的東西從來不太上心,咀嚼著母親語氣中的那一份堅決,人倒是愈加的惶然。
他再度側頭去看慕辰,小手在袖中攥了攥,對青靈說道:「我不想去西陸。」微微吸了口氣,「我不想離開東陸、離開家。我不明白,為什麼……父……父親一回來,我們就必須離開。我們可以住在凌霄城裡,有空的時候,再到東陸的各個地方去遊歷!東陸很多的地方,我都還來沒有去過。」
毓秀是個十分理智的孩子,縱然心中惶恐疑惑,卻依舊懂得據理分析。他其實,一早就從周圍所有人的反應中得出了結論,那間漁民小屋中的英俊男子、確是自己的父親無疑。然而僅僅是因為父親的重生歸來,自己便必須放棄自己已有的生活、放棄此生唯一熟悉的那個家,這對他而言,著實太難理解。
慕辰站在雨窗前,將毓秀望向自己時、眼中的那一份求助與期冀,看得清清楚楚。
孩子在盼著他開口,盼著他出言勸解青靈,讓她放棄離開的打算。
可毓秀又如何能知,他與青靈之間種種的恩怨糾葛、層層無法逾越的深重隔閡?
慕辰甚至很清楚,青靈堅持要兒子留在屋中,為的,就是避免跟自己單獨相處。
若說從前他心裡還存著一份僥倖,覺得只要毓秀還留在了自己身邊,青靈便無論如何也不會遠離,那麼,當他透過結界淡去的光芒、看清楚百里扶堯的那張臉時,心底僅存的那一點點信念,亦徹底地分崩離析。
他心中情緒紛雜,沉默了許久,最終,斟酌著開了口:
「你……非走不可嗎?」
頓了頓,控制著語氣,「你們若願意繼續留在東陸,我可以賜一座封邑……不必靠近凌霄城。若你還是不放心,崇吾山如今已不再臣服朝炎,為了孩子,你可以……考慮一下。」
話說出了口,連自己都覺得可悲可憐。
低聲下氣、卑微求人,在她的面前,算不得丟臉。可他朝炎慕辰,到如今能依憑的,也就只剩下一個孩子對自己的依戀罷了……
青靈終於看向了慕辰。
他人在陰影之中,看不清面容,可她知道,他卻是能看見自己的。
就一如許多年前,初遇的那一晚,月色梨花落,她能看得見他,而他,卻看不見她。
不知出於怎樣的原因,青靈從未向任何人提起過那夜的相遇,包括慕辰。
她愛他時,唯恐被他看輕,她恨他時,唯恐他不明白她恨他。
青靈回答時的口氣十分決絕,「不必了,我們明日就走。我來告訴你一聲,是想讓你知道,縱然我如今神力大損,但誰若敢出手阻攔,我就算拼出性命也絕不會放棄。」
她頓了頓,瞥見一旁毓秀的神情,心中又覺愧疚,經不住放緩了語速,低聲道:「小七安然歸來,我心中少了許多怨念,但並不代表我可以將從前的那些事當作從未發生過……」
欺騙、算計、傷害。
若沒有慕辰對她的一腔執念,很多的事,便不會發生!
那麼多的傷痛、離別,近百年的天涯相隔、迷惘絕望。
時至今日,她只想拋卻從前的種種,和自己愛的人攜手泛舟、遨遊四海,再無糾結牽絆、踟躕追悔。
毓秀強忍在眼眶中的淚,在青靈踏出房門的那一瞬,終於落了下來。
他飛快地抬起手臂,用衣袖拭去了眼淚,轉身跪倒在慕辰面前,語氣堅定地說道:「求陛下勸阻我母親!毓兒不想離開東陸!」
他再如何冷靜自持堅強,也終究不過是個孩子。如果做父母的鐵了心要帶他離開,於情於理,他都沒有反駁的餘地。
然而心中的委屈與不甘,卻亦是無法否認的。
慕辰傾身扶起孩子,輕輕擁住了他。
半晌,幽幽問道:「為何不想離開?」抬手拂了拂毓秀的額發,「你的父親……與西陸的幾大商賈皆有交情。你去了西陸,想必日子也不會過得太差。」
毓秀聞言,胸中委屈似乎更盛,狠咬著嘴,搖頭道:「我不是貪戀富貴!」
他揚起腦袋,「從小陛下就教導我,切勿耽於享樂、執著於物。我也明白,宮中那些衣食住行上的雅緻尊貴,只是為了沉澱王族氣質、彰顯身份之別,不是為了奢欲虛榮。毓兒並不介意過普通簡樸的生活……我只是……」
他忽而哽住,一時無法繼續,伸出兩條細細的胳膊,猛地抱住了慕辰。
自嬰孩時起便守護在自己身邊的人,記憶中最熟悉的氣息與聲音。他渴望著他的疼愛,也無比擔憂著令他失望。
「我明白,那個人……百里世子,是我的父親。現在再回想起來,他擄走我的那些日子裡,對我,其實也挺好的……」
毓秀努力壓低著聲音,不讓哭腔逸出來,「可我就是不明白,為什麼他回來了,我就必須要離開!朱雀宮是我的家,陛下……陛下更是我最親的人。從前母親自己也親口說過,說就算我在心裡把陛下看作了自己的父親……也沒有錯!
從小到大,陛下也好、宮中的師傅也好,都讓我謹記自己的身份與責任,身為朝炎王族,必當守護東陸子民、捍衛東陸江山……我努力地學本事,為的也是有朝一日,能像陛下從前那樣,成為征戰沙場、擊退外敵的大英雄……可若是,連家國故土都必須拋卻,那我以後又算什麼……」
慕辰靜靜地聽著孩子的傾述。
他明白他的傷心、他的擔憂。在這樣的年紀,被迫離開最為熟悉的家園與親人,對孩子而言,無異於整個世界崩塌了開來。
慕辰冰涼的手指輕撫著毓秀,想要開口安慰,卻忽而意識到此時的自己,其實同這孩子一樣的脆弱無助,甚至更可憐可悲。
毓秀的傷心,來源於青靈對他的不放手,而自己的絕望,卻是來自她毫不留戀的徹底捨棄。
孩子尚可向他尋求寬慰,而他自己呢?又能向誰傾訴心事、祈求安慰?
俯瞰眾生的帝王,本就不該有七情六慾。
此後的餘生,心中再多的滋味,也只能自己一人獨嘗罷了。
~~
青靈一大早就出了院子,躍上鐵牛停泊在院外小河中的船,鑽在船艙里四下檢查整理著。
她昨晚便和洛堯商量好了,坐船經由燕綏河、直接駛入西海。他們會先去西陸,待兩人的身體都恢復得差不多時,再取道冰刃林、去一趟列陽,按照自己許諾過的那樣,用青雲劍開啟仙霞關的陣法。
她掀起船艙的油布窗帘、察看著上面的裂紋,視線掠過村屋院外的佇立整齊禁軍,暗暗地調整了一下呼吸。
若說她全然篤定了慕辰不會出手阻攔,那隻能是自欺欺人。
然而若說她對他尚存某種信任,甚至可以坦然地讓兒子昨夜留宿在了他身邊,卻也是青靈根本不願去想的。
她垂了垂眼,放下帘子,繼續專心地拾掇檢查起船艙內的物件來。
等到青靈收拾得差不多,重新出艙站到了甲板上時,忽然發覺院子里多出了一隊禁軍,神情謹肅的遜,更是扶刀站在了屋門外。
青靈立刻緊張起來,三步並作兩步地奔至屋前,厲聲質問遜道:「你們想做什麼?」
她心裡清楚,以自己和洛堯目前的身體狀況,根本就不是大隊精銳禁衛的對手。若是慕辰真的下了狠心,結果便只能是玉石俱焚。
遜躬身行了個禮,瞥了眼屋門,答道:「陛下想和世子談談。」見青靈面色驟變,又連忙補充道:「秀公子也在裡面。」
青靈心緒稍復,清楚慕辰帶著毓秀一起進屋,至少不會當著孩子的面做出太出格的事來。
她立在原地猶豫半晌,一時有些說不出的煩悶。
遜微微調整了一下站姿,不為覺察地恰好攔在了青靈與屋門之間。
青靈也不退讓,神情冷傲地杵在了原地。
遜謙和地低了低頭,垂下了眼,腦海中卻恍然浮現了很多年前,自己奉命將青靈帶去雪山、她終日鍥而不捨地追問慕辰下落的情景……
滄海桑田,物是人非,唯一沒變的,倒也只有她的這份倔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