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江河水

第七章 江河水

高中生活對於蕭寒就是「學習」兩個字,而對於韓笑卻是截然不同的「放鬆」。

在一個各縣區尖子生聚在一起的班級,蕭寒仍舊很快出類拔卒,但他付出的努力也是有目共睹。而在警校,文化課幾乎是雞肋,半軍事化管理基本都是軍姿、打靶、格鬥等「好玩」的事情,性格開朗的韓笑如魚得水,輕鬆自在。

蕭寒與韓笑雷打不動只是保證每個周末見一次,偶爾也一起回到青山鎮回家拿生活費。

儘管兩個學校也就五站地的距離,每每看著自己文具盒裡韓笑穿著警服的標準照,蕭寒總是想起她在中考後說的話:「好好學,考上北大,我一定會嫁給你。」

只有寒暑假,蕭寒跟韓笑在一起才像一對戀人,他們更多時間都消磨在那個「四角天空」的院子里,嘻嘻哈哈或者各自讀書,更多的是蕭喇叭傳授蕭寒吹嗩吶的諸多技巧。

蕭喇叭已經吹不動了,他看著自己的孫子就像看著年輕時候的自己,在婚喪嫁娶的場合一枝獨秀,光彩照人、獨領風騷。

轉眼就是高三。再轉眼馬上就是高考。

連續的模擬考試,蕭寒的分數都是全年級前幾名,參考多年的高考分數線,他明白自己就在北大錄取分數線上下,於是更加的努力。

他的堂姐北大畢業前跟北京某局長的公子戀愛,畢業后很順利留京進入某部委,但不到一年就離婚,隨即辭職去了美國。

這些個變化對蕭寒影響不大,只是他在高二文理分科時猶豫再三,最終沒有選擇當年他堂姐選擇的文科,對於所謂哲學,他可能仍舊心有餘悸。

蕭喇叭在蕭寒高考前五天的早上,突然昏迷。當時蕭寒的爸爸就在跟前,沒有絲毫猶豫就背起父親跑向鎮醫院,但放到急救床上蕭喇叭已經彌留,但嘴巴一張一合就是不咽氣。

救心針打上,氧氣吸上,儘管這就是盡人事聽天命,但蕭寒的爸爸明白自己的父親——他不見到他的孫子是不會離開的,只是馬上就高考,這麼致命的打擊會使蕭寒垮掉。

蹲在醫院門口抽了幾根煙,蕭寒的父親還是決定叫蕭寒回來,老人家一輩子最親這個孫子,沒理由不讓他臨終不見一面留遺憾。最主要他怕蕭寒會恨他一輩子,他的兒子他知道,蕭寒對爺爺的感情那不是一般的深厚。

蕭寒跌跌撞撞爬到蕭喇叭病床邊,已經是夕陽西下,金色的光線在蕭喇叭臉上靜靜如水。

孫子一聲哭腔的「爺爺」就像驚擾了他的夢,下巴頦長長的白鬍子猶如一把拂塵開始顫動,好像要將世間諸多煩惱清掃,唯有親情粘連讓他無法割捨,而這聲「爺爺」就是最難割捨的一部分。

在生命最後一刻,這位九十三歲的老人累了,真累了,精氣神幾乎全部離他而去,但這聲「爺爺」如涓涓細流,很快流潤到他的全身,先是喉結輕動,然後他的眼睛艱難張開。

此前兩周,蕭寒如瘋了般做各種模擬題,他心中就剩下一個目標:考取北大,分分必爭。

父親把他從教室叫出來時,他瞬間就明白是爺爺出了事情,他連宿舍都沒有回直接就上了車往回趕。一路上爺爺跟他在一起的點點滴滴很快彙集成汪洋大海,漂浮在記憶中他幾欲窒息般痛苦。

蕭寒的爸爸一路給他寬心,並且一再讓他振作回去看一眼不管發生什麼事還是前途要緊,趕緊回校複習準備高考。

蕭寒一句話都沒說,父親的嘮叨甚至充耳不聞,他總在想上個月回來爺爺跟他說的一番話,當時爺爺哆哆嗦嗦教給他一個芯子的吹奏技巧后說:「根兒啊,吹喇叭能教給的爺爺都教給你了,也算是給你一種謀生手段吧。爺爺知道自己快不行了,但看著你就像看著自己年輕的時候,很欣慰。」

點著煙袋抽一口又咳嗽,蕭寒生氣的奪走了。蕭喇叭沒生氣繼續嘮叨:「人啊,就是這麼一代代傳承,一代代延續。根兒啊,其實你比爺爺年輕的時候上進,只是爺爺看你這樣太累了,凡事不能苛求啊!比如咱吹個曲子,苛求完美是對的,但偶爾吹錯個把個音,想辦法圓滑下,也沒人聽出來,接著往下吹就是了……」

蕭喇叭終於看清了孫子摸樣,臉上露出笑容,喉結動了幾下嘴巴開始微張。蕭寒趕緊把自己耳朵貼上去,蕭喇叭艱難吐著氣息:「根……兒,家門……鑰匙……在我兜里,你……拿出來……」

蕭寒流著淚把手伸進爺爺上衣兜,掏出一串鑰匙:「爺爺,我拿到了。」

除了蕭寒的父親,蕭喇叭其餘的兒子、兒媳婦臉色都開始難看,蕭寒的大伯更是毫無顧忌拂袖而去。

蕭喇叭勉強咽下口氣,再張嘴:「根……兒,爺爺……走了啊,好孩子……甭哭,我……活夠了,看你長大成人……滿足了。根兒啊,爺爺……想聽吹喇叭……」

太陽沉入西山,天地逐漸黑暗。蕭喇叭吐出最後一口氣,眼睛緩緩閉合,一滴濁淚順著眼角緩緩滑落,無聲無息。蕭寒大喊一聲「不要啊,爺爺……」,隨即兩腿一軟癱倒在地。

接下來的一夜一天,蕭寒水米不進,只是默默跪在爺爺身邊,就連停靈裝館,他都是木然跟著再跪下,形如枯木。

蕭寒的父親急得滿嘴燎泡,他在兒子耳邊說了太多話,最後嗓子都嘶啞了,但這個兒子就是不站起返回學校,再有三天就高考,這不是將一生都放棄了嗎?

蕭寒的母親病急亂投醫,突然想起韓笑。

這時候的韓笑很掙扎,原本準備在高考結束後跟蕭寒談——警校有個同學追她追的很緊,這男孩的父親是省公安廳的副廳長。除了不好好學習,小夥子各方面都說的過去。雖說跟蕭寒都是一米八左右的個子,也都很帥氣,但這個叫賈飛翔的男孩子許諾,如果他跟韓笑成了,就讓他父親運作一起去北京警察學校的本科,將來畢業回省城工作。

蕭寒爺爺去世她放假回家已經知道了,韓所長告訴她要到最後出殯去祭奠。蕭寒回來她也聽說了,但沒有勇氣去面對,因為她已經心動了,賈飛翔對她體貼入微,又有個好的未來。

蕭寒的母親進門就哭,等抽抽搭搭說清楚,韓笑馬上就站起來,也只有她才能讓蕭寒去高考,而後有了所謂前程。

韓笑到了蕭寒跟前二話沒說甩手就給了他一個耳光:「你這就是孝順?你這是大逆不道!爺爺如果活著也會揍你,他老人家最希望你能考個好大學,光祖耀宗!這麼跪著能跪活他老人家,我也陪你跪著!」

看著韓笑咕咚跪下,蕭寒兩行清淚順著臉頰開始洶湧。

再天亮的時候,蕭寒的父輩們開了個會,因為蕭寒說可以去高考,但要求一定送爺爺最後一程。

當地習慣人過世當天算起,一般是放到第七天出殯,但那正好是高考最後一天。當然,也有破例,比如人死在臘月底,按時間正好大年初一出殯,那不可能,所以也有放九天、十一天的。

由於蕭寒的父親當面表態說老人把房子留給他家,所以這次大喪費用全部由蕭寒家出,所以把蕭喇叭放九天再出殯的提議爭吵了幾句,最後也就同意了。

韓笑回家不知咋地跟韓所長說的,反正用一輛警車「押送」著蕭寒返回地市的學校。臨行前,蕭寒的爸爸塞給韓笑一疊錢:孩子,叔叔實在走不開。求你到地市陪著我兒子考完,去租個離考點近的賓館,讓他吃好點,好好考試……

韓笑沒猶豫就接過錢,她明白蕭寒人走但心還在爺爺旁,這時候也只有她能讓蕭寒勉強收心高考了。

考完最後的科目,蕭寒走出考場看著韓笑說了句「不好不壞」,再看到父親安排的車同樣等在考場外,他就像興奮劑葯勁過去,腿軟的都上不了車。

蕭喇叭的葬禮規模很大,這位老人一生幫人操辦紅白喜事無數,積下眾多人緣,青山鎮方言數十里來最後拜祭的人絡繹不絕,長長的送葬隊伍尤為壯觀的,但讓青山鎮人傳說很久的卻是在棺材要進墓穴前蕭寒的一曲喇叭。

送葬起靈前,蕭寒不再哭了,他讓一直陪著的韓笑拿著爺爺留給他的一個箱子去墓地,他要完成爺爺在這個世間的最後一刻說要聽喇叭的心愿。為此他吃過早飯就將準備工作做了,那個箱子里放著爺爺留給他的嗩吶還有幾個特製的嗩吶哨子。

送葬的有五個鼓樂班子,都是免費給蕭喇叭送行。同行在一起難免互相掐,在這個場合掐的方式就是看各自活兒。於是,從早晨傳飯開始到墓地最後祭奠,五個鼓樂班各顯其能,幾乎拿出自己所有看家的本事。

當韓笑將系著白綢布的嗩吶遞給蕭寒的時候,所有鼓樂班人員都瞪大了眼睛,這些鼓樂班的嗩吶手幾乎都是蕭喇叭的徒弟,但他們知道自己的師傅將全部本事只傳給了他的孫子。

蕭寒整整孝帽,接過嗩吶后先是放到爺爺的棺材上,再後退一步恭恭敬敬磕了頭,才又站起來上前拿起嗩吶。

這是一首白事常用的曲目《江河水》,蕭喇叭將其一再改進,其中哨子的變化在教蕭寒的時候整整用了一個月。

後來韓笑告訴蕭寒,在他吹奏的時候,不管是不是親人,現場所有人都哭了。

蕭寒沒有看任何人,他心無旁篤用全部感情吹奏著,隨著嗩吶舞動的白綢猶如爺爺將逝的靈魂,飄蕩在每個人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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