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最深情
?五月初,全鎮簽完協議,補償款到位,陳坊在一個月內人去樓空。%樂%文%.
這個曾經古樸而、生機的小鎮,終要迎來衰朽破碎。萬物如草木,有榮便有枯。
人類為了安居樂業,賦予一塊土地嶄新的生命和意義,又毫不留情地將其摧毀,只為從中開墾汲取更多的財富與價值。
但,也同樣是自私自利,才帶來了日新月異,生生不息。
推土機大隊到來的那一日,於知樂請假回了趟陳坊。
她太久沒到這裡,住公司的這些天,風雨動蕩,家人和朋友不是沒找過她,每天手機上,都會來好幾通電話,有媽媽的,有弟弟的,也有張思甜的。
通常接起來,也是寥寥幾句就掛。
她一家,已經搬去了安置房。
弟弟從微信上發來了照片,說景元很厚道,房子環境不錯,水電也有保障。
耳邊充斥著突突突的機械柴油聲,於知樂不顧司機阻撓的眼色,走進弄堂。
她摘掉口罩,點了根煙。
吸了一口,她把煙夾回手裡,信步往裡走。
還是青磚赭瓦,一如當年模樣。
只是,已沒了人氣,門窗緊閉,有人家敞著的,也只是搬徙時把門板拆了一併帶走而已。
那擦肩而過蔬果販子的三輪車,車鈴叮叮噹噹,
那炸油條的滋滋響,撲鼻而來的蔥油味豆漿香,
那提著鳥籠的鶴髮老人,腰間小收音機咿呀呀地唱,
……
都成了泡影,再難觸及。
於知樂停在繁花弄15號,她家門前。
小苗圃里,一株矮木在風中舒展著青葉,還不知將來的厄運。
於知樂凝眸看了片刻,拿起一旁的小鏟子,把它連根帶土挖起,她隻身而來,其實並不方便攜帶,只是想挪到村外田野邊,空曠的地里,祈禱它們能在那兒重獲新生。
刨出一株,於知樂手指頭已經沾了泥,拎著那枝幹,正無處安放之際。
突然,一隻塑料袋被遞到她眼下。
於知樂回頭,見到了一張熟悉的笑臉,驚訝之餘,卻是怎麼也想不到他會出現在這。
兩人對望片刻。
男人抖抖袋子:「賣什麼呆,拿著。」
於知樂這才醒神,接過去,把樹根揣進了袋子,進而才問:「景勝,你怎麼過來了?」
「不知道,可能你的磁場在,我不知不覺就被吸引過來了。」景勝聳肩。
於知樂輕笑,不評價。
景勝垂眼瞄她手裡的小樹:「喜歡就拿回去種吧。」他挑了兩下眉:「其實被碾死也沒什麼,這樹好歹收到過我這麼金光閃閃的人的拜年祝福,這輩子也值了。」
於知樂:「?」
「我開玩笑的,」景勝笑嘻嘻,主動接過於知樂手裡的袋兜:「臟死了,我來拿。」
他抓起她一隻同樣有泥點的手,嫌棄拿遠了些:「嘖,你也臟。」
於知樂佯怒抽手,趁此機會,手背往他臉上一抹,而後面不改色垂至身側。
「於知樂!你幹什麼,」景勝一愣,難以置信:「你現在學壞了啊。」
於知樂語氣鎮定,吐出四個字:「天然面膜。」
「行——」景勝長長地,點了兩下頭,突然丟開手裡袋子,一把圈住於知樂,使勁用自己臉瓜子胡亂蹭她:「咱倆有福同享。」
於知樂哭笑不得,想推開這為非作歹的壞東西,但也費了一番功夫,臭小子果真好好健過身,力氣不同以往,當刮目相看。
鬧了一會,兩人才靜下來。
並排漫步,拉著手,朝外走。
「你怎麼過來了。」
「你磁場在這啊。」
「……說正經的。」
「我猜到你會來。」
「真的?」
「其實是去你公司找你,你不在,才想到你在這。」
「我以為你過來監工拆遷。」
「我是老總啊,又不是真的拆遷大隊隊長……」
到了鎮口,於知樂陡然一頓,望向一個方向。
景勝循著她視線看過去,只見幾十個人黑壓壓地,並排立在不遠處的田埂上。
儼然都是陳坊的那些,沒少被他尖牙利嘴羞辱過的老鄉親。
還在這樣特殊扎心的場景。
他今天就一個人,寡不敵眾。
景勝當即想回頭尿遁,結果被於知樂扯回來,「往哪跑呢?」
「我過去不合適吧。」景勝沖那邊揚下巴,示意完就扭開臉,生怕被他們瞧見。
「你不用過去,就站這。」於知樂吩咐一句,朝著那群老者走去。
沒出去多遠,於知樂停下了步伐。
再難向前。
因為那群老人,忽而,一齊跪到了土地上,伏身叩首。
他們年歲已高,動作也是徐而不急,卻更顯虔誠與尊敬,歉意和感傷。
他們曾披星戴月,是繁枝茂葉,為這片土地擋風避雨,也不費吹灰。
可現在,只能見,他們單薄的身體,聚在一起。眺望過去,彷彿盤蜿的老根,要與土地融為一體。
風拂過,青青麥田,延綿涌動,颯颯作響。圈圈光暈,曳在他們身後成行的雪松枝梢。
轟隆——
腦後一陣巨響,於知樂沒有回頭,也不必回頭了,她知道那是什麼。
那是幾十年來,在這片土地上,所有的信仰、記憶,所有的悲歡離合、喜怒哀樂,都轟然粉碎的嚎啕如喪。
從此,這世上,地圖上,不會再有一個美不勝收,桃源一般的小鎮叫陳坊,導航里也抹去了她的妙曼身影。再過百年,連後世都遺忘。那些把陳坊模樣,深入骨髓的人們,早已長眠於黃土地。再無人銘記,也無人提起,曾幾何時,他們也是造物主,刻寫了這般靈秀故鄉。
老人們相互扶持著,顫顫巍巍起身。
袁校長也在當中,他拄著拐杖,另一手,似乎在抹淚。
背後崩塌聲不斷,也許是飛騰的粉塵,肆無忌憚鑽進了她鼻腔,於知樂鼻尖變得異常酸澀。
也是這一刻,她的眼睛突然被一隻手掌蓋住。
趁她還沒反應過來,手的主人已經閃到她面前,把她拉向自己。
一道頎長黑影,嚴嚴實實遮住了之前一切,視野里,只剩他牢不可破的軀體。
「別看了,」景勝如勸似哄的溫和聲音:「不看了。」
——
下午,於知樂去了上和嘉園,這是景元地產旗下一個專門作為安置房的小區。
景勝也寸步不離送她過來。
「你不上班?」從副駕下來,於知樂回頭瞥這條大尾巴。
景勝眼尾微垂,無辜狀:「我在上班啊。」
「你上什麼班?」
景勝認真回:「歌手於知樂的保鏢,兼職房地產企業老總,來自己曾經負責的開發項目考察。」
他故意逗貧,於知樂才不接梗:「這小區你起的?」
「對。」景勝舉目四望:「早知道岳父岳母小舅子住這,應該給他們安排一間精裝修。」
「你剛才說什麼?」
「岳父岳母。」
「馬上進去,」於知樂警告:「不允許這麼叫。」
「難道爸媽?」
「……」
「不行嗎?」
「想被我踹下樓?」
「……這兒是電梯。」
……
到了六層,景勝突然意識到自己兩手空空,不大好意思進門。
於知樂回看他一眼:「你可以不進去。」
「那我在外面幹嘛?」
「吃東西。」
「吃什麼?」景勝望向樓道:「這附近好像沒什麼好吃的吧。」
「閉門羹。」
「……於知樂你他媽冷到家了。」
女人手覆上門板:「我是到家了。」
這一回,景勝忍俊不禁,抽了兩下鼻子:「說你冷你更來勁是吧。」
於知樂蹙眉:「你不還是笑了。」
「我給老婆捧場,慣性動作。」
「哦。」
於知樂叩門,沒兩下,很快被人從裡邊打開。
是於知安,他一見於知樂,一雙眸子里盛滿驚喜:「姐!」
「嗯。」於知樂往裡走。
隨後瞥見景勝,他又興沖沖喚道:「姐夫!」
於知樂皺眉:「你怎麼回事?」
「不是姐夫嗎?」於知安眨巴眨巴眼。
「……」景勝停在玄關,視線隨著女人為他拿拖鞋的手,小聲:「你弟嘴巴比你甜多了。」
然後……
呼——
還是閃得快,沒拖鞋拍上臉。
此時,媽媽也從廚房間出來。
和景勝曾有過衝突,他又是貴客,所以她有些局促不安,手不斷在圍裙上邊搓。
「姐,你歌真好聽,我拿來當手機鈴音,還分享到班級群,讓他們都在各大歌單付版權費聽。」
坐回茶几,於知安一邊為兩人斟茶,一邊像個討喜包子說話。
於母在熬豬蹄湯,快好了,就關了小火,回到客廳,直說:「知樂你真是好久不回來了。」
「忙。」於知樂睫毛微動,只回了一個字。
於知安狗腿子地附和:「對啊,姐姐忙著呢。」
見她餘光都不撂給自己,於母有些心酸:「知道你忙。」
「在公司還過得好嗎?」到底擔心女兒,於母又問。
於知樂回:「挺好的。」
「好呢,」身邊竄出一個自信爆棚的清朗聲音:「有我在她身邊呢,能不好?」
於母:「……」點頭:「是是,勞景總費心。」
「別客氣,你們一家子怎麼都這麼客氣呢。」景勝保持著微笑:「我又不是壞人。」
再無下文。
於母只想逃開這方窒息之地,索性問:「我豬蹄湯剛燉好,給你們盛兩碗吧。」
「好。」
「不用。」
前一個景勝,后一個於知樂。
兩人互看一眼,試圖統一口徑:
「不用了!」
「好吧。」
於知樂一記眼刀剜回去,景勝只得攤手無辜。
哈哈,於知安被逗得笑出聲。
連於母都微微牽了下嘴角,回身去了廚房。
僵硬的氣氛頓時得到緩釋。
於母端著兩隻熱騰騰香噴噴的小碗再出來時,於知樂沒忙著拿湯匙喝,而是從帆布包里取出了一個文件袋。
她從裡面抽出一張紙,遞給於母:「媽,這是以後我的贍養協議。」
於知安好奇地湊過去。
女兒的舉動總是這般出其不意,於母隨意瀏覽一頁,也不看清上面字眼,只問:「這是什麼?」
於知樂抿唇一笑:「工作需要,以後我可能經常不會回家,我的收入也和公司掛鉤,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
她措辭微妙:「我提前擬了協議,裡面有我今後為你們二老每年提供的贍養費金額,你可以看看,大概在中間部分,如無意外狀況,多餘一分錢我都不會給,意外狀況包括的內容,在最後有書寫。最後,這張協議需要你或爸爸簽字。」
她好似一個幹練的女律師,條理清晰又疏離冷漠。
景勝也沒料到,於知樂回來竟只是為了和自己父母劃清金錢關係。
那他來了是幹啥?幫她撐場子?
思及此,景勝挺挺胸,必須為於知樂多添氣勢。
於母有些怔忪,聲音也浮:「你不是把房子的錢都給我了么。」
於知樂目光透析:「也許有用完的時候呢,」她問:「爸爸債還了嗎?」
於母點頭:「還餘下不少呢。」
景勝也跟著頷首應和,「應該的,我們景元是良心企業,拆遷戶的救世主。」
於家三人:「……???」
「這個協議最好今天處理好,我請假過來,就是為了這個。」於知樂又說。
不是第一次被丈夫,被兒子,被女兒這樣逼著,於母答應,麻木地從圍裙兜里取出翻蓋手機,揭開來,「我現在就打。」
一接通,於知樂就目光灼灼地盯著她。
於母一一陳述原委,沉默少刻,她把手機放下,「你爸說想和你通電話。」
於知樂停頓兩秒,不太猶豫地接過去:「喂。」
她沒有叫爸。
那頭,於中海的聲音不比之前那般渾濁,清爽了許多。
也許沒了債務的牽扯和傾軋,他也終於重見天日,落得輕鬆。
「把協議退回去,不需要。」這是他開口的第一句。
於知樂一愣,回:「不簽那就沒贍養費了。」
「我們不用,」於父字句鏗鏘,不帶分毫哀嘆妥協的意味:「我知道,你現在硬氣了,我管不了你。你想怎麼樣就怎麼樣吧,我曉得你在擔心什麼,那我就把話放這,家裡不需要你錢了,我們不會再管你要錢。」
於父輕哼:「你別忘了,你到底是我生的,你的自尊心,有部分也是我遺傳的。」
……
通話結束,於知樂把手機還了回去,面色發冷。
她發現,這個她恨了也煩了,和她針鋒相對二十多年的老人,終究還是想在臨別前扳回一城,並且他也做到了。
為這個家,疲於奔命十年,她終於擺脫枷鎖,得以躍至高台。她以為,她能夠俯瞰曾經一次次壓垮自己意志,折磨自己精神的父親,變得像螞蟻一樣渺小,像火柴人一般可笑。
可是,沒有,她把雙手圈在唇邊,試圖朝父親吶喊,挑釁:來啊,你還打得到我嗎——
這個老人已經負手離去,不置一詞。
他扭轉戰局,讓他從「將被拋棄者」,瞬時成為先放棄她,掌握主動權的一方了。
血緣和基因,真可怕啊,也許,或許,她還要感謝她父親。
沒有他的繼承與激發,她的身體里也許不會有這麼多自尊心的因子在灼燒,這熊熊烈火,足以使她重生。
「爸爸說不要。」於知樂看回她的母親。
「我知道,他和我說了,」於母大概已經控制不住眼角那些瑟瑟的心酸和蕭索,只得垂眸,把那張協議書推回來:「知樂,我們真的不需要,你過你的去吧。」
於母凝視著於知樂,眼底有水光爍動。
她像要把一生的負撼和悻悻都寄希望到這個女孩身上,期冀她活出她這一生都不敢想象的樣子:
「知樂,我的女兒,好好活,好好過。」
——
傍晚,於知樂沒回公司宿舍。
直接去景勝那過了夜,兩人一進屋就開始親,纏綿地舌吻,窒息到致命。
零落的衣衫在地毯上綿延一路……
卧室並未開燈,只有交疊的胴影,在凌亂褥間,影影綽綽晃動著……
於知樂坐他身上,有節奏的小幅律動著,前前後後。
景勝起初只是微嘆,直至女人伏下去,故意吮咬,□□著他清晰的喉結,才不耐地哼出了聲。
……
……
事後,景勝把於知樂摟在胸前,指尖在她滑膩的臀線,腰窩,背脊隨意遊走,最後摸到她頭髮,從此長久地埋在那裡。
撫摸了會,景勝沒來由想到了林岳說的那個大草原,不禁感嘆:「你是個屁的野馬,我才是一匹野馬。」
「被我騎得爽么。」於知樂風輕雲淡問。
景勝:「???」他怎麼覺得這句話在挑戰他的男性尊嚴。
剛要把她撈回來再戰個一場拼個你死我活分出成敗勝負,女人已經披上睡袍,一個利落的翻身下床,走向了盥洗室。
撲了個空。
算了,反正以後有的是機會。景勝撓撓頭髮,套上家居服,回到客廳沙發。
兩條腿都翹到茶几上,景勝拿了遙控器,剛要開電視,來了個電話。
瞄了眼名字,秦子衿。
媽呀,這老八百年不聯繫他的女人怎麼這會忽然打電話來,不合時宜。
景勝順手接通電話,「喂。」
「勝兒。」那邊傳出柔和的女音。
「幹嘛……」景勝拖著尾音。
「你在幹嘛?」
「我不幹嘛。」
對面靈動地撒著嬌:「我想看看那於知樂嘛。」
「網上不是鋪天蓋地的都她照片嗎,」景勝趿拉上拖鞋,往廚房走:「隨便搜啊。」
「我想看活的。」
「那看視頻。」
「你爸也想看呢。」
「那你和景緻遠一起看視頻,睡覺前,坐床上,肩並肩,美滋滋。」
景勝懶洋洋往外蹦著三字詞,開了冰箱門,隨手拿了瓶水。
「帶過來給我們看一眼你要掉塊肉?」
「這麼跟你說吧,我女朋友很忙,她現在咖位很大,」景勝嘭一下帶上冰箱門:「不是想見就能見的,懂嗎?」
景勝撥了撥散亂的劉海:「人家事業心很重,那麼上進,我和她提見家長,會讓她陷入高度緊張,然後東想西想,胡思亂想,嚴重影響她工作心情。再說了,萬一被狗仔拍到怎麼辦?責任你付得起嗎?」
說到最後,入戲極深,似是於知樂的貼身經紀人一般慷慨激昂。
「……」
景媽媽默然幾秒。
「她在你那?」
「你怎麼知道?!」
「我聽見水聲了。」
「你耳朵真靈。」
「我要掛了。」景勝回到沙發,側頭夾著手機,擰瓶蓋。
「行吧,」景媽媽沉吟著:「那你先掛吧。」
——
於知樂從盥洗室出來,搓著頭髮,遠遠瞄了景勝一眼。
男人正握在沙發上,橫著手機,笑眯眯。
「出來了啊?」他看向她。
於知樂擦著耳朵,點頭。
景勝勾勾手指:「過來過來!」
於知樂皺眉:「什麼事?」
景勝咧著嘴,眼睛里有小星星:「我看了個特別好玩的視頻。」
於知樂走過去,在沙發前坐定,景勝斂了笑,一隻手把手機橫到她面前,懸空,定格。
什麼視頻?女人定睛一看,屏幕上,一男一女的臉,男俊女美,只是看得出年紀稍長,同樣在湊近了瞧,眼神頗為鑽研。
三個人俱是一愣。
眨眼,眨眼,一齊眨眼。
愈發困惑。
這時,於知樂才瞄到上邊的facetime幾個字,
剛要發作,景勝當即把手機抽回來,對著屏幕嘴皮子耍得賊快都不帶斷氣地嚷嚷,
「好了好了好了看過了吧好看吧純素顏沒造型可言也這麼漂亮你們真是賺到了爸媽晚安再見!」
緊接著,就掐了視頻通話。
「你爸媽?」於知樂難以置信地問。
點了下頭,又點了下頭。
「景勝!」於知樂罕見地不淡定,從沙發上彈起來:「你怎麼可以這樣啊!」
男人眉宇間頓時籠上憂愁:「我也是被迫的。」
「錯了就是錯了,」他哐啷一下,四仰八叉倒回沙發,作英勇赴死狀,眼睛緊閉,兩瓣唇虛弱地翕動:「隨便你怎麼處理。」
於知樂斂睫注視他良久,氣極反笑。她往衣帽間走,只摔下一句惡狠狠的,
「等著。」
一會兒,於知樂走了出來,坐回沙發邊,簡潔地喝令:「起來。」
橫沙發上的男人,繼續裝死,堅持裝死路線不動搖。
景勝左眼悄咪咪眯出一條縫,女人一動不動。但他知道,她在看自己,許久。
「你不起來了?」於知樂語氣淡然:「我有東西給你。」
「不是拳頭或者刀吧。」景勝還是有點畏懼,畢竟頭一回見於知樂如此激動。
「不是,非危險品。」
「確定?」
「確定。」
景勝這才撐起了上身,他迅速在胸前擋了個抱枕作盾牌防衛,好隨時應對突發意外,暴力事件,妻子的復仇。
看他那挫兮兮的小樣,於知樂端察他半晌,憋不住,會心笑了。
見她好美的一笑,景勝心也跟著泛軟,他把抱枕撇開:「什麼東西啊?」
於知樂收了些笑意,把手裡的紅色盒子遞過去:「送你的。」
沒來由地受寵若驚,男人大眼睛撲眨撲眨,接過去:「送我東西幹什麼?還卡地亞?於知樂你現在混的可以啊。」
一邊由衷地彎著唇,打開那盒子,看清楚裡面東西,景勝旋即怔在原地。
戒、戒指?!
還是對戒?!
這個平日里,總油里油氣,厚如城牆的小子,罕見地漲紅了臉。
許久不見他面熱耳赤,於知樂只覺,彷彿回到了初識那些天。
他的反應令她深感愉悅,於知樂靜靜地笑著:「記得你以前和我說,先買了戒指,好提醒自己,定下心,要和這個人結婚。那我也用我賺到的第一筆錢,買了這對戒指,可能沒什麼分量,也不算多貴重,只是想告訴你,我很喜歡你,想一直和你在一起。」
景勝有點懵。
在於知樂面前,他可能真有心臟病,而且無法自行調節。
他一眨不眨注視著女人,她穿著素凈的衣裳,悄然坐在那,靜美如明月光,地上霜。
她也望著他,彷彿在看一泊湖水,一片原野。候鳥南回,她想要長棲在這裡。
景勝放低聲音,不斷深呼吸,壓抑著那些快把他心臟擠出喉嚨的狂喜。
他問:「你在跟我求婚?」
於知樂莞爾:「你也可以這麼認為。」
景勝條件反射似的,做出戒備姿勢。見於知樂始終平和,在等候。他才取了那枚男戒,套到自己無名指上,一面嘟囔:「戒指我收了,但我暫時不接受你的求婚……」
於知樂眼底閃過一絲詫異。
但下一刻,是他言之鑿鑿的口氣:「求婚,是男人該做的事情。」
於知樂輕哼,失笑。
景勝瞥了眼那枚女戒,嘀嘀咕咕:「這麼素,連個鑽都沒有。」
於知樂板起臉,去捉他手,「嫌棄就還回來。」
景勝立馬跳出兩米遠,賤兮兮笑著,回望於知樂,又怎麼能還回去,剁掉他手指都不還,到死都不會還。
——
三個月後,於知樂收到了《在路上》節目組的誠摯邀約。
《在路上》是一款公路性質的音樂節目。每一季,都會規劃一條路線,途徑十二個城市,有國內,有國外。到達某地前,節目組會提前一周在網上公開下一次地點,放出投票,票選出人氣最高的一位當地出生的歌手,為ta舉辦一場小型公演個唱。觀眾是從投票人當中隨機抽取的三百名粉絲,邀請他們免費到現場觀看這次演唱會。
由於類型獨特,現場直播,與粉絲之間的互動性趣味性也極強,因而在國內收視火爆。
今年夏天,他們來到寧市。
投票活動結束,作為寧市高居榜首的人氣王,於知樂聽從公司安排,欣然接下通告。
於知樂那一場是戶外個唱,被安排在了寧市的汀洲碼頭。
作為歷經幾朝風雨的古都,汀洲碼頭現今已不再有船舶途徑和逗留,被改造為當地的一個古香古色的旅遊景點。
是夜,湖光縹緲,天上的星,地上的燈,都在水面落下了姿影。
雖然只是一場小型演唱會,但節目組依舊布置的相當用心。舞台是與周邊環境一致的古樸清雅。
每位特邀觀眾入場前,都會得到一個號牌,方便接下來節目當中的互動。
於知樂上來時,歌台全黑,唯獨一道清月般寧和的光輝,伴之同行。
她一襲白色棉麻及踝長衫,頸有盤扣,烏髮作髻,儼然蒹葭伊人,自水墨中施施而至。
停在立麥前,她先是簡單清唱了,《焉知》的前幾句。
陡然!
台上燈光乍亮,通明如白晝,別有洞天。
於知樂身後,一排七把古琴,六位白衣女子,齊彈和鳴,清如玉濺。
唯獨中間一張琴空著,於知樂走回去,坐下,也加入其中,素手撥弦,盡情展現自己這幾個月來的學習成果。
再外圈,便是由幾個扮相新潮的黑衣男人組合而成的樂隊。架子鼓、貝斯、電子琴……與古琴共協奏,卻絲毫不違和突兀。
雅緻之中有激昂,現代和古典碰撞出火花,瞬間引爆了現場觀眾海嘯般的狂呼喊叫。
……
於知樂唱了三首歌,有成名曲,也有她幾年前的創作,算是為自己下半年將發行的首張個人專輯提前造勢。
休息時間,男主持登台,交給於知樂一個控制器,告訴她,下面即將抽取現場一位觀眾上台互動。
回頭望向大屏幕上閃爍的數字,於知樂隨意摁下按鈕。
數字是23,男主持做了個手勢,大屏幕上,顯示著攝影師逡巡在觀眾臉上的鏡頭。
大家都激動難抑,在鬧,在找。
最後,亂晃的觀眾席停駐下來。
見到大熒幕上定格畫面,於知樂和男主持一道愣住。
主持人隨之詫然調侃道:「看來我們於小姐人氣不凡,都能吸引到其他物種的歌迷了。」
眾人鬨笑。
是的,正如大家所見,此刻的屏幕,滿噹噹的都是一張毛絨絨憨乎乎的可愛「狗」臉。
——那種商業活動中常見的玩偶套裝的……頭套。
矗立在人堆里,相當醒目。
可真是個很別具一格的觀眾呢。
「那……請我們這位萌萌的狗先生上台?」
但狗先生沒有動,只是擺了擺手,似在拒絕。
「看來還是位傲嬌害羞的狗先生。」主持人妙語連珠,引得下面笑聲陣陣。
狗先生再度搖手,然後微微低頭,雙手舉起一張熒光牌到面前,上面是閃閃發光無比清晰的三個大字:
【小魚乾】
於知樂已經揚起嘴角,根本憋不住笑,她早已猜出他是誰,或許,根本不需要去猜。
第一張被換下去,狗先生又舉起第二張,
【marryme】
第三張,偌大的,最大的,
【?】
席間登時沸騰,只因這猝不及防的求婚。
不少人吹起口哨,應援棒亂舞,如同四處飛竄的螢火之森。
主持瞪大了眼,「哎哎只是抽你上來互動,你怎麼就求婚了啊?」
狗先生不聲不響,只是拿起另一張牌子,一手一個。一張「marryme」,一張大問號,飛速晃動,彷彿在催促,焦急地催著台上女人儘快給他回復。
於知樂抿緊了唇,眼裡盈滿了笑意,和水淋淋的星。
男主持失笑,手持麥克風,走到台下,停到狗先生身旁,進而把麥遞到他面前,煞有介事:「先生,你會人類的語言嗎?」
狗先生也入戲頗深:「當然會了,我本來就是人啊。」
他縮在頭罩里,嗓音顯得瓮聲瓮氣。
男主持故意刁難:「你既然是人,都不露臉求婚,似乎有失誠意啊。」
狗先生大言不慚地給自己編纂了一個很冠冕堂皇的借口,語氣還相當正式:「是這樣的,我被下了魔咒,台上那位小姐如果答應我的求婚,我才能變回人形。」
觀眾回頭看他倆,紛紛拿出手機拍攝。
他們臉上均掛著不自知的痴笑,嘻嘻嘿嘿。
「就跟童話書上的真愛論一樣是吧。」男主持若有所思。
狗先生贊同地點了兩下頭。
男主持望向台上,一臉為難問:「於小姐,怎麼辦呢,您打算救這位先生於水深火熱之中嗎?」
救啊救啊——
大家異口同聲地咆哮,攛掇。
於知樂心想這蠢東西還真是一如既往的喜歡給自己加戲。
她露齒一笑,應得相當利落:「好啊,我答應,沒問題。」
也是此刻,狗先生瞬間扯下了自己的頭套,屏幕上,他俊朗乾淨的臉上溢滿了笑,彷彿日光不當心傾瀉到晚上。
那樣的發自肺腑,那樣的喜不自禁,就像個春風得意少年郎。
他毫不掩飾,一排小白牙可以直接拿去印上牙膏包裝。
眼睛也彎成了細細縫,亮晶晶,彷彿匯聚了這裡,所有的光。
全場尖叫,口哨,鼓掌。鼎沸聲音,響徹整個碼頭。
有人幾乎要跳起來,也有人認出了他是景元集團的太子爺,那位名動一時的「於知樂的腦癱粉」。
只是當日,大多人只覺是嬉笑打鬧,一時興起。
富貴風流紈絝子弟,心中怎會有真情,卻不想親眼目睹了這般用心。
景勝被男主持領上台,他也不嫌悶燥,穿著三件套正裝,相當正式,一看就是有備而來。
直到這時,主持才綳不住了,笑著抱歉:「於小姐,這個求婚是景先生私下聯繫我們節目組特意安排,希望你不會感到不適。」
「哎!」景勝叫住他:「我還沒結束呢,就急著甩鍋拆台啊你。」
台下又一番大笑,大家合不攏嘴,幸福感是蔓延最快的病毒。
「好好,您繼續。」主持人讓開地方,把這方舞台交給他倆。
咳,景勝清了一下喉嚨,把麥還給旁邊的工作人員,摸了摸兜,取出一枚鑽戒。
攝像師給了特寫,名副其實的「鴿子蛋」,又掀起了場下女孩子們羨慕嫉妒的嚎叫。
景勝在於知樂面前站定,正色,握拳到唇邊,努力正色。
他太高興了,只想笑。這女人是春日好風景,一見到心裡就花團似錦。
於知樂瞪他一眼:快點。
景勝心領神會,頷首:得令,我儘快尬完這波求婚。
他單膝跪地的一瞬,
不遠處湖上,嘭,一簇火星直竄天際,眨眼間,化作幾小團鮮亮的怒蕊,攢簇成群,又熄止安靜而去。但下一秒,完全沒反應過來,也不知發生了什麼,無數盛放的焰火,倏地炸了漫天席地,金色流光,千朵萬朵,恣意傾灑,渲亮了整片夜色,無盡穹宇。
如此盛景,大家驚訝地痴怔在原地,目瞪口呆。
半晌,
啊啊啊啊啊!
叫聲連片,有女孩捂住嘴,激動到熱淚盈眶。
焰火轟鳴,再沒人聽得到台上的聲音。
但於知樂可以聽見,因為他離她那麼近。此刻的世界,此刻的光景,景勝是離她最近的人。
景勝姿勢標誌,煞有介事說:「雖然你已經答應我了,但儀式得到位吧。要當大歌星的老公,怎麼能不鄭重。」
他仰頭看她,星河似乎都閃在他眼裡:「嫁給我。」
於知樂垂眸,不假思索想接手那枚過於高調晃眼的戒指:「好了,好了,趕緊起來。」
結果景勝手一縮,不給她拿,故意怒叱:「搶什麼!」隨即笑眯眯獻殷勤:「讓老公來戴。」
白痴,於知樂無可奈何,把手遞過去,看著他鄭重其事,一點點把那顆徒手摘來星辰一般的鑽戒,推至她無名指指根。
佩戴好了,景勝還端量片刻,在她手背一吻,才心滿意足起身。
於知樂看回去:「你什麼時候訂的?」
「第一次說想和你結婚之後,」景勝回憶片刻:「就車上那次啊,我在心裡發過誓,我一定要娶到你。」
他又笑了,帶著不留餘地的心花怒放,感嘆道:「啊,不得了,心跳好快,高血壓,暈眩,太幸福了,我居然真的能娶到於知樂。」
話鋒一轉,又自戀上:「不過么,我這麼財大氣粗又英俊不凡的男人,有哪個女人能抵擋得了?」
於知樂想笑,鼻子卻莫名酸楚。她微微偏了偏臉,眼眶已無法安放那些盈盈欲墜的動容。
再啟唇時,她已經帶了鼻音,有太多話要對他說,但傾訴出去,終究只攏成了三個字:「景勝,謝……」
剩餘的,並未出口。
已經被男人拉進懷裡,可勁兒擁著,抱著。
怎麼才能把他的小魚乾,抱得再緊一點,把他深愛著的女人,抱得再緊一點?
第一次,坐在她機車上,第一次背後抱,他就告訴自己,他已經抱著她了,只會把她抱得更緊,讓她窩在自己暖烘烘的懷裡。
這女人太要強了,怎麼可以這樣,她一定不知道,她有多美好多動人。
像早春山崖的花,保護色一般的冰晶和雪粒終於融化。從今往後,她該被擁緊,有風他來頂。
景勝在她耳邊輕而不快地吐槽:「多少次了?你什麼毛病啊,夫妻之間老在這客氣。」
於知樂不再作聲,在他看不到的地方,任由滾燙的淚水,在臉頰肆意地滑。
再苦再難的時刻,我只是紅了眼眶。
可現在,只想伏在你肩頭嚎啕大哭,痛淚一場。
歲月無邊,幾度年華,
我曾懷疑人生,我曾妄自菲薄,我曾疲憊不堪,我曾心灰意冷,
現在我知道了,原來一切只是鋪墊與伏筆。
我可愛的狗勝啊,我心心念念的臭無賴,死變態,大怪胎,小男孩,
那些我以為永不會眷顧的好運氣,原來都是為了在有生的此刻,
觸到光,遇見你。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