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證明

第十三章 證明

這個副主任蕭寒不是沒想過,但本部門除了剛畢業的女大學生歐陽一,其餘倆都是有新聞從業背景的:史非凡本來就是《北龍青年報》的台柱子之一,偏重批評報道,文字刻薄如利刃;郎軍更是混跡過多家媒體,曾在南方某媒體工作,這次能來《北龍晚報》,是因為跟白甫私交好。

北龍晚報創刊一周年有個數據表顯示,全年自采新聞部門發稿條數最少是專特稿部,但頭條採用卻是遙遙領先。數據沒有再細分,但蕭寒有個記錄,全年頭條採用數量他們仨居然一模一樣多。更有趣的是,這仨人在競聘大會前居然都沒報名,互相猜忌倒不至於,但彼此心知肚明肯定是有的。

提名蕭寒為副主任是袁鋒直接在會上宣布,而後舉手表決,這樣的方式不會有太多反對,蕭寒低調又為人和善,所以全票通過。會後白甫就把蕭寒叫到辦公室,語重心長談了很久:

這是我與袁鋒那傢伙達成的一致,你有大局觀,且勤奮好學又有良好的文字功底,最大的優點是跟我倆一條心,為了晚報可以放下一切。

蕭寒想起「元老」要聯合起來討說法他卻告密的行為,有些臉紅,但什麼也沒說,白甫遞過一根煙好像看透了他:

你不必內疚那次事件,你也知道我跟袁鋒那傢伙都是閣僚貨,如果是小人我們肯定不會用,你的出發點是為晚報生存,有這個前提做啥都不過分。

蕭寒點頭,伸手先給白甫點著煙,白甫深深吸一口,開始說到正題:

你必須證明自己!必須證明我跟袁鋒是對的!

蕭寒正準備給自己點煙,聞聽此言不由一哆嗦,鼻息加重,手裡的打火機瞬間就熄滅了,心裡話:「證明什麼?我寫稿子還不行?」

白甫不理睬蕭寒的表情動作,繼續自己的話:

你不是新聞專業出身,但你的新聞理想是我見過最強的。只是這樣的理想需要很多東西去支撐,最後才能成就一片風景。你要學習的東西很多,你要改變的東西也很多,但我相信我不會看錯人。這是我給你找出來的十本書,你兩年後還我就行,其餘不多談了。

蕭寒從嘴裡拿出沒有點燃的煙,趕緊摁到煙缸里,再伸手拿起白甫推過來的十本書,想說點啥又不知道說啥。白甫擺擺手,再拿起蕭寒剛摁到煙缸的那根煙說「浪費!」,一邊說一邊把那根煙對火:「你去把社會新聞部主任副主任都給我叫過來!還有,書是抽空看的,這周的報題都沒有好稿子,快過年了,你要親自去寫出倆正面的頭條稿子。」

從進去到出來半個多小時,蕭寒一句話沒說,回辦公室放下書,先叫了社會新聞部主任們,再回到辦公室翻看了下白甫推薦的書——並不是新聞專業的教科書,有新聞背後的相關小說,有世界新聞名記者的自傳,還有世界新聞類大獎的作品集。

當晚蕭寒叫部門人員一起吃飯,郎軍出去採訪了,說一會趕回來。三個人就在單位附近經常去的火鍋店,物美價廉,啤酒免費。蕭寒不卑不亢,就是吃飯喝酒不說工作。

一直等著郎軍來,都快凌晨了,進來他就氣哼哼的:三個傢伙嫖娼還打砸了洗浴中心,但這個稿子估計發不了。

蕭寒沒接話,他半小時前接了袁鋒的電話,問他是否安排採訪了,他說沒有安排但郎軍去採訪了,袁鋒嗯了一聲就掛了電話。

歐陽一問了句:為啥?

郎軍擺擺手:我也想知道為啥,但袁鋒一個電話打過來,就說了一句話「這個事情不採了,你辛苦,回來吧。」其實袁鋒還有一句他沒說:以後出去採訪給你蕭主任說一聲。

史非凡嘿嘿笑了聲,不定又是誰的關係呢,喝酒喝酒!

四個人又吃喝了一會,最後郎軍提議干一杯,說辭就是:今天臨時採訪沒有請示,請主任包涵。我們要在蕭主任領導下,多多寫稿子,多多發稿子,多多賺錢!

蕭寒喝完笑了笑:「郎大哥可不要這麼叫,我給大家服務好。他們不是叫咱們『蕭史一郎』嘛,我們就精誠團結,保持個性做個天下第一!」

當晚回到住處,郝運來不在,最近忙於公司註冊選址,忙的經常三五天不見。蕭寒存摺里就幾萬塊錢,除了咬牙買了部手機,其餘都給了郝運來,說是付房租。郝運來沒客氣就接過去:「狗屁房租,你這是原始股,我不會把蕭大記者體現在公司財務,但你該得的都會得到。」

翻看一本紀錄美國記者的紀實文學,題目《最好的記者不會出現在最好的時代》,蕭寒腦海里一直翻騰下午白甫的話——你要親自去寫出倆正面的頭條稿子。

第二天一早,蕭寒先給部里開了個小會,四個人依舊如以前輪流值班開會報題,每人一周,其餘按部就班採訪。而後他就報了出差,買了張去北龍省良縣的火車票,十點多就上了火車。

良縣是北龍省最偏遠的縣,地處深山峽谷,是北龍省十五個國家級貧困縣之一,但是最窮的第一。這裡耕地少,山高林密,連縣城人口在內也就二萬餘人,交通不便,沒有工業,主要靠林業、畜牧業支撐經濟。

在火車的顛簸中,蕭寒逐步整理出這次採訪重點:在一個非常貧窮的山村,一位來自南方的大學生志願者,每年寒暑假都來這裡支教,她擁有怎樣的精神家園?當地的反應與獲得又如何?

這條線索就是他在辦公室一堆傳真件里檢出來的,原稿是一首詩歌,是良縣一位文學愛好者寫的,主題就是這位志願者,但估計是副刊部看不上,於是扔入廢紙堆。蕭寒看了看詩歌寫得確實很業餘,但這位作者肯定去了山村多次,他隨即就給這位作者留的電話打過去,對方很熱情,對於省城報紙的主動電話更是激動的語無倫次,蕭寒沒有討論詩歌,而是直接就問了這個志願者的事情。

這位筆名叫山狼的作者工作單位在鄉里文化站,也就是這位志願者支教所在的鄉,當聽說蕭寒要去採訪,很真誠表示歡迎,並說一定去接站。

午飯盒飯,晚飯速食麵,火車在凌晨時分抵達良縣。已然深冬,山區尤其是冷風呼嘯,直入骨髓。蕭寒走出車站,將羽絨衣拉緊正準備找個小旅館對付到天亮,這時候有個中年人走過來:「你是蕭寒老師吧?」

蕭寒愣了下,馬上猜出來這是詩人山狼,果不其然,這位山狼自蕭寒打過電話后,每個晚上這個點都到車站溜達一圈,省城來良縣的火車就這唯一一班,就這個點。

蕭寒深懷內疚,因為看到站時間是凌晨就沒敢通知人家,原計劃明天早晨再聯繫。山狼伸手拿過蕭寒的包:「這叫什麼話?我說了接站肯定就接站,跟幾點到有什麼關係?」

蕭寒搓著手問山狼縣裡賓館還有房間嗎?山狼又是一句:「這叫什麼話?來良縣讓您住賓館,以後還能有朋友嗎?」

哪,住哪?

「我家啊!尊貴的客人來了不回家去哪?」

您家不是在鄉里嗎?

「對啊,我跟您說過。不遠,三十里就回去了。」

說話間來到一輛摩托車跟前,蕭寒心裡熱乎乎的:「這十多天您每天都是騎著摩托車來等我?」

山狼嘿嘿笑:「對啊,我想打電話又不知道您號碼,只能傻等,這不也等到了嘛!」

蕭寒很不好意思:「要知道這樣我當時就該把手機號碼告訴你!」

山狼像撿了個寶貝:「您拿手機了吧,來,我用下!正發愁這麼晚去哪給家裡打電話呢!」

蕭寒把手機遞過去,山狼擺弄了一下又遞迴來:「你打你打,我弄不了,」隨即報出七個號碼。

蕭寒摁了撥出去又馬上掛掉,再加上當地區號重播了一下,很快對面一個大嗓子女聲:「誰來?」蕭寒趕緊遞給山狼。

「我。我接到省城蕭老師了,你把我掛在屋后的羊肉給燉上,再拾掇倆菜,一會就回去了。就這,蕭老師手機,貴巴巴的,掛了。」

蕭寒知道再客套就變成虛假了,因為也無法拒絕。只能暗自慶幸自己這次來帶了幾本詩集,並且讓白甫在自己的作品上籤了山狼的名,這樣的禮物對於一個山區的文學愛好者,應該是最珍貴的。

摩托車轟鳴,蕭寒坐在後座上,剛開始抓著後面鋼架,但太冰冷,再加上很快到山路,崎嶇顛簸,不由就摟住了山狼的腰。

彷彿跌進了黑暗中,沒有路燈沒有星光,就是一團一團的黑霧在摩托車微弱的燈光下無窮無盡。山狼很嫻熟的駕駛著車輛東拐西拐,偶爾聽見一塊石頭被彈起來,但聽不到落地的聲音。三天後,蕭寒再走這條路,步行都腿軟,路左側緊靠山崖,路右側就是一兩百米的深淵,而所謂的路就一米五左右,應該是附近山民放羊放牛踩出來的自然路,雜草叢生,坑坑窪窪。

這是善良的山狼選擇的近路,因為他看蕭寒又冷又餓,唯恐怠慢了這位貴客。

四十分鐘左右,摩托車下了個坡拐進一條街道,蕭寒的眼睛適應了黑暗后也能辨認出兩邊是些房屋,在街道盡頭有棟房子門口亮著燈,不由張口問:「到了吧?」

聲音根本沒有發出去,他才發覺自己嘴唇都凍麻了,不由想在前面騎車擋風的山狼該凍成啥樣了。不容多想摩托車已經停下,山狼熄火等蕭寒從摩托車後座下來,再支起車先伸手揉了下嘴唇:「冷了吧?進屋喝一杯就好了!」

蕭寒也學著揉一下嘴唇,生疼生疼,但確定說出了一個字:「冷!」

這時候房門推開,熱氣撲面而來又迅速不見:「快進屋,快進屋,這鬼天氣是越來越冷了!」女主人的聲音高亢有力,尤其是在寂靜的山村夜裡,但蕭寒卻突然有了回家的感覺,也許這正是袁鋒說他的鄉土情結。

一個大鐵桶里柴火正旺,火上有個鍋里咕嘟咕嘟在煮肉,蕭寒脫下外套,山狼媳婦馬上接過去放好,蕭寒道謝後知道這該是山狼特意給他準備的羊肉,不由咽了口唾沫,隨即就笑了:「香味撩人,食指大動,馬上染指。」

山狼已經在爐前擺好桌椅,正放碗拿酒,聞聲嘿嘿笑了:「好酒好肉盡情享受,我們聊詩歌不談政治,古人為一蘸肉湯殺人,蕭老師這比喻不好。」

蕭寒哈哈笑了,這位耿直的山狼真是知音,尊他敬他但不袒護他,真好,他馬上就道歉:「山狼兄指教的對,我喝一碗賠罪!」

他沒有想到的是這一句話一語成讖,一年後為一條命他差點搭上他與山狼的命,險些就變成典故里的「大亂」。

蕭寒講的這個典故出自《左傳》。說春秋時期,鄭國有兩位公子一起上朝時,公子宋的食指忽然動了一下,他便跟公子子家說:「看來今天又要有好吃的了。」這時候內侍說:「昨天楚國派人送來一隻大鱉,鄭靈公下令煮來讓文武百官一同品嘗。」兩人不禁笑了起來,鄭靈公問他們什麼事情如此開心,子家趕緊向鄭靈公說了公子宋食指挑動靈驗之事。

鄭靈公聽完后,也笑了笑說:「公子宋的食指靈不靈,還得通過我這一關呢!」後來鱉羹分到公子宋時剛好分完,鄭靈公就大笑說:「這回你的食指不靈了吧!」

沒想到公子宋竟然走到鄭靈公的座位前,把食指伸到鼎里,沾湯來嘗一下,並說:「誰說我的食指不靈,我不是嘗到美食了嗎?」(這就是「染指」的來歷)鼎在先秦是權力的象徵,任何人不經君王的允許隨意沾取鼎中之物,就是對君王權力的覬覦,是對統治地位的挑戰。鄭靈公看到公子宋在文武百官面前竟敢如此膽大妄為,非常生氣。後來借著一些理由,鄭靈公想要派人把他給殺了,沒想到公子宋先發制人,殺了鄭靈公。這場變故后,鄭國大亂,公子宋最終也被殺,暴屍於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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