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八章 左右逢源
涼風吹徐,掠過了湖心亭,亭間兩人無言相對,二人之間放著一張方台石桌,石桌之上擺著五個茶杯,茶杯之中的茶已然有些涼了,卻還沒有人動杯,二人之上隔桌對視,再不碰茶杯。
洪門茶陣的規矩乃是江湖隱語,乃是落坐時雙手撐於兩桌角,經營茶棧的天地會堂主、香主前來對切口,並循問來客飲何茶,應答「紅(洪)茶」。對完切口,茶棧負責人將擺設茶陣,進一步確認來人身分。破陣時,應將左近茶杯移至右近處,代表「復明」茶棧提供的「清蓮心茶」,為藏頭詩,各句首字合為「反清復明」。
「茶陣」則有三種,一種是泡茶時類似下棋的鬥茶娛樂,另一種是民間鬥茶時評委相互交流的暗號,還有一種是土匪接頭聯絡的江湖隱語。民間的「茶陣」相對簡單,其構成要素簡單,一隻茶壺、數只茶杯,便能幻化出不同的陣形。
方才虞小樓便是過了茶陣,洪展達也不好為難他,二人誰也不開口,正是暗暗較勁的時候,洪展達面帶笑意,笑著盯住了虞小樓,像極了個和藹的老人,心裡卻直琢磨,虞小樓年紀輕輕就能當上采水堂的翻垛,替甘景豹收復采水堂,戡平內亂,此刻面對茶陣對答如流,破陣便是舉手投足之間,到底有多大的本事是何深淺,洪展達自認一時半會兒也看不出來。
他時不時急促的皺一下眉頭,緊接著又立馬舒展開來,虞小樓這個名字他總覺得耳熟,卻又想不起在哪裡聽過,如此他便更加確定眼前對桌而坐的這個年輕人,絕不是個簡單的人物。
洪展達活到幾年足有五十六歲了,打他懂事以來,事事小心才坐到了今天的位置,要打交道的人不說成千也有幾百,在這麼多人中偏偏虞小樓這個名字被他隱約記住了,不免生出疑慮來,可是怎麼也想不起,便是個麻煩了。
沉默之間好似連減緩推開的水波聲都能聽到,虞小樓沉默著,他只是乍看了一眼洪展達,思緒便飄了出去,他知道他如何算計,如何揣測都無法揣測洪展達的心思,那是時間和經歷打磨出來的心智,讓虞小樓這個年紀的人達到那般的高度,唯有經歷更多的苦難。
虞小樓開始想起了自己和北堂鳴之間的那些計劃,他能夠到這洪公館來,早就在他和北堂鳴的預料之中,他來便是要想辦法尋回北堂鳴的妹妹,況且也只有他才有這樣的機會,只因為是洪展達要見他,而非他主動送上門來的。
水波的聲音越來越大的了,更加的清晰,夾帶著夏日裡悶熱的氣息和水面上微微的涼氣,虞小樓的額頭上冒出了汗珠,他覺著有些口渴了,眼前就是茶杯,可是這茶卻喝不得。虞小樓扭過頭看向了整片後花園,山水相映,將近正午的陽光照在湖面上,映著柔光,好似一床金被。
這波光粼粼的湖面被一葉扁舟割開,波紋開始一圈圈的朝外暈開,然後歸於平靜。洪津八撐著船舵,一點點的朝著湖心亭行了過來,他的額頭上豆大的汗珠開始往下掉,撐船是個力氣活,像是洪津八這樣的人,往日是不需要他來做力氣活的。
洪津八將小船停靠在湖心亭下的岸邊,待船停穩了,他才氣喘吁吁的爬到了岸上,上氣不接下氣的朝著亭子這邊走來。洪津八的到來打破了虞小樓和洪展達之間沉默的氣氛,虞小樓回過神看了看洪展達,洪展達只是輕輕掃了一眼洪津八,他的眼內滿是不屑,又皺了皺眉頭,輕微的搖了搖頭。
看樣子叔叔並不怎麼喜歡他的外甥,虞小樓這樣想著,洪展達好歹是洪門的總舵主,算得是一世英豪,卻有著這樣一個欺軟怕硬的外甥,難免面子有些掛不住,背地裡的閑言碎語自然也不少,總歸是在給他洪家的臉上抹黑。
「叔叔...」洪津八氣喘吁吁的上前,朝著洪展達鞠了個躬,喊了一聲。
洪展達明顯有些不悅,面色一變微帶怒色,瞪了洪津八一眼,洪津八看著洪展達的臉色,渾身打了個寒顫,立馬意識到自己做錯了什麼,畢恭畢敬的站直了身子,低下頭又重新叫了一聲。
「總舵主。」
「嗯。」洪展達正襟危坐點點頭,應下這一聲。
這是規矩,不管他們是多親的血親,有外人的時候,就得以洪門內的地位相稱,甭說是叔叔與外甥,哪怕是洪展達的親兒子,在這個場合下,也要尊稱一聲總舵主,而不能直接喊爹。所謂『沒有規矩,不成方圓』便是如此,洪門上下數十萬的光棍,如萬丈高樓,這規矩便是其中的樑柱,哪一條不遵守,都會讓這高樓傾倒而下,化作塵土。
「先前我這愚侄不識好歹,得罪了虞先生,結下這麼一場誤會。如今虞先生和我都解除了誤會,以後自然是合作的朋友。」洪展達這話說的是把虞小樓抬到了天上,讓虞小樓挑不出一點兒毛病來,若是在不識抬舉,便是不給這洪展達面子,只好點點頭應下這話。
「洪老大嚴重了,一點兒小誤會。」虞小樓也只好客客氣氣的回道。
「給虞先生看茶道歉!」洪展達聽著虞小樓的話,扭頭看向了洪津八,厲聲喝道,洪津八聞聲愣住,一時還未反應過來。
洪展達看他沒反應,眼神又凌厲了三分,微微挑眉,這份氣勢便奪然而出,嚇得洪津八冷汗直往外冒,立馬反應過來,轉身面向虞小樓,微微彎下腰,低了頭,嘟囔著開了口,聲音就好似是從嗓子眼裡擠出來的似的。
「小的有眼不識泰山,虞爺您大人有大量,多多包容。」
洪津八說這話的時候,漲紅了臉,他原以為洪展達請虞小樓來是擺好了鴻門宴,要他今天嘗盡了苦頭,自己一學前恥,好好的羞辱虞小樓一番,卻未料到是這樣的結果,洪展達倒好像極為賞識虞小樓,反而要他向虞小樓道歉。
虞小樓聽著洪津八的話,心裡痛快極了,但也未表現出來,輕哼了一聲,算是答應了。洪展達眼神掃了一眼茶杯,洪津八趕忙把擺下茶陣的五個茶杯拿走,將其中的茶水倒在地上,又重新擺上兩個杯子,給虞小樓添上茶,雙手奉茶,端給了虞小樓。虞小樓從洪津八的手裡接過茶杯,茶杯卻被洪津八死死的捏住,虞小樓抬頭看去,洪津八憋紅了臉,滿臉的不忿,此刻若是可以,他肯定是把虞小樓生吞活剝的心思都有了。
洪津八兇狠的盯著虞小樓,不過片刻只有,便鬆開了緊捏著的茶杯,虞小樓接過茶來,輕泯了一口,也算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洪展達看著這檔子事兒總算是了了,長舒了一口氣,自己也喝了口茶,哈哈大笑起來。
「哈哈哈,虞先生大氣,請虞小樓移步偏廳,稍作休息,我這公館里也有下人伺候你。你初來乍到,肯定還沒好好的享受過,等你休息好了,晚上我陪虞先生好好開心開心!」
「好。」虞小樓點點頭,站起身來。
幾步下亭,虞小樓站在碼頭邊,卻未用輕功,站在了小船之上,緩緩的划著船槳,朝著後花園的岸邊駛去,這也是規矩,身為客人洪展達以禮相待,在別人家院里動功夫是大不敬,先前是洪展達要試試他的身手,請他使出輕功來,此刻洪展達沒開口,虞小樓也不敢肆意而為,洪展達內力深厚,功夫自然不弱,且不說他的勢力,就是他這個人,也是虞小樓一時半而對付不了的。
況且虞小樓此來是為了北堂鳴的妹妹而來,不想再生出事端來,便撐船回到了岸邊。那先前領路的大漢早就在岸邊等著虞小樓,虞小樓的一葉扁舟剛剛靠岸,大漢便接引下來,為虞小樓領路,朝著偏聽走去。
待虞小樓的身影逐漸淡出了洪展達的視野里,洪展達嘆了口氣,身子也鬆懈下來,扭頭看向了洪津八。
「叔叔,儂對伊那麼客氣做啥啦。」洪津八的口氣裡帶著懊惱,還未等洪展達開口,他便先問起來。
「在上海的確是不需要怕他,可是出了上海就不一樣了。我們的生意走的都是水路,采水堂當家和這虞小樓感情好的很,我要是把這虞小樓怎麼樣了,以後我們的船,走不出個一天,就要被甘景豹劫走。」
「阿拉十幾萬的光棍,還拿不下他們?」洪津八明顯有些不服氣。
「我們洪門十幾萬的光棍,多半都是些小癟三,采水堂有槍有炮,打起來都是不要命的人,拼起來你敢上嗎?」洪展達輕蔑的看了一眼洪津八。
他這話離透著對洪津八的不屑,洪津八雖然是洪家人,但是卻不少讓洪展達難堪,若不是看在自己的兒子和洪津八是自小一起長大的朋友,這洪津八別說能夠混到堂主,恐怕早就被洪展達逐出洪門。
洪津八自然也聽得出洪展達言語之間的意思,自己紅著臉覺得尷尬至極,自己也沒辦法,誰叫如今寄人籬下,他這心裡未必不恨洪展達,可他卻從未表露出來,聽著洪展達的話即便是尷尬,也只好點點頭。
「而且虞小樓這個名字,我總覺得好似在哪裡聽過,不會是個簡單的人物。對了,你說昨夜是北堂鳴帶著趙探長來,你們才收手的?」洪展達心裡琢磨著什麼,一邊兒問起了洪津八。
「是,那北堂鳴說是湊巧,也沒跟虞小樓有什麼交集,我們在青幫的內線也說北堂鳴白天拒絕了虞小樓,難道真是湊巧路過了?」洪津八應了一聲,向洪展達說了個明白。
洪展達沒吭聲,眯著眼睛望向了湖面,湖面平靜的沒有一絲的波瀾,正如同他的神情一樣,平靜之下掩藏著如何的暗涌誰也看不出來。忽然一隻蜻蜓落在了水面上,儘管只激起了輕微的漣漪,可是那漣漪卻一圈圈不停的推開,逐漸蔓延向了整個湖面。洪展達握住了茶碗,朝著蜻蜓扔去,蜻蜓飛起躲開,茶碗沉入了湖底,激起了大片的漣漪,蜻蜓卻一轉眼再也看不見了。
「走吧,晚上好好會會這虞小樓。」洪展達拍桌而起,聲音回蕩在亭子里。
洪津八在一轉眼,洪展達塌平地而起,一躍而上,在空中打了個轉,旋起一陣勁風,揚起了風沙迷住了洪津八的眼,洪津八揉揉眼睛,定睛看去,洪展達已然到了岸邊,心中驚嘆老爺子這功夫出神入化,再扭頭一看,那被他拍過的石桌上,留下一個嵌入了三寸厚的掌印。
虞小樓被大漢帶到了偏聽,關上了門,剛坐下這屁股還沒熱,就進來了幾個丫鬟似的女子,還沒等虞小樓弄明白怎麼回事兒,幾個丫鬟就湊到虞小樓身邊,給虞小樓寬衣解帶,虞小樓這臉一下子就紅了,他這輩子最親近的就是吳晴了,現在一下子湊上來好些個,只覺得自己的臉好似變成了兩個火炭,燒的直發燙。
「你們這幹嘛!」虞小樓連退幾步,像個大姑娘似的護住自己的衣物,倒是這些個丫鬟被虞小樓弄的有些不知所措。
「當然是伺候大爺沐浴更衣啊。」這些個丫鬟也沒見過虞小樓這樣的人。
「噢噢噢...好!」。
虞小樓放鬆下來,他本想趕這些丫鬟出去的,可是轉念一想,早就聽說那些個有錢人往日里是衣食住行都要丫鬟伺候著,連洗澡也要丫鬟給他脫衣穿衣,這洪公館在上海也是數一數二的宅邸,好不容易有這個機會裝回大爺,錯過了也不知道何時才有下次的機會。
幾個丫鬟上前,虞小樓張開了雙臂,等丫鬟給他解下了衣服,領著他到了後邊兒,那是陶瓷的浴缸,裡面正放著一缸冒著熱氣的水,上面還撒著花瓣,虞小樓坐到了浴缸里,只覺得通體舒暢,比起一般洗澡要舒服不少。幾個丫鬟給他捏肩垂腿,虞小樓閉著眼享受著,心想著哪怕就這一次也夠本了。
等一切都弄好了結束了,天色也將近暗了下來,虞小樓意猶未盡的睜開眼,還覺著沒夠呢。丫鬟們把換洗的衣物拿過來,那是精心剪裁的西裝,款式也跟虞小樓曾經在塗宴樓穿的不同,這一套看著時髦極了,衣服也合虞小樓的身子,可是這麼一身好衣服穿在他身上,他是怎麼也穿不慣。
「虞先生也休息好了,咱們走吧。」洪展達緩步進屋,上下打量著虞小樓。
虞小樓扭頭看去,洪展達也沒穿著早些時候見他時的那身馬褂,也換了一身西裝,裡面是馬甲襯衣,脖子上還系著黑領結,打扮的利落精神,身後跟著的幾個手下,也都穿著西裝,只不過多了一頂禮貌,半遮住了他們的容貌。
「這是去哪兒啊,洪老大?」虞小樓心說這晚上去的地方肯定不一般,要換好了裝束才好去。
「來了大上海,總要去夜總會的,洪某人不才,自己也開了一家,陪虞先生過去玩玩,也請虞小樓喝幾杯酒水。」洪展達笑呵呵的說著。
大上海寸土寸金,這洪展達不光占著這麼大的一片地建洪公館,竟然開了家夜總會,更別說他手下的賭坊、酒樓、娼館、堂口,各式各樣的生意,他的勢力遍布上海是一點兒也不誇張,比起北堂鳴那個窮酸的破舊餐館,洪門果然還是勝過青幫一籌,否則依照北堂鳴的性格,也不至於要靠虞小樓才能救回自己的妹妹。
虞小樓朝著洪展達點點頭,和洪展達並肩走出了側廳,朝著門外走去,二人悠閑的走著,從這側廳到洪公館的正門口,一行人就走了約莫有個十幾分鐘,一路上虞小樓和洪展達有一句沒一句的閑聊著,到了門口二人先後上了轎車,直奔著洪展達的夜總會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