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 瑾瑜
桓瑾之是寤生的,桓夫人當年生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但意外的是,她似乎極為看重桓瑾之,絲毫沒有因為他險些讓自己魂歸黃泉而留下心頭的一根刺。
但桓瑾之卻天生有個不太好的病,除了母親,但凡有別的女人近身,便會渾身起紅疹,嚴重時可引起嘔吐和昏厥。
這種癥狀在五歲時已初見端倪,後來再沒有一個婦人敢近他的身,都說桓家七郎將來只怕難有後嗣,這些話他聽得多了,起初也難過,自己為何與常人不同,但後來有了謝泓和王悠之為伍,也漸漸不那麼在意。
所幸的是,把酒言歡,曲水流觴,這事也不需要女人參與,他又開始不覺得自己與別人有什麼不同,低在何處。
但有一個意外,便是那日庾叔亭帶著她的幺妹到江邊遊玩,碰巧路上回來遇到桓瑾之,庾叔亭在妹子耳邊說了一句,「這便是桓七,不能近婦人的,莫靠得太近。」
庾沉月水墨漆黑的眼珠盯著遠處紫衣長袍的少年瞅了幾眼,忽然鬆開庾叔亭,笑靨如花地朝桓瑾之撲了過去。
「七哥哥!」
在場的只有桓瑾之行七,但他實在識不得這是什麼人的聲音,沒等反應過來,跟著被一個嬌軟的身體撲倒在地,不少人大驚失色,一縷幽香不期然飄來,再跟著,桓瑾之不負眾望地……當場吐了。
他絕對沒有指責庾沉月半句,但是這件事多少讓人有些受傷。
庾叔亭說那句話時,她只是見色起意,又想戲謔一下他,結果桓瑾之沒給她說一句話的機會就吐了……
那一年,花繁都城,陌上如畫。
那一年,她八歲,他十四,一般的不諳世事。
「沉月近日苦讀詩書,舉止一改散漫不羈,可疑可疑……」
「父親前日教訓了她一頓,應該是知道錯了長了記性。」
幾位兄長爭論著,庾叔亭聽在耳里也就一笑,不可置否。
「怎麼被罰了?」
「六兄這還不知道么,她不久前眾目睽睽之下撲倒了桓瑾之,害得風華無量的桓七郎當眾嘔吐失儀,父親自然動了肝火。」
這群不解女兒心的傻兄長們,庾叔亭看不過眼了,撐著樹榦跳下來,撣了撣衣上的塵埃,淡淡道:「沉月不過是看上桓瑾之了而已。」
「胡說!」
「沉月才多大,你敢這麼編排你妹子?」
「……」
就知道會是這麼一副反應,庾叔亭下意識搖了搖頭,一個人瀟洒地踩著落葉去了。
那個已經動心到無可奈何的庾沉月,正伏案苦讀,第一日,字跡像狗爪,第二日便可進步成雞爪,再一日,總可以好的,總可以……她咬著筆頭,滿臉墨跡,堅信心誠則靈,金石為開。
桓瑾之出門,她不敢堵門,帶了一眾小混蛋將桓七郎堵在巷子口,決意自己美女救少年郎,她的拳腳功夫還是不錯的。
可惜桓瑾之是桓府出身,從來沒有落單的時候,她找的那幫小混蛋不成氣候,被他手底下的人揍得一個個鼻青臉腫,灰頭土臉地回去了。
大約沒有遭到什麼損失,桓瑾之對這事不怎麼在意,沒過幾日又往那條路趟過,庾沉月準備了十幾個花樓女子,齊齊將巷口巷尾封得嚴嚴實實。還沒過去,只一陣脂粉味,桓七郎又吐了……
郎君吐得凶,幾個部曲正想帶著他殺將出去,可青樓女人不比混混,是不可以直接動手暴揍的,於是——
就在桓瑾之扶著車轅乾嘔著,費力要下車的時候,庾沉月撥開一群濃妝艷抹的綺艷女郎,一襲白衣縹緲綽約,裊娜婷婷地走來,那瞬間宛如一股清流,奇異地,他沒有再乾嘔不休了。
庾沉月得意地一笑,果然嘛,還是有對比才能看得出好!
剩下七步遠的時候,他伸出手比了一個止步的手勢,庾沉月怒了努唇,他安靜地撫著胸口,低語道:「別再過來了,我要吐了。」
庾沉月:「……」
此事狠狠地打擊了一下庾沉月的自尊心。
有一度時光,她累得覺得自己應該放棄了,可是又有些不甘心,桓瑾之是桓家的嫡子,他總不能一輩子都不娶妻,既然是要娶的,她就一定還有機會。
事實上,隨著年齡的增長,隨著桓瑾之成年,卻仍沒有適齡女子來婚配,他的心比她更焦慮,多年的陰影讓他不敢再嘗試碰觸任何一個女人。不過極為偶然地,他遇到了巫蘅。
為了一個賭約,他向巫蘅要了一支發簪,儘管當時,她明顯地朝湖心亭的謝泓多望了一眼,即便是隔著幕籬他也看得出。
他發覺,當巫蘅靠近的時候,他全然沒有那種憎惡和噁心的感覺了,她戴在發間的頭簪,她送給他之後,他握在手裡,沒有一點不適,只覺得暖玉溫然,第一次,心口砰砰地跳了一下。
他沒接觸過女人,那一瞬間便以為,他陷入了甜蜜和思慕之中。
不過很可惜,偏偏是巫蘅,她心裡的人是自幼一起長大的兄弟,他不能橫刀奪愛。風采卓然的桓瑾之,後來鬱悒了一段時間。
接下來一個轉折點,是庾沉月從樹上踩空了一腳溜了下來,那時候根本來不及他思考什麼,他沖了上去將梢頭掉下來的少女抱了一個滿懷。幽幽的木樨清香在他身邊氤氳起,那一刻,他忽然一怔。
他放下她就逃跑了,那一刻,不過是因為,他發現他的病似乎好了。
只要是他不排斥的女人,他就不會再覺得不適,當然前提是,他不排斥。
那晚回去之後,他嘗試著相碰別人,然而都徒勞無功,他開始反思,為什麼他不反感庾沉月?
「母親,」他無法跟別人親近,以為要他沒有惡感的女人,能說話的大約便只有桓夫人一人,可是臨到頭了,卻全然不知道應該怎麼說,無措地用手指扣著紫袖,在桓夫人詫異投來的目光之下,低聲道,「孩兒,好像心悅一個人。」
桓夫人立即換了一種「燒了五百根高香終於是得償所願」的目光看著他,儀容端莊也撐不住欣喜地問:「誰?」
桓瑾之的臉可疑地冒出了兩朵紅,他竟然還有忸怩的時候!他不是一直對女色不屑一顧么!
「是,」他為難地扭過頭,「好像是,沉月。」
這些年,他和她的關係,便像是疏遠的兩個好友,雖然熟識,但始終不能更進一步。
桓夫人若有所思。
那庾家小女的名聲她是聽過的,聽說也是一個痴慕桓瑾之到骨子裡的痴人,她明白了,原來像自己兒子這般悶葫蘆,還非得死纏爛打才行。
但好在也算是門當戶對。桓夫人對這門親事自然是贊同的,即便並不是庾沉月,是身份還略遜一籌的適齡女子——她也就將就著將兒子先半賣半送了。她是真擔心他孤獨終老啊。
成婚之日,桓瑾之從庾府迎出自己的新婚妻子,沿著建康的街巷,頭一回摒棄低調謙和的君子風度,招搖過市了一把,他知道她的車駕跟在自己身後,那種感覺很奇妙……
明知他們之間一直都是不平衡的,是不對等的,這一刻的感覺卻是如此玄妙。
從發現可以碰到她開始,桓瑾之已經徹底變了,他開始思量著對她的感覺,能不能再進一步,如果進了,結果會有什麼不同,如果放任自流,會不會因為錯過而遺憾。前者讓他神往,後者,他發現自己想都不願想了。
不巧這時傳來了謝泓的死訊,他當時險些從馬背上摔下去,畢竟相伴二十載的情義啊……
庾沉月忽然從花車裡沖了出來,將下馬的桓瑾之一把扯入懷裡,一干人等,送行的,奏樂的,護衛的,驚呆地看著庾沉月撫著七郎的背,不知道說了些什麼。
庾沉月咬著他的耳朵,低聲道:「傻子,十二哥哥是什麼人,他自然是會栽一次兩次跟頭的,但豈會是那個毫無作為的皇帝?」
她今日也是一襲紅衣,和以往都不同,這色彩更艷些,更燦爛一些,襯得她整個人宛如璀璨的明珠一般,自火紅的淬鍊之中涅槃煥發,桓瑾之「嗯」了一聲,不管謝泓是不是真死,這一世,他絕不原諒他。
庾沉月扯了一把披帛,這時才想起自己的舉止有些不雅,這麼多人看著,難得紅了臉道:「派個人去問罷,我們在這裡候著。」她知道他不能放心。
事實上,庾沉月慶幸自己的夫君是一個重情重義之人,若非如此,她後半生還要兢兢業業守著他,不讓他的心被旁人奪走。
不過是一場虛驚。
桓瑾之從手下口中得知消息,鬆了一口氣,但今日這婚典已進行了一半,即便是謝泓「身故」,也收不回頭了,他只能硬著頭皮,將庾沉月抱上馬。庾沉月的臉在一層蜜色的胭脂下燃開兩片潑墨般的濃霞。
「瑾之。」
「嗯?」
她背後的胸膛輕輕一震,隨著一聲「嗯」,有纖細的弱霧打在她光.裸的脖頸上。
她嬌笑道:「傻子!」
桓瑾之的手臂用力地收緊了,策馬越過這群人揚鞭而去!
一干人等,送行的,奏樂的,護衛的,驚呆地看著新郎將人拐帶而去,只留下一片虎虎的風聲……
原來沒他們什麼事了啊。
桓瑾之的御術是極高超的,一路顛簸,庾沉月也沒有覺得何處不適,他一直用一隻手臂將她緊緊地錮在懷裡,她想了想,突然說,「瑾之,我不想去你家了。」
「去哪?」他稍稍放慢速度。
庾沉月的縴手指向天邊那一抹燦爛的雲曦,回眸對他桃花露濃地一笑,「我聽說十二哥哥他們當時在野外洞房的,好刺激呀,我也要去!」
桓瑾之:「……」
「去嘛。」她嘟著唇開始搖他的胳膊。
正如她那十個被她一聲軟語收拾得服服帖帖的哥哥,桓瑾之沉默了很久,眼眸無邊漆黑寧靜,最後,他任命一般地垂眸,「好。」
他已經不會怎麼拒絕她了。
庾沉月的雙眼彎成了好看的月牙,笑容多了得逞的意味。
他眸光一沉,「庾沉月,你不要後悔。」他沒有絲毫的準備,意味著,那是很疼的。
當然他也知道,她和別人都不太同,不太怕這些。
既然是她要求的,他奉陪一生來償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