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中定(八)
夜色如墨,星光晦暗。
夜風不知什麼時候起來了,從遠遠的地方颳了過來,帶著沉悶不安的氣息。
這氣息吹過了整個中定府,但卻只有寥寥幾人能夠察覺,而這幾人中,又數葉靈書最為敏銳。
葉靈書出身名門,拜得名師,自身又天資卓絕,相當契合隱雲宗的法門,因此對天地靈氣的感知,遠不是長寧宮和曲水宮兩個空有修為,但卻從野路子上來的修士能比的。
葉靈書心中不安,下意識地在中定府中轉了一圈,想要同聞景匯合,然而一整圈下來,卻是連聞景的影子都沒有見著。
——是在那裡嗎?那個不安的氣息傳過來的地方?
葉靈書迅速鎖定了氣息傳來的位置,在另兩個修士全然沒有察覺到的時候,就直奔白眉山而去。
白眉山上。
劍光如虹,捲起冷風如刀。
周遭的一切都在這樣的狂風下亂舞,幾乎要形成風暴,然而被這劍光所指著的人,卻是遊刃有餘,腳步遊走間,輕而易舉就閃躲掉了聞景的攻擊。
「太脆弱了。」陸修澤將手背在身後,腳下每一次輕點,他的身形都會輕飄飄地向後飛開,他盯著聞景的臉,甚至沒有回擊,淡淡道,「這麼脆弱的劍,你真的有保護別人的決心嗎?」
此刻的聞景依然是滿臉的淚痕,但他已經沒有再哭了。他拿劍的手雖然還在顫抖,但已經不會再鬆開了,他的眼裡仍然沒有殺意,但卻不會在躲閃了。
聞景終於長大了——就在他拿劍指向陸修澤的那一刻。
陸修澤心裡其實是捨不得的。
捨不得那個會全心全意信任他、喜歡他的小混蛋。
但陸修澤卻知道,那個可愛的小混蛋的消失是必然的。
道不同,不相為謀。
世上道有萬千,但聞景所走的道,卻赫然是「人道」。
就像聞景十年前對貫日真君說的那樣,他首先是人,然後是豫國子民,最後才是他自己。
聞景出身人族,他清楚地知道這件事,所以他愛護回護著自己的族群,並以自己人族的身份而自豪。對於人族來說,這樣的聞景無疑是正義的。而更難能可貴的是,在聞景堅守自己人族立場的同時,也沒有失去對其他族群的愛和保護,會在不涉及人族時儘力幫助和保全其他的族群,這樣的聞景無疑又是道德的。
然而陸修澤雖然不會主動去傷害別人,但在必要時刻,屠戮起人族來也決不會手軟。
而聞景卻不可能不去保護他們。
聞景看似想得很少,但他實則想得太多,因為他在意的東西太多,想要保護的東西也太多;陸修澤看似想得很多,但事實上他並沒有在意的東西,所以他從不保護,從不珍惜,也從來不會去想自己會對別人造成什麼傷害。
……曾經聞景,或許是例外的。
但從今天以後……
今天以後——
「這是我教你的最後一課。」陸修澤心中微嘆,臉上卻是笑著,驀然欺到聞景身邊,奪過了他的劍。
「永遠不要對敵人放下自己的武器。」
陸修澤手上挽了個劍花,長劍便在空中劃出一個漂亮的弧度,刺進了聞景的胸口,從心肺間穿了過去。
「永遠不要對自己的敵人心軟。」
體力隨著劇痛和血液,從胸口流逝出去。
聞景踉蹌兩步,終於忍不住跪在地上,手中死死地抓住陸修澤刺進胸口的劍,劇烈地喘息著,但這又將胸口的劍傷拉扯得更大,也更痛。
聞景一身所學,都來自陸修澤。
這樣的他,又怎麼可能殺得了陸修澤?
他又怎麼會殺了陸修澤?
但是……
聞景終於忍不住咳嗽起來,儘管他用力捂住了嘴,可是血沫依然從他的指縫中溢出。
陸修澤居高臨下地看著聞景,目光在刺眼血漬凝滯了好一會兒,這才轉身離開,向著淮建王走去。
淮建王像是自知生還無望,直接嚇暈了過去,但聞景卻依然沒有放棄,用最後一絲力氣抓住了陸修澤的衣服,一邊咳嗽一邊道:「別……別殺他……」
陸修澤望著橫在地上的淮建王,幾乎要忍不住問出聲來。
——為什麼要為了別人這麼努力?
他們有被救的價值嗎?
他們活著或死了,對偌大的世界有什麼影響嗎?
既然如此,他們死了又有什麼關係?
為什麼這麼執著地想要救他們?
聞景幾乎要抓不緊手中的衣角,啞聲道:「大師兄……」
陸修澤沉默。
「求你……」
陸修澤輕嘆一聲,轉過身來。
「阿景。」
陸修澤彎腰,疼惜地摸著聞景的臉。
「我總是拿你沒有辦法。」
但這是最後一次了。
就算心軟也沒有關係,因為不會再有下一次了。
聞景慘笑道:「如果真的沒有辦法,大師兄為什麼不肯留下來?」
「你要走了。」去往沒有他聞景的地方,也沒有再見他的打算了。
為什麼總是這樣?
說著這麼溫柔的話,做這樣殘酷的事?
天已經微微亮了。
陸修澤強大的神識覆蓋了整個白眉山,自然也發現越來越近的葉靈書。
但陸修澤並沒有理會靠近的葉靈書,而是沉吟了一下,緩緩道:「有句話我一直沒有告訴你。」
陸修澤拿開了聞景捂住嘴的手,又擦去了他嘴上的血漬。
「阿景……我是喜歡你的。」
聞景咬著牙,眼中卻忍不住再次蒙上了水霧。
陸修澤一生只喜歡過三個人。一個是他的母親,一個是貫日真君,還有一個,就是聞景。
是的,直到這個時候,陸修澤才恍然明白了自己的心情,明白那些在心頭盤恆的、徘徊不去的情緒意味著什麼。雖然在意識到這一點的下一刻,他就要丟棄它們了。
陸修澤的確是喜歡聞景的。
但這樣的喜歡不足以讓他停下腳步,不足以讓他改變立場。
他要做的事,必然不會讓他容於擇日宗,容於正道,所以他必將是魔。
他選擇了魔。
所以,跟聞景告別的時間到了。
陸修澤仔細地看著聞景的眉眼,看著他一手養大的小混蛋。
他喜歡這個小混蛋神采飛揚的樣子,喜歡他笑得跟個小太陽一樣。
但最後,他卻親手將悲哀和痛楚交到了這個小傢伙的手上。
「每次在你跟我說那些話的時候,我都會忍不住會想,你大概是會明白我,會理解我的。」
聞景的觀念,雖然跟陸修澤有些許出入,但是很多地方都是契合的。這總是讓陸修澤忍不住高興。
「但是很快我又明白,你其實並不理解我。」
立場二字,在他們之間劃下了巨大的鴻溝。聞景的觀念與陸修澤再像,也終究無法統一,這是沒有辦法的事,就像天空的鷹不明白魚為什麼能生活在水裡,就像陸修澤不理解聞景對生命的珍重,而聞景也不理解陸修澤對生命的漠視——他們本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自然無法相互理解。
「但,就算你不理解,我還是喜歡你的,阿景。」
「因為你值得,而世上也不會再有更好的人,比你更值得我的喜歡。」
聞景用力閉上眼睛,但淚水依然從他眼角滾落下來。
陸修澤溫柔地笑著,親昵地在聞景的眉心親了親。
「這是最後的告別。」
這就是最後的告別。
「從今以後,我們就是敵人了。所以,記住了阿景,下次見面的時候——」
陸修澤捉起聞景的手,貼在自己的胸口。
「我的心就在這裡。」
如果要殺他,一定要殺的乾淨利落。
不然的話,他是不會死去的。
聞景看著陸修澤,淚水潸然而下,但卻倔強地咬著唇,不肯發出半點哭音。
陸修澤看著聞景,笑了起來,轉身離去。
直到再也看不到陸修澤的身影,聞景再也支撐不住,倒在地上,發出無聲的嗚咽。
也是直到這個時候,葉靈書才猶猶豫豫地走上來,盤膝坐在聞景身旁,垂眼看了聞景好一會兒,拔除了聞景胸口長劍,又給他貼上一道靈符,這才嘆息道:「何以跟陸兄走到這個地步呢?」
葉靈書的態度有些奇怪,但沉浸在傷心中的聞景卻並沒有發覺,心裡滿是見到了親人後的委屈。
「大師兄丟下我了……」聞景抽噎了一下,胸口痛得喘不過氣來,也不知道是因為陸修澤的那一劍,還是因為陸修澤的那些話。
葉靈書也是沉默了一下,無奈又惆悵地嘆了口氣:「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啊。」
——落花有意,流水無情。
愛情總是沒有道理可講的。
想到陸修澤最後對聞景說的那些話,就算是喜歡姑娘的葉靈書,也不由得為了陸修澤的愛情動容。
陸兄他,大概是很早之前就喜歡聞景表弟了吧。只不過聞景表弟對陸兄的喜歡,卻不是陸兄對聞景表弟的那種喜歡。然而聞景表弟這個傢伙卻老是把「喜歡」掛在嘴上,每次都讓陸兄燃起希望,以為聞景表弟是明白他的喜歡的,但每次聞景都會讓陸兄失望,因為聞景表弟他真的是沒有開竅。
陸兄他,想必已經難過到了極點吧?不然又怎會與他深愛的人刀劍相向,自己逼走了自己?
唉,都是聞景表弟作孽,無意中就辜負了那麼深情的陸兄。
葉靈書又是一聲嘆息。
「表弟啊,你什麼時候才能明白你大師兄的愛呢?」
聞景直覺葉靈書話說的古怪,抽噎的聲音都忍不住頓了頓:「表哥……你說什麼?」
葉靈書恨鐵不成鋼,道:「你到現在還不明白嗎?!」
聞景:「???」
「你大師兄都說那麼直白了——是愛情啊!他愛你啊!」
聞景:「!!!」
你都在說些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啊!!!
聞景胸口那劍雖然沒傷到要害,但卻也不輕,本就不太好受了,再被葉靈書語破天驚的話一激,當時一口氣就沒喘上來,暈了過去。
葉靈書沒覺得自己的話有什麼誤解,也沒想到聞景是被他氣暈過去的,只以為聞景是接受不了現實。
葉靈書搖頭嘆息:「本以為表弟對陸兄情根深種,沒想到情根深種的實則是陸兄……唉,世間最磨人之事,無非求不得,放不下……」
葉靈書向大殿內瞥了一眼,雖然不太明白為什麼大殿里死了兩個人,但這個不要緊,聞景醒來后他就知道了。
於是葉靈書左手拎著嚇暈過去的淮建王,右手扛著聞景,就這樣施施然回了中定府,半點都不緊張。
「陸兄就是太含蓄了,下次見到陸兄,還是告訴他幾招追人的辦法吧。」
「不過表弟這種榆木腦袋,可能霸王硬上弓比較有效?」
葉靈書嘀咕著,心態十分輕鬆地遠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