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宵小 · 一

第二章 宵小 · 一

雨還在下,酒旗招搖,鐵馬低吟。

這一場雨從南至北而去,寒雨瀟瀟,景州大小城鎮一夜灰紗。青木鎮上霪雨霏霏,夏意甫歇,秋氣就已經沿著牆根、順著磚瓦罅隙蔓延開去了。

在這樣令人憊懶的天氣下,只有酒肆的生意仍舊是很好的。對於這些江湖客來說,有人的地方就是江湖,酒肆這樣魚龍混雜的地方,是最容易收集情報的地方。

酒肆老闆金元寶撥著算盤在記賬。他對那些江湖上的秘辛興趣索然,不過一旦聽到了卻能守口如瓶。金元寶人不如其名,做的是規矩生意,只賣酒,不賣人情,十幾年下來倒是風平浪靜、安安穩穩。不過儘管不涉足江湖事,但是閱歷多了,識人的功夫倒不是爾爾,這下午進店的江湖客裡面,除了那些只會吹牛、蹭酒、吃肉的雜魚,倒真有幾個人引起了他的注意。

這些人裡面,有一個是官家人。雖然沒穿著錦繡綢緞招搖過市,但是跟在那紅衣服小姑娘後面的兩個護衛,配得都是官刀,穿得都是官靴,而且氣息甚穩,一看便知道是內力深厚,習武多年。

這些人里,還有一個小和尚。那小和尚穿灰色緇衣,背棕布包袱,素白的僧襪上乾乾淨淨,看起來乖巧憨厚,而他又師出少林,應該是不會給店裡招惹來什麼麻煩。只是讓金元寶奇怪的是,小和尚的眼睛用一塊白布給蒙了起來——這小和尚,莫非是個瞎子不成?

而小和尚對面桌子上坐著的兩個男人皆是面色蒼白,眼圈青黑,且一個身著白衣,一個身著黑衣,極易讓人聯想到地府勾魂索命的黑白無常,他們眼神遊離來去,在店裡的客人身上打量著。金元寶用手指輕輕敲了敲桌子,這兩個人恐怕不是什麼好說話的主。

但最讓金元寶注意的,卻是不久前剛剛進酒肆的一個少年人。那少年人白衣黑靴,約莫十六七歲模樣,背上負著一黑一白兩口劍。金元寶細細看了少年人打扮舉止,卻猜不出他的身份,那少年人好像是一個年輕的商人子弟,又像是一個神秘莫測的江湖藝人,抑或是一個逃避戰火的兵燹。金元寶沒能猜透,而那個少年人來到此處也純粹像是只為了避雨一般,對他人所談論的事情充耳不聞。

「金老闆,」酒役重七從後院走進大堂,恭恭敬敬地向著金元寶說道,「金老闆,新酒到貨了,您要不要去看看?」

金元寶撥了兩下算珠,遲疑了一會兒,點了點頭,道:「我去看看……重七,你注意著點,別讓這些傢伙把店砸了。」

重七怔了怔,應了一聲,金元寶拍了拍他的肩膀,就向後廚去了,重七又看了看那幾桌客人,從桌子上拿了茶壺,挨個上去添了點茶水。

兩個護衛接了重七新續的茶水,道了一句:「多謝。」然後才將茶水遞給那個紅衣服小姑娘,那小姑娘從頭到尾都在這樣的「管制之下」,悶悶不樂得很,她將茶杯推到一邊,嘟噥了一句:「真討厭,我又不是小孩子了,什麼事都要管著我。」

護衛無奈地說道:「老爺也是擔心小姐再遭不測,才派了我們兩個沿途保護小姐。」

紅衣姑娘道:「徐叔叔,這一路上,你可見過能接得下我三十招的歹人沒有?」

那護衛搖頭道:「小姐,還是莫要掉以輕心得好。」

紅衣姑娘哼了一聲,頗覺無趣,低頭去挑桌上紅燒魚的魚刺了。

重七見到兩個護衛都配著刀,便遠遠地躲開了,轉而給那兩個黑白無常續水去了,那兩人接過水便喝了,一言不發,倒是白衣少年人遠遠地沖著重七招手,問道:「小哥,你知不知道去澤州,怎麼走最近?」

重七比劃了一下,說道:「澤州……客官,那可遠了,我們景州這臨海,最好走的雖然是水路,但是澤州那崇山峻岭的,船也上不去,安全點的,走官道,少說也得小半年呢。」

少年人想了想,露出苦悶的表情:「半年,那我身上的錢可能不夠……這可怎麼辦,總不能露宿街頭吧?算了算了,小哥,你先給我倒點茶吧,對了,這茶水不要錢吧?」重七連忙說道:「不用不用,加點心的話就得另算了。」

少年人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也是……以後餓了就喝水吧,反正十天半個月的也餓不死。」重七連連點頭道:「那客官您有事再叫我,我先給那位小師父倒點水去。」

說著,重七就往小和尚那裡去了。小和尚不能視物,聽著水聲嘩嘩,便雙手合十道:「多謝施主。」重七連連擺手:「您慢用。」

小和尚又行了一個佛禮,說道:「小僧還有一事想請教一下施主。」

重七連忙回了一個禮,儘管看起來頗有些四不像:「小師父不用這麼客氣,有什麼事就說吧。」

「這裡可有船家願意渡人去銀履鎮上的?」此話一出,酒肆里的氛圍不由一滯,所有人都偏過頭去看那個小和尚,連那個兩耳不聞窗外事的白衣少年人都將頭轉了過去。

「呵。」紅衣姑娘當先嗤笑了一聲,道:「小和尚,你不是不知道吧?六年前那件慘案,可是連朝廷都驚動了——銀履鎮無一活口,所有路都給封住了,後來還傳出了冤魂不散這種事,現在還有誰敢去?」

「小僧知道此事,所以才希望一去,超度那些亡靈。」

「可是你都看不見東西,要是被那些冤魂傷到怎麼辦?」紅衣姑娘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又指了指小和尚的眼睛,後來想到小和尚本看不見東西,才將手放下。

沒想到小和尚竟然說道:「出家人自有佛法護體,冤魂不得近身……這位女施主,小僧並非眼盲,只是主持囑託要小僧如此而已,多謝女施主關心了。」

紅衣姑娘聳了聳肩,道:「隨你吧,反正我是不懂你們這些和尚。」倒是她身邊的那位護衛站起身來,說道:「這位大師如果真的能超度那鬼鎮上的冤魂的話,朝廷必定重重有賞,到時還望……」

小和尚忙道:「小僧不是為了領賞才去超度他們的,不需要什麼賞賜。」他說得有些急了,顯得窘迫。

「喂,小和尚,聽說妖怪啊、鬼魂啊之類的東西,都是很厲害的,看你這個樣子,也不像是法力高深,你是不是有什麼法寶?」這時,那白衣少年人饒有興趣地插話。

「法寶……法寶自然是沒有的,只是小僧下山的時候,」小和尚將背上的包袱取了下來,展了開來,「主持給了小僧一株靈草,說是可以治療傷勢,根除一些疑難重疾,小僧待會正打算先去一趟鎮上的醫館,替那些人看一看,然後再去往銀履鎮。」

小和尚包里有一個匣子,匣子緊扣著,卻掩蓋不住裡面四溢的靈氣。只因匣子是凡物,但裡面的東西卻不是凡品。

白衣少年人揚了揚眉,略一思考,立刻下了結論:「哦……看起來,這株靈草應該是雨露之靈吧,少林寺果然很大方,雨露之靈可是很難找的。——誒,大叔,你也受傷了?要用雨露之靈療傷嗎?」

這後半句,少年人陡然提高了音調,自然是說給那個神不知鬼不覺出現在小和尚身後的白無常聽的。

白無常身法了得,卻沒料到少年人也是眼力極佳,在眾目睽睽之下被戳破,他只好冷笑一聲:「黃口小兒。」說完,他對著小和尚道:「和尚,你叫什麼名字?」

小和尚連忙報上名號,生怕怠慢了施主:「小僧法號十方清凈,這位施主你若……」話未說完,白無常就伸手抓向十方清凈右肩,速度極快,小和尚根本反應不及。

白無常身後黑無常幽幽道:「小師父,我們沒有什麼惡意,只是希望你跟我們回折龍寨走一趟。」

白衣少年人拊掌笑著說:「嘖嘖,的確是沒有惡意,就是請你去盜賊窩裡喝喝酒,吃人肉。」

聽到少年人這麼說,十方清凈連連搖頭,實誠地說道:「兩位施主,如果你們有朋友身受重傷,大可將他帶來這裡,若是可以醫治,小僧一定儘力而為,可是去……去喝酒吃肉,那小僧是萬萬不能去的。」

白無常咬牙道:「二哥,我早就與你說過了,『請』什麼『客』,這小和尚是個傻子,直接將雨露之靈搶來不是更省事。」黑無常卻說道:「那白衣服小子凈喜歡胡說八道,先……」

「兩位客官,我們金老闆說了,不能砸壞店裡的東西,店裡頭也要乾乾淨淨的。要是死了什麼人,被上頭知道了,那我們金老闆可不好交代。」這時,重七連忙高聲道。

黑無常未多加思考,一句話也沒有說,雙手徑直就向十方清凈肩上抓去,他手上力量極大,緊緊箍住了十方清凈,十方清凈根本動彈不得,輕而易舉地就被卸下了那個棕布包袱。

白無常見東西到手,低喝一聲,掌下發力,將十方清凈打了出去。眼見十方清凈就要砸壞一張木桌子,重七暗叫不好。這時,只見一白一紅兩道身影飛身而上,白衣少年和紅衣姑娘一人按住了十方清凈的一面肩頭,將他穩穩接下。兩人皆覺得手上一沉,他們不約而同地對視了一眼。

白衣少年人低聲啐了一聲:「不要臉。」

黑白無常冷笑了一聲,似是沒有被這句話激怒,反而有些得意,他們兩個拿了東西,掠出了酒肆,轉瞬就要不見蹤影,酒役重七忽然足下發力,掠過眾人,躍了出去,追上兩人身影,消失在眾人面前。十方清凈只覺得肩頭生疼,但是看到靈草不見了,也顧不得自己的傷勢,呼喊著跳起來追了上去。

紅衣姑娘起身,問那白衣少年人:「你不去追?」

白衣少年人反問那紅衣姑娘:「我為什麼要去追?」

「你剛才不是還說他們『不要臉』?」

「嘿,小姑娘,我說他們不要臉,跟我要打抱不平,那完全是兩碼事,那個十方清凈跟我非親非故的,我沒道理幫他的。」

「你這個人怎麼一點都不……」紅衣姑娘倒是覺得小和尚有些可憐,「你剛才也發現了吧?那個十方清凈身上一點內力也沒有,完全不會武功,雖然有點靈力,但是完全不是那兩個肺癆鬼的對手呀。」

「那你怎麼不去?」白衣少年人擺擺手,坐回位置上,臉上擺出一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表情。

徐護衛生怕自家小姐會再去逞英雄,連忙提醒道:「小姐,老爺已經吩咐了,這次外出不能多生枝節。折龍寨在景州佔山為王,為害一方多時,待到見了老爺,屬下就會將這件事報予老爺,領人前來剿匪。」

紅衣姑娘兩邊受氣,跺了跺腳:「好,好,好,徐叔叔,爹爹說的都是對的,我說的都是瞎胡鬧,那我們還在這裡喝什麼茶吃什麼飯,趕緊趕路回去見爹爹吧!」話罷,她就衝出了酒肆,兩個護衛面面相覷,兩人留下了一錠銀子,也連忙追了出去。

白衣少年人嘿嘿笑了一聲:「現在的小姑娘脾氣可真大,不過我吃我的,花了銀子的,不能浪費呀。」

金元寶從後院探出頭來,眯著眼看著那少年人:「少俠不想去擒個賊王回來?折龍寨的寨主在景州也算是小有名氣,這可是個揚名立萬的好機會。」

「我可不要揚名立萬,再說了,」白衣少年人道,「你們家那個小哥也過去了,他身手可一點都不差。」

金元寶笑著搖了搖頭:「那可不是我們家重七,他可是我自小看大的,怎麼會看不出來?我們家重七現在在廚房裡睡著呢,一時半會兒還醒不了。」

「哦?那是有點意思了。」白衣少年人眼珠轉了幾圈,狡黠地笑著,「不過我還是不去。」

金元寶笑眯眯地走到白衣少年人面前,取出一袋銀子,道:「那不如我就雇這位少俠去替我幫一幫那位小師父吧,這個小師父跟我東家頗有些淵源,不得不幫的。」他眯眼笑著的樣子十分像尊彌勒佛,十分富態,看得少年人直打算逗一逗他。

白衣少年人摸了摸下巴,故作沉思:「那……你不怕我拿了銀子就跑?」

「我想少俠不是這樣的人。對了,不知道少俠的名字是……」

白衣少年人掂了掂桌上的銀子,將其全部塞進了自己的懷裡:「我叫姜硯,孤硯生冰的那個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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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商舊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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