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傅晏的脾氣
虞楠裳站在院子里,迎著朝霞伸了個懶腰,然後開始打一套五禽戲。
她出生時早產,幼時身體極弱。等她略大點虞老爺就教她一些拳法,也請了人教她習舞,幾年下來,到底是練的活蹦亂跳,比一些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都強健幾分。
以往虞老爺都會和她差不離時間起,陪她一起晨練的。可是今日,她一套拳打完了也不見爹出來。她便取了熱水放到他卧室門外,然後自去洗漱。
屋裡虞老爺倒是已經起了,只是他顧不得著衣洗漱,先給傅晏裝扮起來。傅晏綳了半晚上,此時半睡不醒蔫蔫撘搭的,只能任由他為所欲為。「殿下臉型,適合梳個墮馬髻。」他竟親自動手梳理傅晏頭髮,熟練地挽髮結髻——傅晏這才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頭上原是頂了一晚上女子的髮髻,還有釵環……虞老爺梳發功力了得,片刻功夫便得了。又把拆下來的釵環絹花細細地簪上。
傅晏:……裝扮成女子我認了,可是這些個,可以省了吧他張了張嘴,還是沒說出來。這些小事上,他向來不擅長拒絕別人。
虞老爺又去外面取了水,擰了手巾伺候傅晏擦臉漱口。傅晏道看著水影中白花花的臉,道:「這給我塗抹的什麼?油膩膩的糊的慌。」
「這是荻陸特製的膏脂,能讓殿下的肌膚看起來與女子一般。抹一次可以頂許多天,便是遇水也不會化。」虞老爺答道:「殿下且按捺一二吧,我倒是覺著塗的不夠多,得補上一些才行!」
說著也不管傅晏意下如何,自去取了荻陸給的那個膏脂來,用指甲剜了豌豆大小一塊,翹著蘭花指在傅晏臉上塗抹。那個細緻勁兒,便是比起皇宮中伺候梳妝的女史也不遑多讓。
塗抹完了,虞老爺還兩眼發光,意猶未盡地道:「待我今天出去的時候買些胭脂水粉回來。」
傅晏:好、好詭異的虞先生!
外面虞家的早晨還是很熱鬧的。
宣叔打掃庭院,喂馬,澆花澆樹。蘇子捅開爐子、清理爐灰、喂大汪,虞楠裳生火做早飯。又有巷子頭林大娘把她新開壇的鹹菜拿與他們吃,又有左鄰趙小哥幫他家挑水來,又有右鄰王鐵匠送些劈柴來——這皆是受過虞老爺恩惠的,沒什麼能回報,便在這些日常小事兒上用心。
以往他們來不過和虞老爺虞楠裳問聲好扯點鄰里閑話,今天卻一個個拉了虞楠裳低聲叫她不要害怕,有事兒找他們。
虞楠裳只得笑領了。
屋子裡一時梳洗妥當,虞老爺把傅晏按回被中遮掩妥當,這才把房門開了。
虞楠裳走進來,跟自己爹爹問了早安,又看向傅晏。
她一出現傅晏就覺著精神一振:啊,小仙女來了!但待她雙目凌波、梨渦帶笑地看向他,傅晏卻避開了與她目光接觸。她不知道他是男子,他卻自當守禮慎行。
「這就是我的女兒楠裳。」虞老爺算是給他倆正式引見。
「姨娘醒了啊。」虞楠裳向他行了個半禮。
姨、姨娘?!傅晏窘迫的很。虞老爺看了出來,忙道:「你叫他燕娘就好。」
可是燕娘又是個什麼鬼?傅晏還是很窘迫。
落在虞楠裳眼裡,就覺著這燕娘雖是長的那般貌美,氣質卻是單純質樸,不是那等心思狡詐之輩,對他的滿意與憐惜更甚。
一時蘇子收拾了早飯來。昨晚的餃子還有剩,用熱油煎了。配上給傅晏熬米油剩下的米粥,再撿上芥菜絲兒、豆腐乳、鹹鴨蛋幾碟鹹菜就齊活了。
虞楠裳自己不吃,先喂傅晏吃。這讓傅晏又是一窘,窘的抹了那麼厚的膏脂,臉上都透出紅來。「多謝姑娘,我自己來。」他說——他現在還是只能用氣息說話。「你不用客氣,昨天都是我喂你吃飯吃藥的。」虞楠裳笑道:「你現在還很虛弱,還是讓我來吧。」
傅晏哪裡肯從,他看向虞老爺求援。昨天虞楠裳喂他虞老爺還不高興來著,但是現下見著傅晏如此老實守禮,倒覺著甚是欣慰,又覺著自己委實是小氣了。因此道:「你既病著,就不要拘泥禮節了,趕緊喝了罷。」又跟虞楠裳道:「恰好這兩天我外面事兒也多,不能留在家中照顧燕娘,我便把她託付給你啦。」
「爹爹放心,」虞楠裳笑道:「我一定會把她照顧的好好的。」
傅晏無法,只得依了虞楠裳,倚著枕頭半坐起,一口一口喝下她喂來的粥。
粥很燙,傅晏感覺自己耳朵尖兒燒的更燙。
用飯完畢,趁著虞楠裳和蘇子收拾碗筷去了,虞老爺和傅晏交代:「我得出去打探消息,殿下安心靜養就是。像剛才說的,有什麼事兒儘管吩咐楠裳就是,不必見外。」
「冒犯小姐了。」傅晏道:「先生自管放心去,這裡如若有事,我定會保小姐周全。」
外面宣叔已經在候著了。虞楠裳把一個布褡褳交給他。裡面有虞老爺的換洗衣服、銀兩、筆墨、一點吃食諸如此類。虞老爺出來,又拉過虞楠裳低聲交代:「我出去了,你陪著他——你不用太理會他,不過也不要遠離他,屋子裡不要留他一人,畢竟他剛經歷過那樣不堪的事,心裡想來是凄苦的,需要人撫慰。」
「知道了爹。」虞楠裳應承。
虞老爺想了想又吩咐:「據說他脾氣有些強橫執拗一根筋,不過看在他現在是病人的份上,若是他冒犯了你,你且先讓著他些。」
「那是自然。」虞楠裳點頭。
「還有,她現在猶如驚弓之鳥,不想見人。街坊鄰里們來了,都不要讓去打擾他。」虞老爺今兒個還真啰嗦。
「明白,我不讓人進房就是了。」虞楠裳忍不住笑了:還說不要不要的,分明是放在心尖尖上嗎!
虞老爺哪裡看不出他閨女所想,他訕訕摸摸鼻子,招呼上宣叔搖搖擺擺去了。
虞楠裳走到院門口,目送爹爹走遠了,這才招手叫蘇子:「你去玉和堂、雲裳樓、毅德軒這幾家鋪子問問,可有什麼著急要緊的東西需要交給我做的。」
「可是姐姐你之前不是說,這些時日要籌備侯府老太太的壽禮,外面的活兒一概不接了嗎?」蘇子不解道。
虞楠裳孩子氣地嘟起嘴:「這不是出了昨天那檔子事兒嘛,我把娘留下的鳳釵當了,那可是外祖母的外祖母留下來的東西,我得抓緊賺銀子贖回來啊。」
「啊?你把那支鳳釵當啦?!」蘇子年紀雖小卻也明白那釵對虞楠裳的意義:「怎麼不告訴老爺,讓老爺想辦法呢?」
「你沒看出來?爹爹最近不知為著什麼事兒心煩呢。」虞楠裳道:「再說了,也不過五百兩銀子而已,我抓緊時間多做兩件東西也就有了。你快去吧。」
蘇子應一聲,一溜兒小跑去了。
裡面傅晏一字不拉地把這些話全聽進耳朵。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原本以為虞先生蝸居此陋室只是為了掩人耳目,豈料竟真是如此清貧!這可是每年為他籌謀數十萬兩白銀的虞先生啊!又惱荻陸:演演戲就得了,怎麼還真要人家的銀兩!單是銀兩倒也罷了,人家可是當了祖傳的首飾,萬一贖不回來,這情分就欠大發了。
可是他現在龍游淺灘,委實是無計可施。待虞楠裳回到屋裡,就見傅晏眼巴巴地看著她,一臉的歉然。
果然是個單純質樸的女子,虞楠裳突然就起了嚇唬他的**。因此繃緊了臉道:「我們在外邊說的話,都聽到了吧?你可是我五百兩銀子買來的。若你以後敢不聽話,敢不好好伺候我爹爹,且等我把你打上一頓,再發賣出去!」
傅晏:「……!」
虞楠裳看他瞪大雙眼獃獃的樣子,忍不住噗嗤一下笑了:「怕了吧?所以你要安心把身體養好,趕緊給我生個弟弟,那就把你的賣身契還你,再不會賣你!」
傅晏:「……!!」
「怎麼了?還真嚇著啦?好啦我和你說笑的。」虞楠裳見他半天沒反應,趕緊伸手在他眼前揮揮,順勢又捏捏他臉頰。
傅晏:「!!!!」
他嗖地一下鑽到被窩裡不露面了:啊啊啊,肯定是毒性又發作了,強烈的麻痹感從被捏的臉頰向全身擴散……
虞楠裳笑的前仰後合:哎呀,這哪裡強橫執拗一根筋了,分明是單純質樸又膽小嘛!真是太可愛了!
「好了好了我不逗你了。你睡一會兒吧。」她拍拍給被子蓋著的他的身軀說。
說完她轉身出了屋子。
她一走傅晏立刻感覺身上麻痹感消失了。他從被子里探出頭來,長舒一口氣,卻又感覺有點空蕩蕩的。
然而不一會兒窗外閃過人影,腳步聲傳來,虞楠裳又回來了。
傅晏趕緊鑽回去。
虞楠裳搬了個小綉架來。她把綉架放上炕,自己在旁邊盤腿坐起,穿針引線,細細繡起來。
傅晏在被子里悶了一會兒,終於忍不住,伸頭向虞楠裳看去。
她在繡的,是個滿綉,想來是用來做屏風的。繡的圖案,隱約能看見,不是常見的花卉蟲鳥,卻似乎是一副行樂圖。
她低著頭抿著唇,針線行雲流水般在她指下往來。此時的她似乎進入到了一種與世隔絕的境界中。冬日的晨光被窗紙過濾后投射到她身上,卻又被折射出,在她身周形成一層隱隱的光。傅晏突然心生恍然,覺著眼前的一切像一層浮光掠影,也許下一瞬間便會破滅。
「姐姐我回來了。」蘇子清脆的聲音響起,打破了屋中的沉靜,也讓傅晏的恍然塵埃落定。
「回來啦,沒凍著吧?」虞楠裳停了手上活計,下炕出去去給蘇子開門:「喲,這麼多帖子!」
「嗯嗯!」蘇子把帖子交給她,這一個帖子寫了一件活計:「掌柜們說最近京里有個什麼要緊的宴會,貴人們翻著花兒地捯飭衣著用度,掌柜們接到許多為難的單子,聽說閑鶴先生肯接活兒,高興地像什麼似的!」
傅晏久不在京中,並不知道京中近幾年流行的風尚都是這所謂的閑鶴先生引領。他只好奇虞楠裳外面找尋的什麼活計,又心酸竟要虞先生的千金親自勞作供養全家,自己實在是太愧對虞先生了。
虞楠裳一個個打開帖子看,眉心漸漸就擰起了:「還真是翻著花兒折騰,這群整天閑的沒事兒乾的貴人啊……」
傅晏對她這話很是贊同。
突然院門又響,宣叔的聲音傳來:「蘇子,給老爺開門。」
「怎麼這麼早就回來了。」虞楠裳和蘇子對視一眼,一起去開門。
門開了,進來的除了虞老爺和宣叔外,還有仁和當鋪的大夥計禮泉。他一見虞楠裳便哭喪著臉道:「大姑娘,我沒給您事兒辦妥,您那鳳釵,給我們掌柜的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