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六章 卑鄙的生存
江上星點的漁火跳動著,騰起的薄煙藏在夜色里難以看見,只有伴隨著薄煙,從江上一直飄散到了江岸邊那誘人的魚湯的香氣,才讓人意識到江上應該是有煙的,離天亮還有幾個小時,難以入睡的漁家喜歡在這個時候熬上一鍋魚湯,自己慰藉心神也罷,或是賣給醉酒的路人。
北堂鳴最愛吃的就是魚,一定是石鍋里熬出的魚是他的最愛,他的鼻子敏銳的嗅到了魚肉散發的香氣,可他此刻卻一點胃口也沒有。
他躺在床上,隨著小船搖搖晃晃,本該有些困意的,可他卻如何也閉不了眼,他轉了個身子,讓自己的臉對著牆壁,背對著另一邊床上的虞小樓。
虞小樓所說的會是真的嗎?北堂鳴不禁要對虞小樓口中那個冗長的故事產生疑問,他從未聽說過什麼千門和千門八將,那所謂的,被虞中廷盜走的虔門三技地圖是真的存在嗎?北堂鳴難以相信世間存在著一樣得之便可以左右天下大勢的東西,對他這樣手裡握著刀,靠著拳頭打出一番地位的人來說,這樣的東西過於神奇,像是說書先生嘴裡的話似的,吸引著人卻又不夠真實。
如果是真的呢?北堂鳴更願意虞小樓所說的是個謊言,如果是真的,他已經捲入了一場他無法反抗或是左右的巨大陰謀里,像是洶湧的波濤迎面撲來,他所能做的,只有順著激流的拍打而不至於淹沒在暗流里罷了。
誰都是洪展達棋盤上的棋子,而洪展達的對手,是那個所謂的隱藏了十幾年的脫將虞中廷,虞小樓是洪展達手中最重要的一顆棋子,他想要靠著虞小樓引出虞中廷,那自己呢?北堂鳴開始考慮起自己的處境來。
他是被青幫認定的叛徒,對洪展達而言他也沒任何的用處,他在這棋盤之上,只是死局裡的一顆棋子,棋盤上的一顆風沙,他是否存在,對於洪展達的計劃不再有任何的影響,那樣意味著他的性命也變得無所謂。
「嗯......」
北堂鳴粗重的嘆了口氣,他盡量想把這口氣嘆的像是在打呼一樣,他正在思索著一個艱難的選擇。對於北堂鳴來說,生存從來都一件沒什麼選擇的事情,就像他流落上海,是因為他殺了他爹;他深處青幫,這些年不知道砍死打傷了多少人,可也是為了生存,他不做,便要被別人擠下去,跌入深淵。
如今在他的眼裡,他又站在了生存的選擇上,他好像是給自己安慰似的拍了拍自己的胸口,然後小心翼翼的轉過身,盡量不發出丁點的動靜來。他看向了虞小樓,虞小樓的閉著眼睡的正酣,整日的逃亡讓他疲憊到了極點,虞小樓頭剛沾到了枕頭,便沉沉的睡了過去。
北堂鳴從毯子里抽出身子,坐了起來,皺著眉頭盯著虞小樓,他的面部不自覺的抽動著,在一聲輕微的嘆息之後,北堂鳴站起了身子,舉起一盞燭台,走向了黑暗的深處。
乳白色的鴿子從北堂鳴的手中掙脫出來,撲著翅膀飛去,很快便在夜色里消失的無影無蹤,北堂鳴站在船頭,面對著碼頭,穿在他的腳下輕微的搖晃著,面色出奇的難看,雙手背在身後不停的攥著,拇指一個勁兒的搓揉著。
今夜並不冷,可是北堂鳴卻顫抖著身子呼出了一口氣,他並不害怕眼下的形勢,反而為他心底冒出的念頭感到害怕,他開始覺得自己相信了虞小樓的話。杜明堂與洪展達在他的眼裡,已經是站在這個渾濁江湖頂端的兩個人了,可是如今他知道了千門,知道了這些神秘而令人恐懼的人,他像是一艘被投入了漆黑的無邊汪洋的小船,覺得自己渺小的無法忍受。
北堂鳴想起了小時候聽過路的人講過的話,毀滅一個人只需要將他投入到一個與他身份完全不符的環境里去便好了,將善良的富人丟進貧民窟,在他吃夠了苦頭之後,他也會變得狡詐而陰狠;將窮人放進奢靡的環境,那些他曾經可望而不可即的東西變得唾手可得的時候,他便擠破了頭,也要留在這個環境里。
改變命運,往往需要的只是一個念頭,北堂鳴的念頭在這個晚上生根,他不想成為這個棋盤上的棋子,他要成為下棋的人。
「哥,你在幹嘛?」北堂葉從船屋裡出來,望著站在船頭的北堂鳴,那個背影和她記憶中的哥哥已經相差甚遠,這個背影讓她覺得更加高大挺拔。
北堂鳴陷在自己的思緒里,顯然沒有聽見北堂葉的話。北堂葉又朝著他走了幾步,手臂上挽著件大衣,輕輕的披在了北堂鳴的肩上,北堂鳴才察覺到了這船頭不再是他一個人。
「你怎麼還沒睡?」北堂鳴警覺的抓住了北堂葉的手,那纖細的皮膚讓他立馬意識到是自己的妹妹。
「我睡不著,虞先生和你為了救我弄得自己現在身處險境,我實在是...」北堂葉的語氣有些不安,低著頭站在了北堂鳴的身邊。
「別怕,哥哥在呢,什麼事都不會有的。」北堂鳴輕撫著北堂葉的頭髮,他的眼睛仍舊仔細的盯著江岸邊的碼頭。
「哥,你在看什麼?」北堂葉順著北堂鳴的目光看去,可她什麼也沒看到,漆黑的碼頭上什麼也沒有。
「哥哥不光要保護你,還要找回來其他弟弟妹妹,你知道嗎?」北堂鳴好像在自言自語似的。
「嗯...」北堂葉點了點頭,她覺得那裡有些奇怪,卻又說沖不出口。
「但是現在我的本事還做不到,所以,不管我做什麼,都是為了我們北堂家,為了我們兄弟姐妹,知道嗎?」
北堂葉沒回答,她只是在黑暗裡點了點頭,北堂鳴輕哼了一聲,他做著而且已經做了背信棄義的事情,他最擔心的,不過是被自己的妹妹厭惡,他的這番話像是說給了北堂葉聽,卻更像是說給自己聽的,他的心踏實了,不再有丁點的動搖。
離天亮沒多久了,灰濛濛的天空下依稀能夠看到一些東西,江岸的碼頭上聽得見響起的喧鬧聲,伴隨著那喧鬧聲出現的是練成了片的火把。北堂葉嚇得揪住了北堂鳴的袖子,她知道那是青幫或者是洪門的人已經找到他們了。
北堂鳴望著喧鬧聲的方向,他似乎已經依稀能夠看到他們布滿了殺氣的臉和手中揮舞的,冒著寒光的短刀。北堂鳴咬緊了牙,點起一支火把,高舉起來在天空中不斷的揮舞著,和碼頭上的那些人呼應著。
「哥!你幹嘛!」北堂葉的臉上臉色發青。
「把船開回碼頭!快去!」北堂葉的臉色蒼白,但卻聲音卻無比的鎮定。
「虞先生是救我的恩人,你要出賣他!?」北堂葉望著自己的哥哥,她有些難以相信北堂鳴會做出這樣的事。
「我也沒辦法!如果他說的都是真的,怎麼和千門抗衡,千門殺他一次不成,這一次洪展達如果得不到他想要的,不僅虞小樓死定了,你和我...」
北堂鳴壓低了聲音,他不想吵醒虞小樓,可他的話還沒說完,他的目光便看到了坐在了船屋門口,掛著一絲苦笑的虞小樓,正冷冷的望著他。
虞小樓的出現打斷了北堂鳴的話,他也望著虞小樓,北堂葉扭過頭看去,她的臉上浮現著難堪和羞愧,她打心底感謝虞小樓,是他讓她和哥哥團聚,可是如今北堂鳴要把他推向死路,北堂葉即便心底不願意,可她只能聽她哥哥的。
她又何嘗不知道,只有這樣做,才能保下她和北堂鳴的命來,有了命,才能找回其餘的弟弟妹妹。虞小樓沉默著沒說話,他望著北堂鳴,又撇過頭看看北堂葉,他的眼神讓北堂葉更加的難受,深陷的眼窩裡的雙瞳好像喪失了所有的希望,而這一切,都是他們造成的,北堂葉覺得如果虞小樓破口大罵,她似乎還好受些。
「虞小樓,我沒辦法,你有你爹,有神行百變,有采水堂,你有的籌碼太多了,而我沒有,可我卻有弟弟妹妹這些責任。」北堂鳴直視著虞小樓的眼睛,絲毫沒有退縮的意思。
「洪展達還沒要我的命,你卻要殺我了。」虞小樓搖了搖頭。
他站起身,目光躍過了北堂鳴,看向了碼頭的人馬,他們正在上船,眼看著就要朝著這艘小船殺過來。
「你叫來的是青幫的人,青幫的人見到我會直接殺了我。洪門的人不會殺我,洪展達只會把我抓回去,再丟出來,直到他以為能逼出我爹為止。」
虞小樓淡淡的說著,他驚訝著自己似乎並不害怕,但他很快就不再驚訝了,無論在哪,都有人要殺他。在南京,棲善堂的人要殺他;流落到了采水堂,甘景虎和翻垛也要殺他;如今到了上海,青幫要殺他,北堂鳴要殺他,他早已經不覺得稀奇了。
「去開船!」北堂鳴又一次給北堂葉下了命令。
北堂葉面帶著歉意,還是緩緩的走了過去,很快船身便動了起來。北堂鳴從腰間抽出一把明晃晃的匕首,緊緊的攥在手中,虞小樓得死,他才能活,而且得死在他的手裡,才能證明他不是青幫的叛徒,是功臣。
「我的命能換什麼?保全你?還是更好的堂主?舵主?」
「幫主!誰殺了你,替杜老大報仇,誰就是幫主。」
北堂鳴的聲音很輕,但話卻響徹在虞小樓的耳邊,他從未心寒過,此刻的虞小樓卻著實體會了寒如徹骨。落馬客棧地宮,蕭書祺救過他,病蟲兒救過他;火燒塗宴樓的時候,屠佛、周潯、李宗武搭救他;到了采水堂,水香和甘景豹也救過他,他曾經無數次的猜忌懷疑這些人,可這些人都救了他。
在幾個小時之前,他以為北堂鳴是有著他相同處境的盟友,可現在就握著匕首要他的命,世事人心,遠比什麼計謀難懂的太多太多,虞小樓站起了身,望著那把匕首,想起了北堂鳴殺人於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的樣子,渾身都繃緊了。
「你,殺得了我?」
虞小樓的聲音顫抖著,他相信自己可以逃走,他必須要逃走,他絕不會死在這裡,屍體被扔在這黃埔江里餵魚。他的話警醒了北堂鳴,打消了北堂鳴立馬動手的心思,他想起自己從未見過虞小樓的身手,但他既然是采水堂翻垛的身份,恐怕總有些實力。
北堂鳴還沒琢磨透虞小樓,他和虞小樓陷入了一種僵持之中,北堂鳴不敢動虞小樓,他不僅怕虞小樓跑了,更怕虞小樓會殺了他;虞小樓不敢逃跑,因為船還沒靠岸,而他卻不會游泳。
船在一點點的靠近碼頭,周圍已經被幾艘青幫的小船包圍,碼頭上枕戈旦待的大漢們手裡握著短刀,他們像是一群飢餓的豺狼,如北堂鳴所說,誰殺了虞小樓,替杜明堂報仇,誰就是青幫幫主。
青幫哪怕損失了一半的底盤,但是青幫積累下來的財富、地位、權力、仍舊讓無數人嚮往,而此刻,他們有了一個一步登天的機會,就是殺了虞小樓。
若是船靠了岸,虞小樓必死無疑,他心裡清楚的很,船頭和碼頭觸碰的那一刻,無數的刀刃就會朝著他劈過來,他要在最有機會的時候,逃出去。虞小樓的雙腿繃緊,腳底下用足了氣力,他的雙目盯著北堂鳴,腦海里卻回憶著《神行百變》中的內容。
當年百盜之祖空空兒統一盜門四堂,卻難以折服精於水戰的采水堂,甚至身陷囹圄,被困孤島水陣之中。空空兒精通天下輕功,卻被困在水中孤島之上,萬般無奈之下,他原地坐下冥思苦想,最終卻創出一套天下只有他練成的輕功,踏水功。
這輕功古往今來,練成的人也沒幾個,只因為空空兒一身絕世輕功,他取各家之長雜糅而成,沒有個具體而系統的練法,尋常人能學個一套輕功便受用終身,更不要說哪裡會有人一生遊歷天下習得各式各樣的輕功。
而虞小樓偏偏得了天下輕功總綱《神行百變》,他除了天下各式各樣的輕功之外,便什麼都不會了。
眼看著離碼頭還有個十來步遠,趁著北堂鳴正是緊張的時候,虞小樓拔腿縱身一躍,雙眼只看著那碼頭上的空處,怎麼也不低頭,使出了渾身的勁兒來跑了十幾步,卻好像是跑了一輩子似的。青幫眾人和北堂鳴看傻了眼,只看著虞小樓的拚命奔跑,雙腳看著要淹沒進水裡的時候,竟然又神奇般的浮了上來。
北堂鳴心想不好,加快了船速度追去,僅僅只有十幾步遠的距離,眨眼間的功夫,虞小樓便已經蹬在了岸上,一躍而起,離逃走還有半步之遙。
「抓住他!」北堂鳴朝著岸邊大喊,自己也跳到了岸上。
他從青幫大漢的手中奪過一條鉤鏈,使勁兒在空中劃出個弧線后,奔著虞小樓飛去,虞小樓只顧著逃跑,眼看離逃走只有半步之遙,他的肩頭突然一陣劇痛,他扭頭一看,自己的肩頭扣著那鉤鏈,早已抓的他的肩頭血肉模糊,身子直往下掉。
虞小樓墜在地上,北堂鳴握著短刀,朝著他奔襲殺來,虞小樓咬牙硬扯下肩頭的鉤鏈,鉤鏈帶走了虞小樓肩頭的一塊肉,鮮血從肩膀上如泉水流下,虞小樓一手捂著肩,一邊兒站起身快步逃去。
天色已經微亮了,身後是衝天的喊殺聲和無數的腳步聲,虞小樓沿著江岸碼頭一直跑著,他的眼前因為失血而變得模糊,腳下也開始沒了力氣,他的身子搖搖晃晃,嗅到的都是自己血液的腥氣,眼前的模糊的景象讓他無法看清道路,他的身子開始軟,馬上就要站不住了,虞小樓用儘力氣,稍稍朝左一擺,一頭栽進了黃埔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