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中定(四)
聞景是在中定府郊外西首山上尋到陸修澤的。
此時,正是三月方過,西首山上滿山桃花正艷,一群中定府中的書生呼朋喚友,來到了西首山上名為靜水的溪畔,玩起了曲水流觴的遊戲,將原本鮮有人跡的西首山,染上了屬於人的氣息。
而聞景,就是在靜水溪畔不遠處的桃花樹下,找到了默然靜立的陸修澤。
聞景來到陸修澤的身旁,默不作聲地陪著陸修澤站了好一會兒,直到那些遊戲的書生們盡興,準備離去時,見陸修澤依然沒有開口的意思,這才忍不住問道:「師兄在看什麼?」
陸修澤不答反問,道:「你看到了什麼?」
聞景順著陸修澤的目光瞧去,只見岸上落英繽紛,水中游魚來往,林間鳥聲啾啾,而在岸邊,人影交織,書生們結伴同行,笑語宴宴。
聞景稍稍猶豫,道:「是……生機?」
陸修澤笑了笑,沉默了下去。聞景心中忐忑,但在這古怪的氣氛下又不敢開口多言,於是也耐著性子,陪著陸修澤站了下去。
時間流逝,日影西斜。
不知過了多久,陸修澤冷不丁道:「你現在看到了什麼?」
聞景回過神來,再次望去,卻見景色依舊,除了那群書生已結伴離開之外,什麼都沒有改變。
聞景啞然,縱使他的悟性曾被擇日宗上下百般誇讚,但此刻的他依然不明白陸修澤語中有何深意。
大師兄究竟在問他什麼?
大師兄又想要從他口中聽到什麼答案?
聞景竟想不到答案。
陸修澤曼聲道:「蜉蝣從生到死的時間,不過是人的一日。而人的一生,不過是仙人一個打盹的時間。我們看蜉蝣碌碌的一生,覺得它們可憐而可笑,殊不知仙人看我們也是如此。」
聞景心中越發困惑,但卻沒有出言打斷,而是細細聆聽。
陸修澤繼續道:「蜉蝣一日生死,草一歲枯榮,人百年輪迴。世上有很多的事,我們不必理解,也不會去理解。這樣不同的理解,造就了『對』和『錯』。然而世上的很多事情都沒有對錯,只有所站立場的不同,和眼中世界的不同。」
聞景心中的不安越來越強,於是他迫不及待地想要開口說些什麼,好安撫心中的不安。但不等聞景開口,陸修澤又道:「師弟,我問你,如果有人殺了你最親近、最珍重、甚至比你自己的性命還要重要的人,你會怎麼樣?」
聞景臉上常在的酒窩消失了,他想了想,抿嘴道:「以德報怨,何以報德。」
「以直報怨?我也是這麼想的。」
陸修澤笑了笑,眉眼溫柔如畫,細碎的桃花瓣從枝頭落下,又在半途被無形的氣勁彈開。
聞景看得心中一跳,莫名覺得自己似乎說錯了話,但思來想去,聞景又覺得自己的話語並沒有過錯。
陸修澤又道:「如果有一天,你最珍重的那人,死後軀體被拿去吞噬,骨頭被人燉煮啃噬,最後只剩一堆殘破的碎骨……你又待如何?」
聞景望著陸修澤,愕然睜大眼,氣血上涌,心臟狂跳,臉色卻慘白一片,腦子裡一片混亂。
「師弟從未想過這樣的事吧?」陸修澤溫柔道,「那我再換一個問題好了,若師弟你好不容易將你珍重之人的碎骨和灰燼收齊下葬,此時卻有一人將那墓穴搗毀,把那碎骨和灰燼都震做粉末,揚入風中,叫你於那人生死不見,你又當如何?」
陸修澤的聲音極盡溫柔,語義卻尖銳如刀。
聞景瞪著陸修澤,半晌沒有說話,就在陸修澤以為他不會在說話了的時候,聞景卻驀然撲了上來,抱住陸修澤。
陌生的溫度撞入懷中,突如其來,陸修澤身形微僵,但還沒等他伸手推開,便感到一片水氣暈濕了他的衣襟。
「對不起……對不起,師兄……對不起……」
聞景用力抱著陸修澤,將頭埋在他的肩上,哽咽著在陸修澤耳邊一遍遍重複,細碎的聲音壓得低低的,觸之即痛。
但話語中流露的這些痛楚,卻不及聞景心中萬一。
聞景何等聰明,他深知陸修澤不會說沒有意義的話,也知道陸修澤從不做多餘的事。
既然如此,陸修澤為什麼要對他說這些話?這自然是因為……
因為……
只要稍稍想想,聞景就覺得心痛如絞,明明知道自己已經長大了,不該哭的,但卻依然忍不住在陸修澤面前哭得難看。
——為什麼會這樣呢?
——他大師兄這麼好,為什麼要遇到這樣的事呢?
陸修澤怔住了。
陸修澤感到心中那莫名的情緒又一次涌了出來,比往常來得更快更滿。他像是明白了聞景為什麼會哭,但又像是沒有明白,他想要說些什麼,但到最後,只有一聲嘆笑傳出:「師弟……你哭什麼呢?」
聞景埋在陸修澤頸間的腦袋搖了搖,哽咽了一會兒,好半晌后,聲音才悶悶地響起,道:「我可以哭得很大聲的。」
「所以師兄可以哭一下的,我不會聽到的。」
陸修澤呆住了。
他閉上眼,風從他身後吹來。
他睜開眼,花瓣從樹枝上輕輕搖下,飄落在汩汩的溪澗;光影昏黃西斜,路過他的眼中。
陸修澤聽到風的聲音,看到了水的流動,捉到了時間的蹤跡。然而他罕見地什麼也沒有想,任由自己的思緒在這一刻變做空白,也任由自己伸手抱住了懷裡的溫度。
「真傻。」最後,陸修澤這樣說著,「這有什麼好難過的?」
聞景搖頭,沒有說話。
陸修澤輕笑道:「難道師弟以為我是在說我自己嗎?不過是有感而發罷了,師弟怎麼竟當真了?」
聞景直覺沒有相信,只一個勁兒地搖頭,毛茸茸的腦袋在陸修澤肩膀處蹭來蹭去,就是沒有抬起來。
「師弟是不相信我嗎?」陸修澤又是無奈,又是好笑,下意識地用下巴蹭了蹭聞景的發旋,這才笑道,「你看師兄何時說過謊?這麼多年來,你可見過師兄還有其他親近的人,又可曾見過師兄為何人掃過墓?師兄最親近最珍重的人明明就是師弟你啊!」
遠處爬上山想要尋聞景陸修澤二人的葉靈書:???!!!
葉靈書覺得自己眼睛莫名有點疼,耳朵也莫名地疼,於是也不上前同二人打個招呼,掉頭又下山了。
陸修澤懶得理會,背對來路的聞景則是全然沒有瞧見。
聞景沒有注意到陸修澤最後一句話,只將陸修澤的解釋捋過一遍,越想越覺得陸修澤是對的,越想越覺得為了臆想故事而哭得一塌糊塗的自己著實丟臉,於是不由得僵在陸修澤的懷裡,半晌后才抬起頭來,用力擦了臉上的淚,努力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
陸修澤看著聞景那不知道是哭紅的還是被擦紅的臉,壞心道:「阿景哭完了?」
聞景臉越發紅了,憤憤道:「大師兄你太過分了!我剛剛真的很傷心啊!」
聞景所言皆為真心,難過也沒有半點作假,陸修澤心中微澀,一時間竟忍不住表露在了臉上。為了不叫聞景看出端倪,陸修澤主動伸出手來,抱住聞景,按住他的頭,不叫聞景看到自己的臉色,輕聲道:「這次是師兄的不好。」他不該用這樣的話來試探聞景的,更不該叫聞景看出端倪。
他雖然很想知道聞景在這樣的境況下究竟會如何做,也對聞景的決定很有興趣,然而若讓聞景太過靠近他的過往,卻不太好了。
那些往事,都是他的事,也早該被他結束。既然所有的恩怨都即將歸於塵土,那又何必叫聞景知道,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
這可不太好看,能免則免吧。
這樣想著,陸修澤臉上卻浮出了微微的笑來。
聞景悶悶道:「我很擔心師兄。」
陸修澤道:「我知道。」
聞景道:「剛剛你一下子從酒樓里走了,我……有點不安。」
陸修澤頓了頓:「對不起。」
沉默了一會兒后,聞景終於覺得有點不好意思了,掙開了陸修澤的手,訕訕道:「大師兄,我們下山吧?」
兩人並肩下山,在半山腰遇上了一臉冷酷的葉靈書。
很快就拋開了山上那意外造成的小羞澀的聞景,詫異看著這樣的葉靈書,道:「表哥,你臉抽筋了?」
葉靈書幾乎想要把自己手裡的扇子砸聞景臉上,但看看一邊的陸修澤,再想想上山那閃瞎人眼的一幕,到底覺得有事比砸聞景的臉更重要,於是把聞景拉到一旁,頭挨頭地打起了手勢。
「你跟陸兄到底是什麼關係?!」
「表哥你傻嗎?就是師兄和師弟的關係!當然,我跟大師兄關係特別好!」
「呵呵,還真是特·別·好!我隱雲宗師兄弟那麼多,就沒見過有哪個師兄弟是你們這樣子的!」
「那大概是我大師兄特別好吧。我跟你說,我大師兄他特別厲害!性格也特別好!會的東西特別多!我特別——」
「閉嘴吧你!」
這場手勢的對話,最終以葉靈書一扇子砸聞景臉上作為結束。
葉靈書心中憤憤,覺得這對「師兄弟」簡直膩歪得前所未見,讓他簡直再沒辦法正直地看待「師兄弟」這個詞,然而聞景的態度又太過坦蕩,誇起陸修澤來不遺餘力,一點都不害臊,倒不太像是陷入情愛中的人。
所以這兩人到底是有問題還是沒問題?
葉靈書覺得自己為表弟操碎了心。
而另一頭,陸修澤不知道什麼時候停下了腳步,抬頭望天。
注意到了陸修澤的動作,聞景也停了下來,扭頭看他,道:「大師兄,你怎麼了?」
陸修澤道:「阿景,你先回去罷。」
聞景道:「那師兄你呢?」
陸修澤微微笑著,道:「方才師兄突然頓悟,心中略有所得,正想要找個僻靜之所好理清思緒——快則一日,慢則三天,師兄定會再去尋你的,阿景不必挂念。」
聞景心中詫異,不過頓悟一事本就難以言喻,也來得毫無徵兆,於是聞景理解點頭,道:「那師弟就在中定府等著師兄。」
陸修澤微微一笑,再禮貌地向葉靈書點頭后,化作清風遁走。
葉靈書稍等片刻,見陸修澤沒有再迴轉的打算,便小聲嘟噥道:「陸兄可真是……在山上抱一下都能頓悟?我簡直也想找個人抱一下了。」
「表哥,我覺得你腦子裡總是在想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聞景開口打擊葉靈書,但說完之後,聞景突然一怔,熟悉的不安再次從心中升起,不由得抬頭望天。
——天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