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次日一早,小止醒來時看到床上之人酣睡正香。看到孟青彧祥和美好的睡顏,小止有些不忍心去吵醒她。但此時天剛蒙蒙亮,出了丫鬟小廝們,其餘人都還未醒,此時離去便可免去一些不必要的煩擾。
小止伸手輕推了下,孟青彧眉頭微蹙,緩而轉醒。
他揉了揉睜著惺忪的睡眼,看到床沿上趴著的小丫頭,嘴角輕彎,眼睛里滿是寵溺的神情。他伸手覆在小止的頭上,將其一頭青絲揉亂。
下一秒小趕忙起身躲開,嘟著嘴,嗔怒道:「再不快些起身,當心誤了早朝。」
孟青彧絲毫不在乎她的恐嚇,從綉床上坐起身後,反而饒有興趣地看著那個在房間中忙碌的身影。
小止將擦臉的帕子在水中濕了,轉身遞給孟青彧,見他仍是呆坐在那裡望著自己,想起昨晚的情景,不覺面上一片潮紅。
忽然,門外響起一串輕微的叩門聲。小止立馬變得警覺起來,誰會這麼早來打擾?
孟青彧似早料到此事,不急不忙地過去開了門。門外正是一早便前來候命的田二,昨夜他一直候在青雲樓外,生怕發生什麼意外。一夜未合眼,此時面上眼圈烏黑一片,整個人也沒了精神。
小止見田二一副無精打採的模樣,不覺有些愧疚。她連忙揪著孟青彧換上衣裝,不由得其再磨蹭,便一併轟了出去。
待孟青彧離去后,小止心中不免感到些許落寞。她轉身來到臨街的窗欞前,剛好看到一臉烏篷四轅馬車飛馳而過。小止眼尖,認出了趕車的人正是田二。看著那車漸行漸遠,彷彿隨之離去的正是其心心所念的物事。她不免感覺內心空落落的,壓抑得呼吸也變得困難起來。曉風拂過,面上微涼,伸手一觸,不覺間已是一片水澤。小止望著沾有淚水的青蔥手指,一時之間,竟驚訝到說不出話來。然而兩行清淚早已說明了一切,孟青彧之於她,再也不是兒時玩伴那麼簡單的了。
至濃的親情衍生出至深的愛情,這一切不知發生在何時。或許是在久別重逢的那一刻,或許是在死裡逃生的那一晚,又或者是在剛剛過去的昨夜。然而無論是在何時,情由心生,欲罷不能,即使身份懸殊,身處危境,他們二人此時也是斷斷不能將其捨棄了。
想到此處,小止不覺破泣為笑。不僅為這兩情相悅的美事,更是為了漂蕩已久的心靈終於找到了慰藉之所。什麼帝都洛陽,什麼藏劍山莊,不去又何妨?有心愛之人相伴,又何必去在追尋這些有的沒的。小止暗暗在心底做了決定,若孟青彧不棄,她定不離。錦官花城,老之所在。
吱呀一聲,門扇被推開來。綠袖探進身來,看到小止倚靠在窗前,不知想什麼事情入了神。她啞然一笑,這丫頭,剛嘗得這男女之事的甜頭,就這般失了魂,果真是個雛兒呢。
綠袖也不去擾他,提著兩桶洗澡水走了進來,看到床上空無一人,不覺心生疑竇。這出手闊綽的金主兒,怎麼走得如此匆忙,難道是小止涉世未深,令客人心生不滿?但再看那小丫頭一副沒事人兒的樣子,也不像與人起了什麼衝突的樣子。
「小止姑娘,不知那位田公子想用些什麼早膳?」綠袖一面將熱水倒入浴盆,一面裝作漠不經心地問道。
小止聽到綠袖問話,這才回過神來,忙轉身道:「今兒一早田府家奴來報信,說是家中有急事,田公子便早些回去處理家事了。綠袖姐,你就不用忙乎早飯了。喏,昨日的糕點還沒吃完,你拿去熱一下,等我洗完澡咱們一塊兒吃了。」
「好嘞!」綠袖聽她如此說,便也沒再追問,端著糕點便出了門。
小止長舒了口氣,心中開始盤算起來:一會兒綠袖再進屋,肯定會打聽昨夜之事,她必須事先想好對策才行。她心中明白,一會兒她對綠袖說的話,最終都會準確無誤地傳到莫娘的耳朵里。若是所說之事經不起推敲,定會引起莫娘的疑心和猜測。同如此般精明的女人鬥智鬥法,必須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稍加不慎便會被其看出端倪,如此一來反倒是自己弄巧成拙了。
她踱步到窗前,伸手摸向蕎麥枕下,果然有東西。揪出一看,原是一方棉布帕。小止自然曉得這是何物,她暗自嘆了口氣,狠下心把食指放入口中咬破,將幾滴鮮血抹在布帕之上充當女子初夜的落紅。完事後,她將食指又放在舌尖吮吸止血,拿起布帕端詳了一會兒,胡亂地揉作一團又塞回了枕下。
接連三日,每日太陽一落山,青雲樓的攬客燈高高掛起之時,陳煥便準時來此報到了。陳大公子是出了名的豪爽,大把的金銀花起來更是連眼皮子都不帶眨一下的。故莫娘每次都早早地備上酒水,到點便親自出門迎接。
當著莫娘的面子,小止也只得端出一副翹首以盼的樣子。這一招對莫娘很是受用,心道:沒想到這丫頭平日里瞧著一副不經事的樣子,如今這迎合人的功夫倒真有兩下子。莫娘心內暗自驚嘆,眼前的這丫頭倒是和自己年輕時有著幾分相似。
一提起自己初次踏足這煙柳之地,內心縱然有著千般萬般的不情願,但怎奈她雖自幼家貧,底下還有著兩個幼弟。若不是一向疼愛她的爹爹早死,而母親則只想著兒子,她是斷然不會入了這腌臢的地方。她性子倔強,頭幾年裡因此沒少吃苦頭。自古世人皆輕賤青樓女子,誰又想到這表面上極盡豪奢的溫柔鄉里隱藏著多少命途多舛女子的悲情血淚。
入樓初始,她因年紀小,便被安排給一位官妓小姐做使喚丫鬟。想來那位小姐出生大戶人家,后因其父遭人陷害被問罪,家族中男丁被流放,女丁或從奴或從妓。一夜之間,家破人亡。那位小姐相貌生的好,脾氣也好,平日里待她尚且算的上客氣。但怎奈遇人不淑,最後竟看上了一位落魄書生。這種才子佳人的戲碼在青樓中並不少見,但能有好結局的卻是少之又少。莫娘當時不懂事,滿心歡喜著小姐能和那書生終成眷屬。但怎奈那書生拿著小姐幾年來積攢下來的私房錢,一去便沒了蹤影。後來託人打聽,人家早已在鄉下娶妻生子,將這錦官城裡的風流韻事忘得個乾乾淨淨。小姐又悔又惱,一條七尺白綾,恰似一縷香魂般散了個乾乾淨淨。
也就是從那以後,莫娘才漸漸開了竅:這年頭,誰都靠不住,尤其是男人。靠天靠地不如靠自己。俗話說女大十八變,過了及笄之年的莫娘更是愈發得標緻,又加上她遇人便帶三分笑好性子,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好心機,本是被世人踩在腳下的小丫鬟,逐漸爬到了這城內最豪奢的青雲樓的頭把交椅。這風光背後的辛酸也非常人所能想象的。莫娘自是將淚和著血盡數吞咽下去,強裝歡顏,一步步走到今日今時。每每午夜夢回,想到以往的苦日子,都免不了驚出一聲冷汗。
小止將陳煥迎進屋內,斜睨到莫娘在樓梯口望著他們二人出了神。小止心中惴惴不安,生怕被其看出了端倪。原本打算去關門的雙手停在半空中,她心生一計,轉身走向站在窗前遠眺的陳煥,伸出雙手從後面環住其腰身,將頭輕輕地靠在他寬廣的後背上。
陳煥不知她為何來此一出,吃了一驚,整個身子都僵住了,不敢亂動。
小止在其後柔聲說道:「陳公子為何今日來得如此晚,讓奴家好等啊。」
身後傳來一陣細微的腳步聲,隨即啪地一聲,原是莫娘從外將門帶上了。
陳煥聽得關門聲,立馬會了意,低聲笑道:「人都走了,還抱這麼緊作甚?」
小止立馬像被火燒了般鬆了手,沖著他翻了個白眼。自己如此投懷送抱,還不是為了大局著想,聽他這一說,倒像是自己起了色心故意吃他陳少爺豆腐一般。
陳煥回頭見她嘟著一張嘴,低頭笑了笑,未作解釋,徑直走向圓桌旁落了座。
小止心知若是和這個悶葫蘆生氣純屬自添煩惱,索性哼了一聲,也去到桌前坐下。
「不知近幾日案件可有了進展?」小止想要探得一點兒消息,還得指望陳煥能鬆口,只能討好似的起身為他斟上一杯酒。
陳煥聞言,挑了挑眉,端起杯盞一飲而盡,說道:「過幾日就是白府老夫人的八十大壽,闔府上下忙得不可開交。白尚書親自督管此事,白汶起自當避諱,一直都未曾離府半步。玉笙在城外的別院藏得隱蔽,我差人探查了數日,竟絲毫沒有線索。實在是棘手的很那。」
小止聽到案件這幾日竟毫無進展,不免心中也陷入一片焦慮。即使這件事情早已是板上釘釘,只待些時日定會真相大白,可眼下這焦灼的局面,又哪裡有這麼些時日來虛耗呢。所謂機會往往轉瞬即逝,若是把握不住,往往就會落入一輩子都難以翻身的窘境。朝局動蕩,變幻莫測,實乃千鈞一髮之際,此時不發,又待何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