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下山(一)
歲月如梭,轉眼間,十年已過。
對於凡人來說,十年是一個漫長得足以度過人生一個階段的時間,但對於修士來說,十年不過是彈指間罷了。
陸修澤也是這樣想的。
陸修澤在擇日宗內一共度過了三個十年。第一個十年,他學會了說話寫字,學會如何將自己偽裝成一個正常的人;第二個十年,他一飛衝天,從外門弟子步步向前,所有橫亘在修士面前、讓他們陷入一個又一個瓶頸的門檻,在他面前都形同虛設。
——他在十八歲那年引氣入體;十九歲築基,並在神庭觀想出第一個日輪的雛形;二十歲拜入貫日真君門下;二十一歲完整觀想出第一個日輪,踩在金丹的門檻上;二十三歲成就金丹,震動宗門;二十四歲於門派弟子比試上擊敗所有同代弟子,成為門派當之無愧的大師兄。
於常人來說,短短二十餘年就有這般經歷,想來其間種種波瀾壯闊,精彩紛呈,但是對陸修澤來說,修行路上的一切對他而言都輕而易舉,真正難的地方,反而是如何在眾人面前掩飾自己異於常人的地方。
但無論是修行,還是掩飾,對陸修澤來說都沒有什麼趣味,而修士的時間偏偏又極其漫長,於是陸修澤就這樣漫不經心地修行,漫不經心地活著。
可當聞景來到擇日宗,成為他最小的師弟后,一切都不同了——這並非是說聞景此人對陸修澤有多重要,而是說聞景這傢伙,真的是……太煩人了!
既煩人,卻也可愛。
在見著聞景之前,陸修澤就知道,正常的小孩兒都會有一段時間喜愛招貓逗狗,以至於貓厭狗嫌,老牛看到他們都要扭頭走。
可陸修澤萬萬沒有想到,那看起來特別乖巧可愛懂事的聞景,竟然也是這麼個活蹦亂跳的性子。在聞景來到擇日宗的前幾個月,也不知道是煉體太苦太累還是沒摸清情況,聞景倒是按兵不動,乖巧了幾個月,但沒過半年功夫,這小鬼便原形畢露,足跡遍布整個擇日宗,令人啼笑皆非的荒唐事一樁接一樁,就算被關進思過崖吹冷風,出來后卻又是一個惹是生非的小混蛋。
但偏偏聞景生得可愛,嘴巴又甜,把擇日宗上上下下哄得開心不已,因此在擇日宗內,聞景這小混蛋的人氣倒是出乎意料地高。不過再招人喜歡,也礙不住門規嚴格,因此十四歲后,聞景就成了思過崖的常客,一年裡倒是有十個月是住思過崖里的。
貫日真君雖然嘴上嫌棄聞景這小混蛋招人煩,也從未因他而向宗主求情,但心裡到底對聞景放心不下,於是思來想去后,照顧思過崖上的聞景的這個重擔,就落在了陸修澤的身上。
系統:???等等宿主我覺得這個走向不太對,你是不是要拒絕?你一定會拒絕的對吧?
但陸修澤欣然領命,因他覺得聞景雖然是個小混蛋,但卻是個頗有趣的小混蛋。
他的人生,不正是在追逐著有趣么?既然現在這個有趣的傢伙送上了門,他豈有向外推開的道理?
系統感到了不好的預感,但轉念想想,又覺得這種「跟天道之子交好,最後再在他面前撕下自己的偽善面具狠狠打擊他」的神經病做法,跟「親手培養起自己的對手再殺了他」一起,並列反派BOSS的十種神經病做法的榜首。
系統深受感動,只覺得陸修澤就要在反派BOSS的道路上邁出人生的一大步,於是忍不住情深意切地說道:「去吧宿主,不管你變成什麼風格,我都會支持你的!」
陸修澤冷淡道:「哦。」
系統:「好無情!我喜歡!」
這一天,陸修澤提著食盒,來到了思過崖。
因聞景是個十六歲的少年,本就是長身體的時候,再加上他才剛剛渡過了煉體的階段沒有多久,所以他每一頓的飯量都大得驚人,因此,陸修澤這次拿上思過崖的食盒容量也是頗為可觀。
當陸修澤走過山門時,老舊的風鈴搖出了輕微的聲響,而在思過崖上的聞景也遠遠地瞧見了陸修澤,頓時興奮地蹦起,揮手大喊道:「大師兄!」
聞景的聲音中氣十足,陽光照在他的身上,襯著這個唇紅齒白的少年生機勃勃,光芒萬丈,簡直就像是一個小太陽。
陸修澤瞧著逆光的聞景,眯了眯眼睛,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見聞景撐著崖邊一跳,從幾近百米高的崖邊落下,姿勢帥氣,然而在落地的瞬間卻不知哪兒沒站對,腳下一扭,咕嚕咕嚕滾到了陸修澤腳下,抱著自己的腿哀哀叫喚。
陸修澤:「……師弟今日的會面……真是別出心裁。」
聞景從下往上看著陸修澤,淚眼汪汪:「大師兄……」聞景抽噎了一下,「……今天吃什麼?」
陸修澤穩穩地站著,身姿如臨風玉樹,淡淡道:「起來說話。」
聞景不敢再在陸修澤面前耍賴,趕緊爬起來,拍拍身上的灰,對著陸修澤一躬到底,正正經經地說道:「師弟方才失態了,還望師兄見諒。」
陸修澤微微點頭,示意聞景過關了,於是聞景瞬間又變回了那個膽大包天的小混蛋,湊到陸修澤面前,笑嘻嘻地說道:「師兄今天怎的想到來看我?是不是師父說我可以出思過崖了?」
陸修澤笑道:「師弟這話說得無情,莫非師兄無事時就沒來看過你?」
「是師弟說錯了,師兄可千萬別生師弟的氣。」聞景果斷低頭認錯,聲音頗為可憐。
陸修澤知道這傢伙向來愛裝無辜裝可憐,不過他原本就沒有生氣,所以這件事自然被輕輕放過。
見陸修澤沒有生氣,聞景又笑了起來,臉頰邊的小酒窩若隱若現,給這個俊秀的少年更添幾分可愛。接過陸修澤遞來的食盒,聞景打開一看,只見裡頭五葷兩素,色香味俱全,分外豐盛。聞景一瞧便是一愣,訝然道:「這……師兄,今天是什麼日子?這飯菜怎的這麼豐盛?」
聞景冥思苦想,還以為自己錯過了什麼熱鬧:「是莫師兄終於娶親啦?還是劉師兄把九陰九陽合和散做出來了?還是——」
陸修澤笑容有點僵:「九陰九陽合和散?」
聞景:「……」糟了!說順口了!!
陸修澤看著聞景,聞景把手縮在身後,塌肩垂頭,低眉順眼,做出一臉的沉痛懺悔模樣,說不出的乖巧——然而這小混蛋每次進思過崖前都是這副表情。
此時此刻,陸修澤心中與其說生氣,不如說好笑,還有幾分詭異。任陸修澤再如何想象,他都沒有想到,自己的師弟小小年紀,竟然就夥同丹房的劉師弟一起,偷偷摸摸地做這個東西。陸修澤看著聞景,打量了一會兒,竟忍不住逗弄的心思,故作憂心忡忡的模樣,說道:「師弟平日里修鍊頗為勤奮,怎會年紀輕輕就需要這個?」
聞景目瞪口呆,完全沒想到自己風姿卓絕的大師兄跟他開了黃腔,竟還真以為自己師兄是覺得他「不行」了,頓時羞得滿臉通紅,搖頭擺手,結結巴巴道:「沒……沒有沒有,不是這樣的!師兄你誤會了!」
陸修澤聲音半信半疑:「是嗎?」
聞景使勁點頭,未免陸修澤不信,還一股腦將自己的目的倒了出來:「這是我想要賣給凡人的東西,不是……不是我……那個……」聞景的聲音又細了。
陸修澤發現,這小混蛋平日里蹦噠得歡快,一副死皮賴臉的小痞子模樣,但真遇上什麼事了,倒是臉紅得比誰都快。
陸修澤看著聞景通紅的臉,心中微動,沒再故意使壞,平緩了聲音,道:「你平日里銀錢也不少,怎的想起跟凡人做生意了?」
聞景偷偷抬頭,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看陸修澤,支支吾吾了一會兒,最後還是小聲地嘟囔道:「是不少,但是還是不夠買金葉芝蘭。」
金葉芝蘭,是上好的療傷葯,雖然稱不上聖葯,但也是十分難得了,因此價格居高不下。聞景雖然出身富貴,但身上的銀錢也沒有多到哪裡去,所以他還真買不起這金葉芝蘭。
陸修澤疑惑道:「金葉芝蘭?你可是受傷了?」
聞景趕忙搖頭,越發不好意思了,小聲道:「過段時間,天劍宮就要開山門了,我聽師父說,天劍宮有個臭傳統,說是每次開山門的時候都要跟其他五大派的弟子比試,到時候刀劍無眼,萬一傷著了,有金葉芝蘭在身總比沒有的好!」
陸修澤微微笑道:「師弟你未免想得太過長遠,你雖然天資頗佳,但現在也才是鍊氣期,天劍宮的試煉弟子最低也是金丹期,所以必不會做出以大欺小之事的。」
聞景道:「可我正是為師兄買的呀!」
陸修澤怔住了。
說開了后,聞景反倒不害羞了,湊到陸修澤面前,一臉嚴肅,振振有詞,「大師兄,那天劍宮的弟子一個個都是臭脾氣,都守著臭規矩,偏偏他們還都以劍悟道,實力不可小覷!雖然我知道大師兄是最厲害的啦,但是刀劍無眼,萬一在比試中傷到可怎麼辦?」
這十年來,雖然聞景跟擇日宗內所有人的交情都十分不錯,可是在他心中,最親近的自然還是照顧他最多的陸修澤,所以在聽說陸修澤要去天劍宮后,聞景頓時急得飯都吃不香,揪掉了好幾把頭髮后,才想出煉製春|葯賣給凡人這個餿主意來掙錢。
陸修澤萬萬沒想到,聞景搗鼓出這堆荒唐破事的理由,竟是為了他,於是陸修澤一時間怔在原地,心中又是疑惑又是茫然又是無措,倒不知道該做什麼反應才好。
但很快的,陸修澤回過神來,看著一臉擔憂的聞景,拍了拍他的頭,溫聲道:「師弟放心便是,天劍宮必不會讓他派的弟子在他們的宗門裡出事的。而且,師弟難道對師兄的實力沒有信心?」
「不!大師兄是最厲害的!」聞景飛快地回答,但頓了頓后,他又理直氣壯地說道,「可是就算這樣,我還是會擔心大師兄啊!因為在我心裡,除了師父之外,大師兄是最重要的人!我怎麼可能不擔心我最重要的人呢?」
陸修澤又一次怔住了。
他凝視著聞景的眼睛,想要從中找到半點動搖或是誇大,但聞景的目光清澈見底,不躲不閃。
陸修澤不知道自己此刻心中涌動的是怎樣的情緒,也不知道現在的他面對聞景最想要做的是什麼,但他想了想正常人此刻應有的反應,便在臉上露出欣慰的笑來,溫聲道:「師弟如此有心,倒是不枉費師兄今日的一番心思了。」
聞景眨了眨眼:「什麼?」
陸修澤指了指食盒,道:「今日是你的生辰,你可是忘了?」
聞景看著自己手中的食盒,愣了一會兒,終於想起了這件事,「大師兄……今日……是特意來為我慶生的么?」
陸修澤揉了揉聞景毛茸茸的頭,只是笑著。
聞景眼眶微紅,再一次露出羞澀靦腆的笑來,嘴邊抿出一個小酒窩,聲音小小的,「謝謝師兄……我……我很高興……」
很高興嗎?
當然是了,畢竟這正是他最開始想要的效果。若非是心懷目的、刻意親近,陸修澤怎麼可能記下生辰這種無聊的東西?
但如今,陸修澤輕而易舉地達成了自己的目的,可心中卻沒有成就和滿足,只有一片說不出的茫然和疑惑。
在妥帖地將聞景又哄回思過崖上后,陸修澤轉身下山,在剩最後一步時到底沒有忍住,回頭向思過崖上望去。
「聞景……」
陸修澤輕聲喃喃著。
「奇怪的人……」
奇怪的心情。
三日後,聞景例行習武煉體后,便用水符弄出一大桶水來,想要洗澡。
但還沒等聞景拉開腰帶,秦汀芷便毫無預兆地闖了進來,神色慌張,道:「小師弟,不好了!」
聞景差點嚇出冷汗來,趕忙又把腰帶捆好,道:「師姐,你怎麼突然就——」
「小師弟!」秦汀芷焦急打斷,道,「師父要讓大師兄在禁谷閉關百年,你快去勸……」
禁谷?閉關百年?
聞景大驚失色,不等秦汀芷說完,就風一樣地卷出了思過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