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契約
王蠻小小年紀卻三天兩頭惹事,不是打破東家的水缸,就是弄壞西家的煙囪,挑馬蜂窩蟄人,裝鬼嚇人,往仇人瓦盆里屙屎,在狗尾巴上系鞭炮……,劣跡斑斑,烏龍村人本就厭惡他,如今見他在人人視為聖地的龍王廟裡撒潑,得罪了廟祝不說,竟然還要打龍王爺,都越發嫌惡他。
朱九斤嚇得夠嗆,躲在廟后的茅房裡半天不敢出來,眾人費盡心思才把他喚出來。此時的朱九斤衣裳不整,鬢髮散亂,一張臉慘白的像糞坑裡的蛆。他沒看到王蠻,心頭稍安,卻瞅見站在人群中一臉尷尬的王泰,立馬跳將起來,罵道:「王泰,你養的好兒子!你……你……」他身為廟祝,就連一村之長方毅都要敬三分,今天被一個九歲小孩追打,真是奇恥大辱,說到後面,氣得全身發抖。
王泰賠著笑臉,連連打揖道:「小孩子年少不懂事,請廟祝大人原諒!我這就回去,捆了他來賠罪。」
「別!我可受不起!」朱九斤譏諷道:「我這把老骨頭——受不了。」
王泰說:「我教子無方,罪過大了。可他仍是小孩子,你大人有大量,不要同他一般見識。」
「我同他一般見識——難道還是我的不是?」朱九斤面色鐵青。
「這……我……我不是這意思!」王泰急切地說道:「我不會說話,都是我的錯,我這就回去抽他,只求你老能寬恕……」
「獲罪於天,豈可禱!」朱九斤打斷他的話,惡毒的道:「你兒子這般暴虐,將來必不會善終。」
王泰不禁變了臉色,怒道:「朱九斤。我看你年老,尊你敬你。這龍王廟興建我王某也出資不菲,你平時但有所求,我也是虔誠回應,從無拒絕。這次還願,你說要三牲我就辦三牲,從無二話。我王泰待你——可不薄啊!我兒年少不經事衝撞了你,你怨他也就罷了,你咒他作甚?我兒子若有差池?我不會放過你。」他對兒子的感情極深,從呀呀學語到蹣跚學步到如今,都傾盡了他的心血。他總認為兒子將來必能出人頭地,是以對他期盼很高,此時見朱九斤對兒子口出惡語,身為父親如何能忍住。
「你混蛋!你父子倆都是混蛋!」朱九斤惱羞成怒起來,嘶吼道:「你走,你走,這裡不歡迎你。」
「你……」
紫臉膛漢子見僱主與人糾紛,趕緊過來勸架。
眾村民起鬨,「走罷!這裡不歡迎你!走罷!」
王泰勃然大怒,沖眾村民吼道:「你們憑什麼要老子走,老子出的錢最多,你們憑什麼!」他瞪著眼睛就待衝上去理論,卻被紫臉膛漢子緊捥住。
朱九斤見他臉漲得通紅、面容猙獰,被嚇得連連後退,做不得聲。
人群中有人陰陽怪氣地說:「出錢多了不起,就可以打龍王了?」
「有種出來說話,躲在角落裡不算好漢!」
「你神氣什麼?你算什麼東西?」嘲弄聲又起。
王泰就待奔向人群中揪人,紫臉漢子怕他吃虧,使了個眼色,幾條大漢上前幫忙把他擁走。
趕走了這對父子,村民得了勝一般,鬨笑不已。
王蠻不敢回家,躲在村中樹林里挨了一下午,終於忍不住肚子飢火。於是小心回家。
到了院門處,只見家中屋門洞開,燭火通明,王泰正端坐在堂屋的條凳上,愣愣得盯著庭院中的棗樹出神,屋內燭光透出,照在他左頰,臉上陰晴不定。
王蠻心情忐忑,縮著脖子,硬著頭皮踏進院子,心裡哀嘆,這次闖得禍大小,少不得吃一頓板子,一想及此,又站住了。
「你回來了!」王泰抬起眼皮看了兒子一眼,淡淡的說道。
王蠻目光望定父親,看不到一思異樣,就好像沒發什麼事般,心中走越發不安,他知道暴風雨來臨之前往住都是很平靜的。
「跑出去一下午,肚子餓了吧!」王泰站起身,竟然微微一笑。
王蠻越發斷定他爹準備揍他,他偷偷看向王泰的右手,那右手藏在身後,衣袖輕輕抖動,指不定正拿著木棒哩。
他已經做好逃跑的準備了。
「好了,吃飯去吧。」王泰攤開雙掌迎向王蠻。
王蠻狐疑道:「你不打我?」
「打你作甚,有用嗎?」王泰嘆了口氣,道:「吃飯吧,兒子。」轉身,慢慢走進了屋。
就在這一瞬間,王蠻忽然覺得父親老了許多,背已微微駝了,兩鬢隱見灰白,他心中忽然間就湧出複雜的情緒,鼻子都酸了。他怔怔站了一會兒,才邁步進屋。
屋內木桌上點著油燈,燈光里竟然有三菜一湯,五花肉、紅燒魚、麻辣豆腐與紫菜蛋花湯,香氣熏人,令人食指大動。
王蠻有點詫異,家裡已窮得叮噹響,他都吃了一個月的地瓜飯與苦菜,這魚肉從何而來?
王泰說道:「你吃罷。有什麼事等填飽肚子再問。」
王蠻吃飯。王泰就在邊上看。整一桌飯菜都填入他小肚子中,心想:「當年老道讓我聞葯氣為我洗鍊鼻子,以致我如今可聞到埋地三尺的藥材。而那方子可洗髓伐毛,想必也有驚人妙處,不然何以阿蠻飯量日漸增多。」
王蠻把碗中湯汁都舔乾淨,看著他爹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王泰見他吃完,語重心長的說道:「兒啊!你心腸不錯,嫉惡如仇,但有時過於衝動暴躁,往往鑄成大錯。你見蛇欲傷雛燕,出手相助,正是有除暴安良之心,是俠義之舉,但是面對責難,就暴起傷人,這與害人的青蛇何異。若天下人謗你,你難不成要與天下為敵?天下萬事萬物逃不過理字,需要學會傾聽。你仔細想想是這樣嗎?還有你雖不信鬼神,但要懂得尊重別人的信仰,能做到此點就算好的了。」
「阿爹我知錯了。你打我一頓吧,我若叫一聲絕不算好漢。」王蠻慚愧的低下了頭。
王泰笑著摸摸兒子的頭,道:「打你——是為了讓你懂事明理。你既知錯,又何必打你?」他與眾人鬧僵了以後,心思陡轉,也覺眾人嫌他惡他,此時與兒子竟有幾分同仇敵愾的意思,想想也覺好笑。只是王蠻不知道這出,不然必定會高興的蹦起來。
「阿爹,今天怎麼會有魚肉吃?」
「你這一鬧,人家都把祭禮退回來了,我腌了三大缸,夠你吃好久的。」
第二日,王泰做完早飯,父子倆吃著,王泰忽然說:「阿蠻!你這麼大了,要學會自立。阿爹等下有事出門,中午怕趕不回,這午飯就你來做吧!」
王蠻一聽就高興地說:「好啊!要不是你平時不肯,我早煮上了。」
王泰疼愛的看了兒子一眼,笑了。「你若做得好,阿爹准你出去玩,再不約束你。」
「好咧!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王泰吃罷飯就出了門,特地拿了一個氈帽蓋在頭上,出了院子,走過村道,來到一家大戶宅院。只見一排如煙綠柳後面是一堵粉白的院牆,上蓋著紅色泥鰍瓦,朱門上釘著杯口大銅釘,兩隻威武石獅子分坐階邊,院牆內高樓聳立,說不出的氣派。
王泰敲動門環,頃刻間就有青衣奴僕來開門,一會面就笑著說:「你可來了,老爺正等著你呢。快隨我來吧!」
繞過影壁,走過庭院,穿廊而到一間大屋前,就聽到一陣爽朗的笑聲,一個頭戴六合紗帽,身著錦衣的老者迎來,「王泰老弟可來了,想死哥哥了。」
兩人步入內,僕人奉上香茗,老者殷請王泰喝茶。喝罷,老者問:「老弟的家事可處理好了嗎?」
王泰微欠身,回道:「托福!事辦得差不多了!」
「銀子,夠花嗎?」老者笑著問。
「夠了。」
「那就好!」老者點頭微笑著,拉開茶桌下的一個抽屜,取出一疊紙來,遞給王泰道:「你看看這賬單,可否對!」
「不用看。」
「我李長貴做生意公道,賬是必須清楚的,你不看也罷,我念你聽……」說著轉頭對身旁的賬房先生,道:「老馬你來算算……,他這個月從我們這賒走伏苓十斤、地精十斤、雄黃精二十斤、松香五斤、玄參、靈芝各二斤六兩,銀子前日借走三十兩,總共……」他一邊說,賬房先生一面撥著算盤,他念完賬單,賬房也算好了賬並把賬本遞給了東家。李長貴清了清嗓門,道:「嗯,總共……一百三十六兩八錢,你核實一下。」說著把賬本遞給了王泰。
「對你老,我還有啥信不過的?你總不會訛我!你說多少就多少,不過……」王泰沉吟一聲,抬起頭看著李長貴,繼續說道:「我之前說過了,我一時半會可是沒錢還的,你說說變通之法吧!」
「好!老弟是爽快人。」李長貴拍了一下大腿,長身而起,滿面紅光,笑道:「我只買斷你今後五年的所採藥物,當然最少你也得向我供應十支不低於三百年葯齡的何首烏或者等效靈藥。我李某人也不會虧待你,每月三兩工錢照樣給你。當然,你隨時可籌銀錢還我,自然要算上利息與違約金。你意下如何?」
「好。成交!」王泰爽快的答應了。
兩人簽字畫押后,王泰就起身出正門去了。馬賬房看著王泰瘦削的身子消失在門口,方轉身向李長貴道:「老爺,三百兩銀子買十條三百年成份的何首烏,這筆買賣划算之極,但是老爺這時間定得過於寬鬆,五年太久了!」
李長貴輕捋著頷下的長須,笑道:「王泰為人我最清楚,論採藥本事屬他最大,不然何以人稱『首烏王』,那是誇他尋首烏的本事。只是他謹慎有餘,果斷不足,輕易不涉險入深山,不然成百上千的靈藥都挖出來了,區區十條首烏算什麼?此人骨子裡有一股傲氣,不願受拘束,若得了靈藥,必定儘早踐約,無需擔心。」
「老爺看人透徹,小人佩服!」馬帳房恭敬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