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 一紙情書
致華年:
我不知道你會在什麼時候,什麼地點,什麼情況下看到這封信,我甚至不知道此刻的我為什麼要寫下這段文字。()
大概是忽然覺得心裡有很多話想對你說,但你卻正躺在床上,呼呼大睡。
這是陽光明媚的一個中午,亦弦,依依,還有你,躺在一張軟綿綿的大床上睡午覺,看著你們三個人都睡得很香的樣子,覺得我的人生,大概就此圓滿。
沒有什麼需要再去存有執念的,事業也好,財富也罷,有你們便足矣。
就這樣,你讓我覺得生活輕鬆了許多許多。雖然你什麼都沒有做,只是帶著孩子們一起睡了個午覺。
大概是真的年紀越來越大,就這樣靜靜地看著你,我的腦海里居然如同過電影一般,往事一幕幕地浮現。
第一次在福利院見到你的場景,在這一瞬間清清楚楚地我還原在我的眼前。
想來這麼多年的共同生活,我們之間幾乎沒有什麼秘密,唯獨這件事情,我從未對你提起。
一開始,是怕你不開心,不敢提。後來,是覺得你真的看開了,你一直沒問,我也就沒提。
上周周末,我們跟簡璐,小月一起吃飯的時候,話題不知道怎麼就說到「遇見」這件事情上,我記得當時你跟簡璐說,
「我不知道喻知非是在什麼時候遇見我的,但是我永遠記得,我遇見他的場景。」
後來我想,我還是應該告訴你,我是在什麼時候遇見你的。
在很久很久以前的那一年,我知道了爺爺的事情,我的第一個反應,就是想要去看看你。雖然我知道這樣子做對於你的生活來說並沒有任何的幫助,僅僅只是我單方面地,想要衝淡心中的愧疚之感罷了。
我的出行有多麼的不便,相信你是再清楚不過,以至於當時身邊所有的人都勸說我,讓我不要去。
不過還好,我去了。
看過很多愛情電影,也聽過許多愛情故事,那些導演和作者,總是會營造一個浪漫至極的環境,在那個特定的場景中,男女主角以最完美的姿態出場。
他們的愛情故事各有不同,但都有一個美妙的遇見。
我們,卻截然不同。
那一年的我,不過是一個不諳世事,身有殘疾的少年,這世界上沒有一座建築物的設計,冠以「喻知非」這個名字。
那一年的你,也只是一個突遇變故,失去雙親的小女孩,這世界上,沒有一個舞台出現過你的身影,沒有一場音樂會的主角是「蘇華年」這個人。
孫燕姿的《遇見》里有這樣的一句歌詞,
「我遇見你是最美的意外,
終有一天,我的謎底會揭開。」
我能遇見你,著實是一個緣於意外,但卻不是最美的意外。
我能遇見你,的確是帶著一個謎,但卻不希望這個謎底被你揭開。
那天,我悄悄地坐在福利院的那棵老榕樹下,遠遠看著你。
你與我想象中的有些許不同,我本以為在那樣小的一個年紀,突然失去父母,舉目無親,會使你一蹶不振。但你不是這樣的,我看見你的時候,你眼中還有著倔強的光芒。
四面楚歌,孤立無援地,與這個世界抗爭著。
那天,有著跟今天一樣的陽光,我在榕樹下坐了很久很久,我看你帶著弟弟,在操場上走來走去,又走去走來,看著你幫著院長打掃院子,把落葉掃來掃去,又掃去掃來。明明沒有什麼有趣的事情,我卻看了你那麼久。
偶然之間,我跟童塵提起過這件事情,他毫不掩飾他的嘲笑,控訴我是個戀童癖。但我可以發誓,我真的不是。
那時的你,面容之間的神情,已然沒有了半分稚氣,帶著不符合那個年齡的成熟,活脫脫地就是一個小大人。倒是在亦弦跟依依出生后的這幾年,你活得越來越像個孩子。
那時候的你,拖著掃把,來到我的身邊,看著我的眼睛,輕聲地問,「你來找誰?」
聽到這句話,我忽然慌張無措起來,就像是一個做錯了事被發現的小孩,躲閃著你的眼神,我搖了搖頭,沒有說話。
你只是應了一聲,隨即便在我的身邊坐下。
我想象過無數個與你見面的場景,但卻沒有一個是這般模樣。
你坐在我身邊,很久很久。
有暖暖的微風吹過,老榕樹的樹葉「沙沙」做響,垂下的鬍鬚隨風擺動,我不知道為什麼,心中有些緊張。
在當時,我只當是因為爺爺的緣故,有愧與你,心中忐忑不安,多年之後想想,那算不算是情竇初開時的幾分心動?約莫是吧,但我不確定,也不清楚。等你睡醒以後,我再問問你。
但我很有自知之明地知道,當年的你,對我,是肯定沒有這分心思的。
因為你坐在我的身旁,也就只是安靜地坐著,沒有絲毫想要與我聊天的意思。我們兩個人就靜靜地坐著,你看起來十分自然,可我的心中,卻因為這般沉默,而感到有些尷尬。
於是我便與你搭話。
在我的記憶里,我們的對話大約是這樣的。
我問你,「你坐在這裡做什麼?」
你說,「不做什麼,就只是想要陪你坐會兒。」
我很好奇地繼續問,「為什麼你想要陪我坐會兒?」
你答,「因為你看起來好像很孤單的樣子。」
對話止於此。
僅此而已,但我卻永遠把這段話記在心間。
你說我看起來好像很孤單的樣子。
沒有錯,那個時候我,真的很孤單。沒有什麼朋友,也沒有自信,因為自己與他人的不同而充滿自卑,在許許多多的場合,我都是這樣靜靜地,隻身一人的坐在角落,嚮往著不屬於自己的一切。
那麼多年,那麼多次,那麼多人,從未有一個人注意到我的孤單,我的孤獨。
你是第一個人,發現我的孤獨。
我不能說你是一道光,照進了我的生命,因為這樣子顯得太過於矯情與不切實際。但至少,你讓我念念不忘。
在那麼漫長的歲月里,我們沒有交集的日日夜夜裡,我總是會想起你。
而福利院里的那張照片,我萬萬沒想到會入鏡。我記得當時院長遠遠地喊著你的名字,朝你招手,熱情地叫你去拍照,我的心中是充滿埋怨的,因為這樣,你就要走了。
你起身的一瞬間,我看著你,你也看著我,我想要跟你說,「再見」,但卻沒有說出口。這在很長的一段日子裡都讓我十分懊惱,我總怕不說「再見」,就真的沒有辦法再見了。
看來是我多慮了。
想要再見,其實很簡單。
我知道你的家世,知道你的名字,通過福利院的信息,我還可以知道你生活中重大的事情。
比如你考上了一所還可以的音樂學院,比如你來到與我同一個城市讀大學。
當我知道你與我身處同一座城的時候,彷彿街上被霧霾污染得灰濛濛的街景都變得美好起來。
因為你讀書的緣故,我才接下了設計你們學校音樂廳的這份工作,我想,就算我們不能相逢,不能相識,但是能看見你在我設計的音樂廳內演奏,我已經萬般滿足。
其實在福利院偶遇的那天以後,我雖念念不忘,但絕對無意煩擾你的生活,直到那個夜晚。
我隻身一人留在你們學校老舊的音樂廳內,環顧著四周,忽然之間你就走了進來。
毫無徵兆,猝不及防。
從遇見,到再見,其實過了那麼多年,可在我心中,卻從不覺得時間過得有多久。
偌大的音樂廳內,只有我們兩個人,我的理性頓時蕩然無存,我毫不顧慮後果,也不思量未來,就這樣莽撞地,闖進了你的生活。
那一天,你彈著勃拉姆斯,我在台下聽著從你指間流淌出來的旋律,我就知道,在那個當下,你的心中還有著高睿。
我很確定,我喜歡你,但我不確定的是,你會不會喜歡我。
在那個夜晚,去往新校區的路上,你坐在我的身邊,我就覺得,做不成愛人,能做朋友,大約也是人生中的一大幸事。
那晚過後,機緣巧合,我們又見面了。我開始確信我們之間是有緣分的,於是,我就開始變得貪心,開始想要跟你在一起。
我們大概真的很合適,也有可能是在年少後分別的那些日子裡,在那些我默默關注著你的日子裡,我漸漸地變成了一個很適合你的人。
忽然這麼一講……我有好像點偷窺變態狂的意味……
我追你的過程,其實並不是很長,具體有多久我不記得了,但是我與童塵的「三月之約」,我卻從未忘記。
不到三個月,就把你追到手,這麼看來我確實也有幾分人格魅力。
跨年夜,屬於我們的初吻,美妙得讓人終生難忘。
夾雜著梔子花的清香,空中還有綻放的煙花,這大概是人世間最浪漫的初吻。
我們很順利便地在一起,因為奶奶的離世,我們飛快地結婚,但是當時的日子裡,幸福越甜蜜,我就越害怕。
往事如同一個定時炸彈埋在我們兩人之間,我比誰都清楚它會爆炸,只是我不知道,它什麼時候會炸。
你在日本比賽的時候,這種恐懼感加罪惡感在我心中達到了一個頂峰,於是我擬了一份離婚協議書。
再往後的那段日子我一直都不願意回憶,並且對於現在的我們而言,也並沒有時常品味那段苦痛的必要。
你離開時的決絕,讓我一度以為你不會再回來了。
也就是在那段時間裡,我一個人偷偷地去做了手術。
我疼沒關係,我只是心疼你。
在那短短的幾個月內,你剪去一頭長發,褪去了嬰兒肥,練就了一身幹練的氣質,失去食慾,遠離睡眠,也是在那段時間,你開始有了劇烈的生理痛。
如果我能夠預知到這一天,如果我能夠預知到真相給你帶來的痛苦如此深刻,那麼我都不會開始這段感情,我只要靜靜地看著你,就足夠了。
我看著那樣的你,每時每刻都在後悔,我想過無數次,如果我沒有去招惹你,你會有怎樣的生活。
太高的要求不提,最起碼會有一個身體健康,四肢健全的男人照顧著你。
在你生病的時候他能背起你去醫院,在你睡著的時候能夠抱你上床,能陪你登山,能陪你踩自行車,陪你走過世界上的每一個地方。
而這些,幾乎丈夫能夠給予妻子,我卻不可以,而且永遠不可能。
每每這麼想的時候,我都會無比後悔,我為什麼要出現在你的生活中,為什麼要讓你愛上我。
但是想著想著,我又開始害怕,如果我沒有跟你在一起,萬一你嫁的那個男人他不愛你,萬一他出軌,萬一他家暴,那你該怎麼辦。
所以說,還是讓我來照顧你,最安心。
我不是最強壯的男人,但我覺得,我大抵是最愛你的男人。
所以我想,既然你身心的傷痕,都是我一筆一劃親手刻上,那就讓我一點點地為你療傷。
不過說實話,那個時候的我,看著床頭的日曆都會有種心驚肉跳的感覺,因為上面用各種顏色的筆明確地標註著,你什麼時候該吃什麼葯,什麼時候會來例假。
我帶你看了各式各樣的老中醫,你也毫不反抗地喝下很多很多的極苦的中藥,但你還是疼。當時我對於孩子真的毫無嚮往,我只想讓你不要每個月都那麼疼。
可是毫無好轉,你還是疼得讓人害怕,每次我抱著你的時候,你總喜歡用手緊緊地抓住我胸口的衣裳,不哭,也不吭聲,等你疼累了淺淺睡去,我一個人看著衣服上褶皺的痕迹,感覺心都碎了。
當時的我,絕望到什麼樣的地步呢。
我甚至去跟醫生說,我們可以不要孩子,我們一輩子沒有孩子都無所謂,我問他能不能想想辦法讓你不要來例假。現在想想,真是可笑至極。
我們過了很長一段時間的同居生活,我們彷彿很自然地重新回到了婚姻中,只不過差了那麼一道復婚的手續。
你不提,我也不提。
其實我本來是想再等等,等我能夠站起來,等我給你一個求婚,我們再去復婚,畢竟我說過,想要踩著七色雲彩去娶你。
後來覺得,你從未嫌棄過我,我又何必存有這般執念。我補給你的婚禮,倒也算是圓了我自己的一個夢。
後來,我們有了亦弦,有了依依。
我是一個無神論者,但一直都覺得,亦弦是上天給我們的一個禮物,他就像是一個小天使。
特別是你在生完他后,身體真的一點點地好起來。
亦弦性子中有你我的模樣。隨他喜歡學什麼,長大后想要從事什麼,都必定不會差。
至於依依……
她大概是一個小惡魔吧。
不做什麼太出格的事情,其他的就隨她去吧。你總說我不管教她,我只是覺得對於依依的個性而言,管了她,也似乎毫無成效。都說女兒是媽媽的小棉襖,顯然依依這個「小棉襖」有點厚,有點燒心……
好吧好吧,在教育這件事上,我選擇無條件對你妥協。我經常這樣安慰自己,就算是依依一直這麼不學無術,長大后一事無成,大概她也不會活不下去,那麼多個哥哥,總有一個能養活她。
希望這個想法也能安慰到你,雖然我覺得有點困難……
在我寫下這封信的時候,亦弦六歲,自己乖乖地躺在床角,依依五歲,抱著你打呼嚕,口水悄悄地流在你的胳膊上。
睡夢中的你,不知道夢到了什麼,忽然彎了彎嘴角,露出了一個悄悄的笑容。
你似乎睡得很沉,我伸手摸了摸你的臉頰,你居然也沒有醒,反倒笑意更濃。
想必,這是一個美夢。等你醒來說給我聽。
願你一生,在未來的每一天都有這樣的好夢相伴。如果沒有,我傾其所有,給你便是。
知非
2017年3月24日
寫於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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