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路途(一)
擇日宗的山下,是飛浪江。
雖名為「江」,但其水流之湍急,河床之廣闊,遠非其他的河流能及,更不是凡人能夠渡過的,甚至連靠近河畔都有性命之危,因此飛浪江在凡人們的口中,有個更貼切也更可怕的名字——吞骨江。
擇日宗的大門,便朝向吞骨江,若是凡人過不了吞骨江,那麼他們連上山拜師的資格都沒有。
當聞景陸修澤二人還在擇日宗的半山腰時,吞骨江水流那暴躁咆哮的聲音就已在耳畔,當二人來到河畔時,吞骨江的激流聲便達到了頂端,就像是有駭人的凶獸在河底時時刻刻嘶吼著,駭人非常。
聞景站在河畔,神色有些感慨,道:「當年我從河那邊被帶過來的時候,我還以為得等到爹娘頭髮斑白的時候,才能回家看看他們。」
無論是擇日宗,還是其他的宗門,對於門下弟子的要求都十分嚴格,雖然從不禁止他們聯繫自己在凡間的親人,但想要同自己親人見面的話,也只有在他們學有所成,在外行走時不會丟了自己師門的臉的時候,才會被放下山。
但這個時候,他們的親人卻往往已經死了。
所以很多時候,送自己子女求仙的父母,往往是抱著再也見不到他們的心思去的。縱使心中再有不舍,但只要子女能夠被仙長看中,成為仙門中人,那長生不老或許就是指日可期的吧?如過子女能夠更爭氣一些,成為得道高人,那麼庇護一個家族百年千年,也不是難事吧?
「有時候想想,覺得我也是很不孝。」聞景輕聲說著,「爹娘從一開始就只求我一生平安。」
世上絕大部分主動送子女求仙的父母,都是心有所求。但聞家在豫國是何等顯赫?聞景作為聞家幼子,自出生就受盡寵愛,他的父母簡直恨不得將世界上所有的好東西都捧到他面前,只求他安康喜樂,無憂無慮地過了這一生,又怎麼忍心將他送入仙門,此生再難相見?
「但我偏偏要來。」
聞景的聲音,在河流的咆哮聲下顯得細不可聞,可以陸修澤的耳力,自然不會漏過。
陸修澤偏頭看他,想起了聞景十年前的話。
「若不能達成心中所願,就算與天同壽,又有何歡?」陸修澤道。
聞景詫異看了陸修澤一眼,有些不好意思,小聲道:「師兄還記得啊。」
陸修澤微微一笑。
聞景又望向了那湍急的吞骨江,思緒飄遠:「說起來,我娘倒是跟我說過,我剛出生的時候,可是奇怪得緊,所有見著我的人,都覺得我應該是有仙緣的。但我爹娘卻不願叫我離家,所以從來都沒有在我面前提起仙人的事,更不許別人提……在六歲之前,我是不知道世上除了武師之外,還有『仙師』的。」
陸修澤道:「哦?」
聞景道:「其實更小的時候的事,我都不太記得了,爹娘也不肯跟我說,我只記得,在我六歲的那天,我帶著小廝出門,然後……」
然後……他遇見了仙人。
手段通天的仙人——至少那個時候,聞景以為那是仙人。
畢竟展現在年幼的聞景面前的,是多麼神秘莫測、多麼引人嚮往的力量啊!
當那個「仙人」用劍指向天時,天昏地暗,暗雷陣陣,當他的劍落下時,狂風暴雨也隨之降落在大地上,昏暗的雷雲和狂烈的大雨,瀰漫了整個豫國,也救下了整個豫國。
那正是豫國乾旱的第二年。那一年,餓殍遍野,整個國家的子民都在哀泣,懇求著蒼天的憐憫,祈盼著雨的到來。
最後雨來了,但不是天帶來的,而是仙人帶來的。
——以一人之力,呼風喚雨,澤被蒼生……這樣的力量,怎麼能不叫聞景嚮往?
當豫國的人們都在暴雨中拜倒下去,涕泗橫流,虔誠而感激地仰望著半空中的仙人的時候,仙人卻看到了聞景。
於是仙人來到了凡間。
仙人道:「你資質卓絕,又被我所見,那麼合該與道有緣,不應作為凡人度過一生……小孩兒,你可願拜我為師,同我回隱雲宗?」
聞景奇道:「隱雲宗?」
仙人頜首:「沒錯,吾乃隱雲宗二代長老,虛雲子,虛雲道人。」
「虛雲道人?」聽到這裡,陸修澤這才終於感到了幾分詫異。
聞景撓了撓自己的臉,嘿嘿笑著:「是啊,是虛雲真君呢,我也是上山之後才知道,原來虛雲真君竟然比我想的還要厲害。」
虛雲真君,是當今道門中僅有的幾個能被尊以「真君」之名的人,就像是貫日道君。
但貫日真君雖然也被尊以「真君」,可相較於虛雲真君來說,貫日真君就只能算是後起之秀了,因為虛雲真君至今已活了將近千年,修為高深莫測,輩分更是高得嚇人,就連現在隱雲宗的宗主,見著虛雲真君后,也要恭恭敬敬叫一聲師叔祖。
想來如果聞景當真拜入虛雲道人門下,那聞景的輩分,可就比隱雲宗的宗主還要高了。到時候,就只有聞景管教別人的份,可沒別人管教聞景的事了。
「但你拒絕了。」陸修澤道。
聞景點頭,臉上越發不好意思,似乎對自己拒絕的虛雲真君感到很對不住。
陸修澤不解道:「為什麼要拒絕?」
「因為——」話說了一半,聞景又吞了回去,笑嘻嘻地看著陸修澤,俏皮地眨眼道,「大師兄猜猜啊!」
陸修澤神色冷淡:「哦。」
系統:呵呵,終於有人能感受到我的痛了,我真的好·高·興!
聞景臉色一垮:「大師兄,你不要這麼不給面子啊!就不能裝作你很感興趣的樣子嗎?!」
陸修澤道:「何必如此,反正你總是會說的。」
說得好有道理!
聞景一噎:「雖……雖然是這樣,但師兄就不能裝個樣子嗎?就當哄哄師弟也好啊!」
陸修澤瞥了聞景一眼,道:「小師弟,你已經是十六歲了。」
聞景一臉臭美:「但我知道在大師兄心裡,我永遠都是最可愛的小師弟,對吧!師兄你看我,難道不好看嗎?」
聞景把自己的臉湊到陸修澤面前,陸修澤不備,被聞景欺近,不得不看著聞景的臉。也是直到這個時候,陸修澤才發現,他已是有好些年都沒有用心看過自己的這位小師弟了。
就像聞景說的,他生得的確好看。
六歲時的聞景,就已經生得是唇紅齒白玉雪可愛,雖然身材圓滾滾的,但圓圓的臉上是圓圓的眼睛,笑的時候會露出圓圓的酒窩,再加上當時聞景的年紀,這樣的圓只會叫聞景顯得更為可愛。
而十六歲的聞景,就像是茁壯成長的小樹,雖然皮膚已經因長年習武而變成小麥色,但目光卻依然湛然有神,意氣風發,精神奕奕,就像是個小豹子,高大、靈活、矯健,身高直逼陸修澤,而又因他常年帶笑,臉頰一邊的酒窩常在,倒是衝散了聞景天生如刀眉峰帶來的戾氣,竟越發顯得可愛可親起來。
好看嗎?
當然是好看的,若連聞景的臉都稱不上好看,那世上恐怕就沒幾個好看的人了。
可愛嗎?
當然是可愛的,若連聞景的性子都稱不上可愛,那世上大概就沒幾個可愛的人了。
聞景說的其實都是實話。
但常人……不,是世上的絕大多數人,都不會這樣大大咧咧地說出來吧?
陸修澤看著聞景無奈嘆笑道:「小師弟……你怎麼……」怎麼就這麼臭美臭不要臉呢?
聞景是個奇怪的人,既謙遜又狂傲,既體貼又粗心,既溫柔又暴躁,既聰明又愚笨……在以往那些年裡,陸修澤從未見過像聞景這樣奇怪而矛盾的人。
也從未見過像聞景這樣有趣的人。
聞景就這樣奇怪地有趣著,在每次陸修澤對他失去興趣后,又迅速展露出另一隻截然不同的特質,不斷地勾|引著陸修澤的好奇心,讓陸修澤十年都未曾厭倦離去,目光長久地注視著聞景,期待著這個奇怪的人到底還會說出怎樣有趣的話,做出怎樣有趣的事來。
陸修澤笑了起來,但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已經是笑了起來。
聞景獃獃看著陸修澤的笑,臉頰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抿出了一個小酒窩:「大師兄……果然還是這樣笑著最好看。」
陸修澤是何等聰明的人,聽到這話后便瞬間明白,聞景竟是刻意說出方才那些話來逗他開心的。
陸修澤的笑容一頓,靜靜地看著聞景,直到看得聞景開始有些坐立不安的時候,這才再次笑起來。
陸修澤伸出手來,在半空中遲疑了一下,最後還是落在聞景的發頂,輕輕拍了拍,「小師弟笑起來也是很好看的。」
聞景睜大眼,臉色瞬間紅了。
——奇怪,這小師弟不是很喜歡別人誇獎他的嗎?
對自己養了十年的小崽子,陸修澤還是很了解的,知道這小混蛋不管臉上裝著多不在乎,心裡頭還是很臭美的,特別喜歡別人誇獎他。
而如今,陸修澤明明是在誇他,這小混蛋怎麼就突然害羞起來了?
既臭美又害羞?
陸修澤想不明白,但卻十分誠實地遵循了心裡的惡趣味,正直地說道:「小師弟臉紅的時候更好看。」
聞景整個人都快要燒起來了。
「我沒有臉紅!」聞景忿忿不平,如果忽略他快燒起來的樣子的話,這樣的話還是很有說服力的。
陸修澤看著聞景,但笑不語。
聞景訥訥,說不出話來,又覺得陸修澤的眼神燒得慌,於是不自在地撇過頭,瞪著吞骨江,只當陸修澤的眼神不存在。
系統:等等,我覺得現在的氣氛好像有點微妙,我是不是該顯示一下我的存在感?不如清清嗓子怎麼樣?會不會顯得我的存在很多餘?噫,為什麼我會覺得我很多餘?
聞景的害羞和他的臭美一樣,是件十分難以捉摸的事,於是沒一會兒,聞景就若無其事地轉回頭,道:「我拒絕虛雲真君,是因為那個時候我突然知道,我還有事要做。」
聞景接上了自己的話題,道:「大師兄,你相信命數嗎?」
陸修澤笑容微淡,道:「師弟何出此言?」
聞景一笑,道:「其實師弟是不相信這個東西的,但是在那個時候,我覺得除了命數之外,應該沒有別的解釋了吧?不然為什麼在我答應虛雲真君之前,我會突然暈過去呢?」
身體康健的聞景,在隱雲宗太上長老虛雲真君向他垂詢,問他是否要拜入他門下的時候,毫無徵兆地暈了過去。
而暈過去后的聞景做了一個夢,雖然他並不記得那個夢到底說了什麼,但他醒來后卻突然生出了一股明悟:他不能拜入隱雲宗下。
他還有另一件事要做——一件比拜入隱雲宗更重要的事,一件不去做就會後悔終生的事。
這樣,難道還不足以說明「命數」嗎?
但這件事,聞景卻沒有再同陸修澤細說,因為聞景已經隱約察覺到這件事恐怕在修真界中,也是匪夷所思和罕有聽聞的事,若真的說出來,只怕對陸修澤對他都不好。
於是聞景微微笑道:「說起來,師兄你知道嗎,我雖然沒有拜入虛雲真君門下,可我聽說虛雲真君還是在豫國帶走了一個弟子,跟我也是差不多大,是——」
「靈書,葉靈書。」一個溫柔的聲音在兩人身旁響起。
聞景陸修澤兩人愕然回頭,只見一個白衣白裙,似是弱不勝衣的姑娘站在了他們身後,像是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如果你們說的是虛雲真君在豫國收的弟子,那就是葉靈書,也就是……我。」
聞景張大了嘴,用見鬼般的眼神看著少女:「表……表……」
少女抿嘴一笑,溫溫柔柔道:「抱歉啊,聞景表弟,我也是剛剛才到這裡的,並非是有意聽你們談話。多年未見,看到聞景表弟過得這樣好,我就放心了。」
「我不放心啊!而且這根本不是重點啊!」聞景用手按著少女的肩膀,幾近抓狂,「表哥!你怎麼拜師回來就變成表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