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好戲(一)
風起了。
烏雲散去,柔和的月輝落下,將小鎮鍍上一層溫柔的銀光,也讓聞景更清楚地看到了客棧內的情況。
骸骨森森,七零八落地堆積在那破舊客棧的角落;早已凝固的乾涸血液遍布客棧的每一個角落,夾雜著讓人不敢深思的肉塊碎骨;還有那些蘊含著死者最後一次掙扎的血手印、隨地滾落的眼珠和破碎的牙齒……而當聞景抬頭,望向客棧的頂格,更是能看到一個個頭顱如戰利品般吊於其上,那一雙雙死不瞑目的眼睛在聞景望向他們的那一刻,也望向了聞景。
聞景感到他的胃在翻騰,他的血液在燃燒,他的心臟在扭曲。
「為什麼……要做出這樣的事……」
聞景以為自己在怒吼,但他卻聽到自己脫口的聲音乾澀而虛弱,如同垂死的病人。
「明明……大家都是同族,為什麼要對自己的同胞做出這樣的事?!」
一個穿著布裙,依稀能看出身前是個婦人的食屍鬼尖笑一聲,道:「你們這群道貌岸然的偽君子,風涼話倒是說得好聽,為什麼要做這樣的事?難道你以為我們想要這樣嗎?!我們被惡鬼困在鎮子上的時候你們在哪裡?我們吃掉了最後一點糧食快要被餓死的時候你們在哪裡?!」
「對!沒錯!」一身短打的食屍鬼憎惡地看著聞景和葉靈書二人,「我們什麼都沒有了!地里不產糧食,鎮子走不出去……如果不吃人,我們要怎麼活?」
「我們只是想活著而已,這有錯嗎?!」又一個食屍鬼說道,「要怪也只能怪你們無能,連一個惡鬼都殺不了!」
「如果不是你們的錯,我們怎麼會落得這種人不人鬼不鬼的下場,還要靠吃人度日?」
「都是你們的錯!」
「都是你們的錯!!」
尖利的聲音將聞景和葉靈書二人包圍,步步逼近,眼中閃爍著對活人的憎恨,和貪婪的食慾。
吃普通人無法滿足了,已經開始想要吃修士了嗎?
葉靈書冷笑一聲,心中殺意大盛,扣住自己的法劍,卻不想就在此時,他聽到一旁的聞景頹然嘆道:「抱歉。」
什……什麼?
葉靈書心裡一個咯噔,唯恐聞景被這群食屍鬼的花言巧語給騙了,以至於做出什麼傻事來。
只聽聞景嘆道:「沒能救你們……我的確很抱歉……」
葉靈書皺眉道:「等一下……」
聞景話語不停,繼續道:「但若不將你們殺死在這裡,而是放任你們殺害更多的路人的話,那才是我真正的罪過。」
葉靈書:「……欸?」
下一刻,葉靈書便聽到長劍鏘然出鞘,如水的溫柔月色灑落在這長劍上,卻反射出了冰寒的劍芒。
「嗤!」
幾不可聞的聲音響起,葉靈書只覺得眼前一花,還不等他反應過來,離二人最近的一隻食屍鬼的頭顱,便骨碌滾落在地。
什……什麼?
葉靈書目瞪口呆,幾乎回不過神來。
——食屍鬼因食人屍而成「怪」,早已脫離了人的範疇,皮膚類石,骨骼甚鐵,身體處處都帶著劇毒,實力堪比鍊氣後期的妖獸,根本就不是什麼好相與的角色。面對這一鎮子的食屍鬼,哪怕是身為築基的葉靈書,都感到頗為頭痛,心生去意,可是……
可是為什麼聞景卻是像砍瓜切菜般輕鬆?!
只見月色下,聞景右手持劍,左手掐著劍訣,在烏泱泱的食屍鬼中遊走,身姿從容不迫,卻又快到了極致,一襲青衣矯如游龍,一道劍芒翩如驚鴻!
每一道劍芒的落下,必定有食屍鬼頭顱的滾落,每一次劍光的潑灑,必定有深褐色血液的飛舞。
葉靈書恍恍惚惚地瞧著,月色溫柔,那劍光卻比月色更為溫柔,而那揮灑著劍光的聞景,更是熠熠生輝,就好像他此刻並非是在殺戮,而是在救贖。
葉靈書呆住了,而待到他回過神來后,一切都已是塵埃落定。
小鎮一片死寂,滿地屍體,唯有聞景一動不動地站著,似是沒有回過神來。
「……阿……阿景?」葉靈書試探地喊著,而下一刻,葉靈書就察覺到聞景身上異樣的波動,不禁又驚又喜,道,「阿景,你竟已築基了?你是何時……」
葉靈書的聲音一滯,再也說不下去了。
只見聞景回過頭來,定定地瞧著葉靈書,黑色的眼裡泛著銀色的月輝,像是流下了淚來,可在葉靈書嚇了一跳仔細再看時,那雙眼中卻是一片的乾澀平靜。
「阿景……」葉靈書心知聞景心中必不會好受,一時倒說不出旁的話來。
葉靈書明白,若是聞景此時殺掉的這一鎮子食屍鬼都是沒有理智的妖獸精怪,那麼聞景雖然可能不會太過好受,但也不會太過難受,可偏偏這群食屍鬼除了外形之外處處都與常人無異。
他們會思考,也會求饒,甚至其中還有孩童大小的食屍鬼,臨死之時也會哭叫哀號。
若是換做葉靈書,他可能還真的下不了手,反倒被這些食屍鬼所制,就像是其他淪為食物的修士一樣。
可聞景卻毫不動搖,一個不留,統統殺了乾淨。
聞景的做法無疑是正確的。
當人淪為「怪」,成為食屍鬼后,就再無變回來的機會了。作為食屍鬼,它們想要活下去,就必定會進食,會吃人,如果不吃人,他們就會死。
他們固然可憐,但旁人何辜?那些慘死的路人又有什麼過錯?
所以殺了這鎮子的食屍鬼,塵歸塵土歸土,才是最好的選擇。
可是人生而有情,雖理智上知道這樣的做法是絕對正確的,可待到真正身臨其境時,卻又往往被情感所絆,做出蠢事來,所以在這之前,葉靈書從來沒想到,他這個從小就心善的表弟,竟然能夠理智到這個地步……理智得近乎可怕。
這樣理智的人……這樣可怕的人……真的是他的表弟聞景嗎?
這一刻,葉靈書甚至生出怯縮來。
可下一刻,葉靈書又醒悟過來,忍不住唾棄自己:眼前的這個人,可是他的表弟阿景啊!他竟然因為自己的表弟做了正確的事而害怕他……這樣的他,跟那些他瞧不上的假道學有什麼區別?!
葉靈書臉上火辣辣的,也不知道是羞是慚。
還好聞景沒有注意到葉靈書的異狀,恍惚了片刻后,收劍回鞘,道:「我們走罷。」
葉靈書一時沒回過神來,道:「去哪兒?」
聞景道:「去找那惡鬼。」
葉靈書一個激靈,拉住找死的聞景,道:「你怎麼還沒打消這主意?你真當殺了一小鎮的食屍鬼后很了不起么?那惡鬼煞氣衝天,類比修士的話,想來應是金丹期了,你這剛巧不過築基期的修為,衝上去是找死么?!」
聞景搖頭道:「表哥此言差矣,你覺得那惡鬼為何要留著一個小鎮的食屍鬼,還令他們神志健全,甚至不惜耗費法力,為他們布下迷惑路人的法陣?」
葉靈書道:「自是那惡鬼深恨鎮民。」
「沒錯。」聞景道,「既然那惡鬼想要鎮民生不如死,為何剛剛我殺了他們,那惡鬼卻沒有半點反應?」
葉靈書一怔,訝然道:「難道是——」
「應當是我師兄在牽制著惡鬼。」聞景步步推斷,「大師兄恰好也是金丹期,同那惡鬼修為相似,而此刻小鎮既無惡鬼的出現,也沒有氣機的交鋒,那麼想來此時的二人應是僵持不下,誰都不能擅自動手。既然如此,我怎能丟下尚在危險中的師兄,獨自離去?」
葉靈書眉頭緊皺:「但你去了又有何用?更何況金丹期修士的交手,威能豈是你能想象?只要稍有波及,你便屍骨無存!」
聞景只當沒有聽到最後一句,輕笑道:「總會有用的,至少……無論如何,我總是對得起師兄的。」
葉靈書頭疼萬分,覺得自己以前怎麼就沒發現聞景這喜歡往自己身上攬責任的性子。
聞景又道:「表哥也不必多想,其實,一開始本就是我硬磨著我大師兄隨我下山的,如今大師兄可以說是因我的緣故而身陷險境,於情於理於心,我都萬萬不會丟下大師兄一人的,縱使我只有綿薄之力,但我也想要幫我師兄。我心意已決,表哥也不必勸我,還是自行離去吧。」
不等葉靈書生氣,聞景繼續道:「表哥,我父母除我之外,還有二子一女,但姑姑姑父卻只有你一個兒子,若我出了事,你還能為我向爹娘捎句話,但若你出了事,我又有何面目去見祖父和老夫人?」
葉靈書原本準備好的話語,此刻竟都說不出口來,半晌后才強笑,顫聲道:「表弟伶牙俐齒,倒是更甚幼時了。」
聞景輕笑著,臉上不見絲毫陰霾,道:「表哥,你就在這裡罷,萬萬不要與表弟同去,就當是為了讓表弟我心裡頭更好過些。」
葉靈書心裡更不好受了,僵立在原地,嘴唇張合,千言萬語堵在喉中,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聞景又道:「表哥,你且在鎮外等等,若是表弟三天後都沒有回來,還盼表哥能瞞著些我爹娘,就讓我爹娘以為我學藝不精,在擇日宗里渡過了餘生便是了,這樣縱使爹娘想我,有阿兄阿姊在身旁陪伴,他們也不會太過難過。還有……代我向姑姑姑父問好吧。」
話音落下,聞景最後向葉靈書一笑,轉身便走。
葉靈書鼓起最後的力氣抓住聞景,厲聲道:「你為人人都想到了,那你自己呢?!你就沒想過你自己嗎?!」
聞景一怔,而後一笑:「正是為了我自己,我才一定要去見大師兄不可啊!」
這句話的意思……難道是……
電光石火間,葉靈書的腦子裡閃過一個不可思議的猜測。
葉靈書呼吸一滯,手下不由自主地鬆開,那因猜測帶來的過分的詫異和驚奇,甚至讓葉靈書的表情都變得空白起來。
與此同時,在深深的地穴之中,一直無動於衷地望著法器中顯露的聞景葉靈書二人的陸修澤,此時終於也露出了訝然的神色。
陸修澤心中再度泛起了讓他困擾的奇怪的情緒,這樣的情緒促使他伸出手來,想要像以往的那些年那樣,安撫地拍拍他小師弟的頭,告訴他不必想得太多,一切問題對大師兄來說,其實都不是問題。
可直到陸修澤伸出手后,他才恍然醒悟,面前的只不過是法器構造出來的聞景的投影,而非是他的小師弟,而他要做的事,對於正常人來說,怎麼都算不上正常。
陸修澤收回手來,聲音里不知是嘆息還是感慨:「聞景……倒真是個好孩子。」
系統不為所動,道:「這不是廢話嗎,不夠好的怎麼會被天道選中,你以為人人都是你這個變態?」
陸修澤想了想,欣然應下:「也對。」
系統:「……」
系統:麻麻好可怕!我罵他變態他竟然應了!嚶嚶嚶他是不是終於想要弄死我了嗚嗚嗚嗚……
陸修澤沒有對接上系統那過分豐富的感情戲,沉思片刻后,道:「既然是好孩子……就應該好好獎勵。」
系統心裡咯噔一下:「你……你想做什麼?我說,那女鬼都已經準備好給你『演大戲』了,你想做什麼都晚了!」
「我要做的事,從來都不會晚。」
陸修澤長袖一振,一個拇指大小的鏤空玲瓏小球飛出,虛虛浮在他的面前,滴溜溜地轉著。
這小球長得頗為秀氣,名字卻頗有講究,是為御魔鎮魂珠,雖然論品階只是普通法器,但對於惡鬼之流卻有奇效。
當陸修澤放惡鬼離去,準備演一出大戲時,陸修澤留下了惡鬼的一縷魂魄放入這御魔鎮魂珠之中。這樣一來,只要那惡鬼稍有異動,陸修澤就能叫她魂飛魄散,永不超生。
而現在陸修澤已經打消了看好戲的想法,是以他抬手捉住這珠子,心念一動,就要用珠子將那惡鬼喚回來。但,就在陸修澤動手的前一刻,他瞧見法器映現的景色中有了異變,原本走向地穴方向的聞景突然停下腳步,似是遇見了什麼人,於是他手下的動作也不由得停了下來,凝視片刻。
「哦?」
在看清映現的事物后,陸修澤緩緩鬆開了捉住御魔鎮魂珠的手,微微一笑,神色莫名。
「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