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第五十五杯
?袁慕然剛說完話,一捲風漫過,吹起了花圃里細細的草葉。
於知樂展了展眉,看向別處,她輕嗤一聲,才回頭再看向他:「好好照顧你爸,行吧。」
她有點不耐煩,不想掩藏任何發自內心的負面情緒。
袁慕然定神,勾唇:「這是拒絕嗎?」
於知樂單手揣兜,輕點了頭:「是。」
袁慕然依舊保持著恰到好處的微笑:「是我衝動了。」
於知樂沒有再接他話,只說:「我走了。」
「好,再見。」
——
幾天後,鬧了於知樂足有一周的頭痛和感冒均已痊癒。她把租房整理了一遍,從床頭的小保險箱里拿出幾樣閑置許久的證書,把它們一一抹乾凈。
翻開那張土地證,首先映入眼底的,就是第一欄土地使用權人後面,清清楚楚的「於知樂」三個字。是2010年春天,被奶奶改成了她的名字。
掂在手裡,幾乎沒重量的一張小小證書,卻如千斤擔般,壓了她好幾年。
於知樂把它闔上,拿起身邊的手機,撥通媽媽的電話。
等了會,那邊接起來。
「喂,媽。」於知樂叫她。
媽媽可能在燒飯,耳邊有抽油煙機呼呼的背景音:「知樂?什麼事?」
於知樂問:「你這幾天有空嗎?」
「我看看啊,」中年女人頓了頓:「你要幹什麼呀?」
於知樂啞然片刻,沉著聲說:「你有空就回陳坊一趟吧,把材料準備準備,我倆去村委會把土地過戶辦了。」
轟轟風聲驟歇,怕是媽媽以為自己沒聽清:「你說什麼?」
「陳坊肯定要拆了。我們家的房子,我準備過戶到你名下,就這幾天,你安排下時間,」於知樂的聲音較之前一句,變得更為鏗鏘和堅定:「具體什麼材料,要填哪些東西,我過會發送到你手機。」
安靜良久,於母問:「為什麼突然這樣子,把房子給我?」
「我不想要拆遷賠償。」
「你在和我們拗氣么?」媽媽難以理解。
「不是,」她的語氣里,流露出了鮮明的訣別:「拿了安置房和賠付款,把爸爸債還清,你別上班了,你們都別工作了,就和他好好養老吧。反正知安也大了,他要結婚也有房子,你們跟他一塊住。或者給他買套小商品房,也不是不行。」
她像一個將逝之人,在一五一十交代後事;
又像已經背上行囊,將要踏上征程,漂泊異鄉,從此與他們天各一方。
突然感到莫大的恐慌,於母驚呼道:「知樂!你不要隨便決定事情,我不會跟你辦過戶!」
於知樂口氣慵散,發涼:「那所有錢歸我?」
「你到底要幹什麼啊?」淡淡的威脅口吻,讓於母毛骨悚然。
「媽,我要去做自己的事了,」她異常平靜地陳述著:「我為這個家服務了快十年,也被你們禁足了快十年。不談什麼該是我的,什麼不該是我的,我目前擁有的東西,都會妥當交還給你們。沒守住爺爺奶奶的根基,我無能為力,但無愧於心。對你,對爸爸,對弟弟,我已經盡心盡職,我也不求回報,更不需要感激。」
「你在說什麼呀,」好像電話那頭女兒,正在幻化成風,成泡沫,再也抓不住。
於母已經帶上了焦急的哭腔,「你要去哪啊?」
「不去哪,只是……」重大的決定,也讓於知樂緊張不已,胸口在起伏,少傾,她不容置喙:「只是想為自己活一次。」
趁她還年輕。
趁窗外動人的好天氣。
趁她仍有奔跑的力量和勇氣。
趁夢想依舊放光,還未曾消褪殆盡。
不忍痛割愛,咬緊牙關,砸碎腳鐐,邁出那曠久的一步,誰知道有沒有奇妙的不可思議,早就恭候久矣?
於知樂掛了電話,指端觸及到濕潤,她才意識到自己握拳許久。
張開手,掌心全是瑩瑩發亮的汗漬。
於知樂走回窗邊,日光瞬間淹沒了她。在一片告慰的溫暖里,通透的自由中,她不禁熱淚盈眶。
——
半個月,數著日子過來的半個月。
總說光陰似水,能沖淡許多東西。景勝的情緒,雖然已沒一開始那麼激烈,生活也歸於尋常,朝九晚五,一日三餐,有工作應酬,也會跟朋友聚會。
但他依然捨不得刪掉於知樂的微信欄,每天起床都會點開來,跟她說早安,睡覺前,再說一次晚安,成了生活習慣。
偶爾還會說說當天的趣聞,再看那邊跳出一句「對方已不是你好友」,然後自我安慰,這也算變相的「秒回」。
有天周日,他曾讓宋助理搞來一輛很大普貨的轎車,偷偷開到於知樂小區,她所住的那個單元樓道口。
靜悄悄地在那停了一天,想看她一眼。
結果從早到晚,連於知樂一塊影子、一片衣角都沒瞧見。
一整天,有差不多身形的女人路過,總會掀在他心裡掀起一片狂瀾,可定下神判斷,又化作透頂失望。
景勝託人查過於知樂的租房信息,她還沒退房,水電也還在使用。
可不知道為什麼,他根本不敢當面找於知樂。
怕她會更厭惡反感自己,從此躲得更遠,躲出他還能望到的範圍和視界。
這麼些天,她也沒再做過代駕,沒再送過蛋糕,只回了兩趟陳坊。
他給二叔打電話,想問這段時間,林有珩和於知樂之間有無再次聯絡,二叔的回答也都是,沒有。
有時上班事少,景勝會不停地把以前和於知樂一起玩過的手游,挨個反覆登一遍。
只有這裡。他被漏下了。還有能親近到她的希冀和僥倖。
他奢望於知樂會突然上線,那他一定強忍住手抖也要邀請她組隊,和她說好多好多心裡話,跟她說好想她,特別想她。
可是,
沒有,
她的名字始終灰濛濛,戰績還停留在他們分手前一夜。
慢慢的,景勝也明白過來了,她不是忘掉了刪去他的遊戲好友,而是根本不會再回來,回到有他的世界。
景勝重新坐回了後座,前排司機還是熟悉的宋至。
一切恢復到最初模樣,於知樂彷彿完全從他生命里消失了。
半年光陰,恍若一夢。
——
三月底,悶頭在家練了大半月歌的於知樂,接到了久違的林有珩的電話,約她在上次的「中意」見面。
於知樂依然把吉他背了過去,它現在是她的半條命。
這一次,林有珩來晚了十分鐘,仍是好脾氣地和於知樂抱歉。
於知樂只說:「沒關係。」
女人今天的打扮依舊低調,點了杯喜歡的抹茶拿鐵。她也不忙開口說事,等服務員上來,抿了口,才不慌不忙問:「於小姐,你和景總分手了?」
於知樂一怔,眼光閃爍兩下,才問:「嗯,有一段時間了。」
「嗯,是有一段時間了,」林有珩擱下古樸而考究的粗陶杯子:「托景緻成來問過我好幾回。」
「哦,」她怕於知樂不明白:「致成就是景勝二叔。」
於知樂頷首,不言一字,似乎不想再進行這個話題。
林有珩卻沒有輕而易舉帶過,反倒有長駐在上邊的傾向:「你們怎麼分手的?」
於知樂不免抵觸,眉心微不可查地蹙了下,直觀地給出自己感受:「這個和今天見面要說的事有關係?」
林有珩面帶微笑:「對,有很大關係。」
她又問:「你提的分手?」
「嗯。」
「為什麼?」林有珩翹起了腿,一隻手搭在膝上,好整以暇:「為什麼和景勝分手,你當我八卦也好,我很想聽聽原因。」
於知樂沉默。
林有珩像是可以洞察人心:「於小姐,沒有人派我來問這些,我今天聯繫你,也沒有任何人知道,你大可以放心。只是我自己想問,我想對你有個更為深入的了解。」
「我也不知道怎麼說。」於知樂回。
林有珩揚眉,始終維持著春風拂面的態度:「你慢慢組織語言,我可以等。」
「因為……」記憶穿堂風一般湧來,於知樂沒有讓她多等,她只想快點跳過有關景勝的一切:「我想要回自我。」
於知樂抿抿唇:「景勝對我很好,這點毋庸置疑,但我並不認同這種好。」
「我是獨立的個體,可他把我當一張白紙,完全空白的紙,很自以為是地畫著自己想要的圖案,塗上自己喜歡的顏料。」
「他以為這些我也喜歡。」
「其實我不是。」
「說出來也好笑,我上次下定決心找你,有一部分原因也是為了向景勝靠攏,想跟他以後,」說到這,於知樂自嘲地笑了笑:「後來,我發現我其實錯了,我和他各自的未來藍圖,除了會在一起,根本沒有重疊的部分。」
女人輕輕呵了一口氣,眼光逐漸變得虛無渺遠:「這些年來,我受到了很多因素的牽制,有家庭,也有感情。當然,更多是我的家庭情況,其實說起來也不複雜,無非是世俗的東西在作怪,但也不好受就是了。」
「如果非要當我是一張紙,那我之前二十多年的經歷,是在這張紙上潑了墨,塗了層灰水,陰森森的,很隨意,也不好看。」
「所以,那個晚上,我和景勝吵架提分手的那一晚,我看著他,腦子裡只有一個念頭,我要把這張紙翻面,把筆握回自己手裡,重新給自己題字,」
女人的眼裡,似能跳動出火光。她的聲音,那樣從容不迫,也那樣堅定不移:
「也許那麼鮮艷華麗,五彩斑斕,但一筆一劃寫下的,都是我真正想要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