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北雪(一)
叄拾貳:北雪(一)
蘇州看著碎了滿地的玻璃碴子,麻木的內心倏忽生出一縷顫慄來,他不禁偷偷抬眼向那黝黑皮膚的少年看去,狗子對他笑一笑,示意他別擔心,他便又收束了目光,只盯著那玻璃碴子發獃。
店裡的人圍了一圈,看這場註定不是好結局的戲。
河水叼著煙進來了,鋒利目光透過荻花眸掃視了一圈,下巴微抬了抬。
一個夥計立即會意,道,「老闆,今天早上我們幾個來時,就發現這東西碎了。」
河水點頭,取下煙捲道,「昨天走的時候仔細檢查過了嗎?」
「是的,」夥計道,「昨天店裡一切都好。」
河水「嗯」了一聲,靴子踩在地板上發出清晰的噔噔聲,他站定腳,一眯眼道,「誰今天開的店門?」
聞言,店中的人都很有默契地後退了一步,一時只剩蘇州一人筆直地戳著。
河水微睨著他,「兔崽子,解釋解釋?」
「不是我。」
河水一笑,輕蔑意味畢展無遺,他高大身形微微俯將下去,荻花眸中映出蘇州的影子,「是誰?」
蘇州漠然著臉,「不知道。」
「我最不喜歡聽謊話。」河水撂了這麼一句,站直了身體,仍是鋒利目光,掃視一周道,「查,查不出來誰都別走。」言罷,大衣一甩出去了。
店中的議論聲大了起來,眾人以著一種小心翼翼的,猜測的眼神看著蘇州。
蘇州被這些目光看得一陣一陣發煩,正想抬步走掉時,狗子擋在了他身前,替他擋住了那些目光。
「狗子?」
狗子看了看眾人,道,「俺說,這不是蘇州弄的嘞!你們瞎戳戳什麼?」
「我們沒人說是他,可就算不是他,也沒人信啊,那也得老闆信才對啊!」
「是啊是啊。」
「昨天還好好的今天就這樣了第一個進來的人肯定有嫌疑啊。」
「俺不跟你們說,」狗子說著,又回過頭對蘇州道,「蘇州,你放心,俺一定還你一個清白!」
蘇州卻沒抱多大信心,「算了,說不清的事說它做什麼?」他這麼說著,到一邊整理東西去了。
狗子立在他身後,看不出什麼表情,良久,他道,「蘇州,俺…我一定幫你。」
蘇州手中動作一滯,長眉一挑道,「謝謝了啊。」
狗子點點頭,也不再說話,卻直接跑出店去了。
那一整天,蘇州都沒有再看見他。
那天晚上突然下起了雪,在自己的小屋子裡發抖的蘇州貼著窗戶看這場北雪。
是大雪吧,是大雪吧?
他這樣想。
茫茫天地間,只剩了鴻雪流離。
夜是寂靜的,在這萬籟無聲的時刻,他忽地聽到一點什麼響動,像是微弱的呻.吟,遊絲一樣,在北風中逐漸飄散。
這點聲音像貓爪一樣,撓著他,讓他不得安寧,他想不去注意,可它就是那麼微微弱弱地響著,讓他的心都要窒息了。
他開了門出去,循著聲音找去,驀然看見河水的門前有一個身影,在雪中顫抖著,發出含混不清的聲音。
蘇州的心緊了緊,他立即跑了過去,扒拉開那人身上的雪,「狗子,狗子?」
狗子恢復知覺時,蘇州已經燒了好幾壺的熱水了,忙忙碌碌地替他擦手擦臉。
「外面真冷。」狗子說。
蘇州沒吭聲。
「我早就想跟你說了,」狗子哆哆嗦嗦道,「又不能說。」
蘇州忍著沒接話。
「真想念俺家鄉啊!」
「知道。」
「蘇州,」狗子通紅著臉,整個人抖個不停,「俺想聽點啥。」
「聽點啥?」
「隨便,你唱的,都好。」
於是蘇州抱住他開口唱了:
按龍泉血淚灑征袍,恨天涯一身流落。
專心投水滸,回首望天朝。
急急走,忙忙逃,顧不得忠和孝。
良夜迢迢,良夜迢迢,投宿休將門戶敲。
遙瞻殘月,暗度重關,我急急走荒郊。
身輕不憚路途遙,心忙又恐人驚覺。
嚇得俺魄散魂銷,紅塵中,誤了俺,五陵年少。
「這是啥?」狗子神志不清道。
蘇州道,「夜奔。」
「好…好聽,」狗子道,「比你以前唱的那些軟軟糯糯的都好聽,你,你不唱旦也好聽,你為什麼,老唱旦呢?」
蘇州眼眶一熱,滾下淚來,為什麼呢。
「我不知道。」
「蘇…蘇州,」狗子道,「有機會就回江南,江南多好啊,又暖和,又好看。」
「江南不暖和,」蘇州道,「江南也冷,又濕又冷。」
「江南沒有雪哇,沒雪,就不冷。」
「江南有雪。」
「小雪吧?」
「小雪。」
兩個少年如此依偎著,談一些打發時間的話。
「夜奔,真好。」狗子忽然道。
蘇州的心驚了一驚,「狗子?」
「沒啥,」狗子道,「你摸俺額頭還燙不燙?」
蘇州顫抖著手摸上他額頭,滾燙的溫度,駭得他立即將手拿開。
「老闆不是人,」狗子一見他害怕,乃道,「外面真冷啊。」
「他讓你跪你就跪。」蘇州道。
「有啥啊,」狗子指了指窗外,「俺跪了,你就沒事了。就是這老天爺跟俺過不去,俺一跪,他就下大雪,給俺凍的。」
蘇州說不出別的話,只能用被子裹著高燒不退的狗子,獃獃坐了一鐘頭,又是一鐘頭。
天漸漸地亮了。
狗子的燒終於退了下來,蘇州本疑心他會死,可他不但沒死,還漸漸地好起來了。蘇州在高興之餘,又緩緩想起很多年以前,有一個女孩子照顧高燒的他,也一刻不離地守在他一旁,直到他的燒退了下來。
真想她啊。
蘇州想。
店裡又開始忙起來了,狗子沒有告假,像往常一樣,忙活著一些事情。
河水果然沒有再追究碎掉的玻璃一事,店中夥計雖對此很疑惑,不過既然他們老闆不再過問,他們倒也消除了幾分惶恐。
事情並沒有結束,或者說,真相卻逐漸浮出了水面。
蘇州是無辜的。
蘇州不知道河水該以何種心情面對替自己受罰的狗子,不過照蘇州看來,河水沒有任何反應。
他只是換了店門上的鎖。
河水大概看出蘇州的不平,蔑然一笑后,河水說了這麼一句話。
他該罰,就算不是為了你。
蘇州一直沒有弄清楚這是什麼意思。
就像他不清楚狗子那天究竟對河水說了什麼一樣。
男怕夜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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