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北雪(四)
叄拾伍:北雪(四)
蘇州在一片寒冷中醒來,雞已經叫過三聲,天還黑著,他搓了搓臉,哆哆嗦嗦地起來,穿好衣服,僵硬著身子下床,又移動著麻木的腳走到爐子跟前,石頭一樣冰冷的手提起水壺,他將唇貼上壺嘴,已經冷透的水灌入咽喉,一路而下,直達胃中,冰得他渾身一顫,這時他腦中的那種混沌才淡了一些,他將水壺放好,又和衣爬到床上去了。明顯削瘦了些許的臉緊緊貼在冰冷的窗玻璃上,他呼出的熱氣凝華出一片白霜。
他透過玻璃,靜靜地看著外面的白,雪已經停了,可地上積雪看起來已經達到了誇張的厚度,蘇州甚至毫不懷疑那雪會淹沒過自己的小腿。
「砰砰砰——」有人在敲打他的房門。
蘇州呵了呵手,爬下床走到門前,「誰?」他輕聲問。
「是俺,狗子。」門外的人磕磕絆絆道,聽起來似乎冷得不輕。
蘇州趕緊把門打開,將人讓了進來,「狗子,你怎麼這麼早?還不到上工時間吶。」
「噓——」狗子壓了壓灰不溜球的棉帽,壓低了聲音道,「俺——我是來向你告別的。」在蘇州面前,他盡量不用「俺」稱呼自己,他不想讓蘇州覺得自己老土,不管怎麼說,蘇州是他在這裡認識的第一個外地的朋友,還是江南水鄉來的人,江南,在他心中,一直都是那種杏花疏雨,春水醉軟的地方,他一直覺得從這樣的地方走出來的人,都是那種乾淨得不得了的人,纖塵不染,玲瓏剔透的,讓人忍不住想貼近的。蘇州也給他這種感覺,唯一不同的是,蘇州身上還帶了些疏離,帶了些凜冽,可這一點都不影響他對蘇州的好感。他不知道到底是江南成全了蘇州的氣質,還是蘇州與生俱來這種氣質,反正都一樣的,讓他想和蘇州成為朋友。他不想讓蘇州這樣的人聽到那些老土的,下流的話。雖然蘇州跟他說過很多次自己並不介意,可他就是不想讓蘇州聽到,他想給蘇州留下一個好印象,尤其是,這種將要永久地分離的時候。
「你怎麼忽然要告別?」蘇州很是吃驚,「你要離開了?」
狗子點點頭,「待不下去啦!這兒,簡直太折磨人了……每天累死累活地做,還得不到好臉子,我也沒見著幾個銅子。俺挨打不說,日他娘的,連頓飽飯俺都沒吃過!這老闆把俺從俺家鄉騙來,還給俺娘說帶俺去大城市吃香喝辣,俺娘一輩子沒出過遠門,就把俺送出來啦!俺在這裡受罪,俺娘在家裡為俺操心,俺還不如回家陪俺娘呢!這兒太冷啦,冰冷的木板床,連褥子都是死棉一樣,還沒俺家的土炕暖和哩!你屋比俺那屋強多啦,老闆還給你火爐,可,咳,也是冷啊,俺這糙皮厚肉的都受不了,看你這麼單薄,也不好過吧?」
狗子一口氣說了一長串,聽得蘇州一陣一陣皺眉。
見蘇州皺眉,狗子猛地反應過來剛才自己全用的「俺」字,一時還以為蘇州嫌棄自己,乃心虛道,「那啥,蘇州,你別嫌我這旮旯里來的人。」
「不是,」蘇州皺著眉問,「你一直都是這麼受苦的么?為什麼以前不說出來?」
「唉,沒啥說的,」狗子道,「我是實在憋不了啦,我這就要走啦,這裡就你對我好,我心裡難受時,你還給我唱小曲,你唱的夜奔,是夜奔吧?真好。你是個好人,我希望你啥都順心……說真的,我可羨慕你啦,你有文化,不像我,大字不識,你是從江南來的,你,畫里出來的,還一點都不嫌棄我,我很高興能和你做朋友的!」
蘇州的心一點一點沉了下去,他不知道狗子究竟是早做著離開的打算,還是聽了他那曲夜奔,才生出如夜奔主人公那樣,冒著風雪匆忙逃亡的心思。
「我也很高興和你做朋友。」他仍是很認真地道。
狗子抹了一把眼,「不說了,俺就要走啦,眼見天就要亮啦,再不走就走不成了哩。」
蘇州心中一陣惆悵,「你怎麼走,雪那麼深。」
「不礙事,我跑著跑著就跑回去了,我認得路哩。」狗子道。
「你走吧。」蘇州忽然一推狗子。
「就走啊,咋啦?」
「快走,不要多問。」
狗子點點頭,他明白蘇州的意思,蘇州是怕生了什麼變故他走不了了吧,說真的,他真的對這裡厭惡至極,唯有蘇州,是他覺得能給他慰藉的人,他還真捨不得蘇州。
「蘇州,以後再見,俺們還是朋友。」狗子道。
蘇州鄭重點頭,「我們永遠是朋友。」
狗子拍了一下蘇州的肩,轉身就拉開門往外跑,跑了幾步,他忽然停下來,折身回到蘇州門前,蘇州立在門口,「跑啊!」
「蘇州,你跟不跟俺走?」狗子問。
蘇州愣了一下,「啊?」
狗子立刻道,「俺……我想了想,你留在這裡,也是吃苦,不如跟俺回俺村吧,俺村裡人可熱情哩,你要是在俺村待夠了,俺就找人送你回你家去。」
蘇州的心中「咯噔」一下,狗子有些焦急地等著他的回答,他張了張唇,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雪花又慢慢地飄下來了,這一刻,那麼安靜,那麼漫長,那麼溫暖。
「蘇州?」狗子又叫了他一聲。
「……你跑吧,」蘇州下定決心道,「我不能跟你走,我……我會拖累你的。」
「俺倆是朋友啊蘇州。」
「你快走,再不走,就走不了了。」
狗子深深看了一眼蘇州,忽然想起什麼一樣,上前來,自大襖裡層掏出一個黑乎乎的錦囊,他將它遞給蘇州。
蘇州不解,「這是?」
「俺要走了,這些銀元就留給你,」狗子道,「要是這家老闆對你不好了,你就拿著這些錢跑吧。」
「你怎麼辦?」蘇州不肯收。
「俺身上還有些零票子,夠俺路上買乾糧了,你拿著吧。」狗子說完,不管不顧就將錦囊塞到蘇州手裡,轉身就跑。
蘇州立在門前,看著他的身影逐漸遠去,他忽地有些傷感,便回了屋。
須臾,門外一陣嘈雜,惡犬的叫聲不絕於耳。
蘇州沒多想,爬回床上挺屍,忽然,他猛地坐起,發了瘋地就往外跑。
天已經亮了。
河水披著軍大衣,臉色鐵青地大步往外跑,幾隻惡犬遠遠地在他前面跑著,幾乎到人小腿的積雪絲毫沒有影響到那些訓練有素的軍犬。
蘇州腦中一片狼藉,他也緊緊追在河水後邊,積了雪的地跑起來很費力,還要隨時防止滑倒,實在是很難跑快。
追著河水跑了一段路,他已經能看見前面那個小小的黑影。
狗子,快跑。
蘇州簡直急瘋了一般,他很清楚以河水還有那些軍犬的速度,狗子會有什麼結局。
突然,前面那個黑影一下子不見了,蘇州正著急,更是費力邁開步子地追著河水,須臾,黑影重新出現了,只是跑起來一瘸一拐的,狗子跌倒了。
他們與他的距離很快縮短了一大截。
「河老闆!河老闆你放過他吧!」蘇州迎著風雪,朝前面的人嘶吼。
沙啞的聲音一點一點散入風雪之中。
突然,那個黑影回頭看了一下,幾乎是瞬間,就同時有兩三個黑點將他撲倒在地。
蘇州的心沉了下去。
「兔崽子站住!」河水也吼了一聲。
黑影遲遲沒有爬起來。
蘇州忍著崩潰的yuwang仍是往前跑著,急出的淚水凍結在眼角。
他已經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前面和惡犬糾纏在一起的狗子。
他忽地停住腳步,麻木地看著看著被惡犬咬得鮮血淋漓的狗子,他看著狗子費力從地上爬起,惡犬死死咬著狗子的腿,他看著惡犬一條接一條地撲了上去,他看著狗子栽倒又爬起來,跌跌撞撞跑一小段路后再次栽倒,再爬起,如此往複,他看著鮮血將白雪染成紅色,他看著這一切,大腦混混沌沌。
「砰——」一聲槍響,幾乎是同時,狗子栽倒在地上,**四濺。
再沒有起來。
河水罵著髒話將槍收回。
蘇州的腦中驟然一片空白,就像這茫茫的,落滿雪的曠野。
他忽然笑了起來,悲愴的,無比哀戚的笑聲。
狗子,誰讓你又跑回來叫我跟你一起走呢。
誰讓你浪費那麼多時間呢。
你活該啊。
蘇州站起來,冷冷地走到狗子跟前,伸出腳狠狠踢了一下狗子的屍體,「跑啊,我叫你跑,你怎麼不跑了,你站起來啊,站起來繼續啊,繼續跑啊!」他越來越激動,到最後簡直是死命地踹著狗子的屍身,他嘶吼著,淚水被凍結在眼眶中。
河水像看怪物一樣地看著他,最後實在忍不住了叫了他一聲,「行了人都死了,別虐屍了,他跟你有仇么?」
蘇州冷靜下來,他慢慢蹲下身去,將那個黑乎乎的錦囊塞入狗子襟中,又合上狗子瞪得圓大的雙眼。
「這兔崽子死有餘辜,簽了賣身契居然還敢跑,斃了他算是便宜他了。」河水道,「怎麼,看你發瘋一樣地踢他,他把你怎麼了?」
「我操你大爺!」蘇州忽然嘶啞著嗓子吼了一句,回過身來不要命地向河水撞去,拳頭毫不留情就要向河水臉上招待,河水反應過來,荻花眸眯了眯,他迅速扣住蘇州手腕,唇角露出一個輕蔑的笑,「蠢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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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州與虐屍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