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聖僧 3
雨越來越大,微雲的紫竹傘被吹得歪歪斜斜,肩部,背部都濡濕了,鞋子更是浸在水中,濕漉漉的。
明毓法師的竹笠被雨珠打得叮咚作響,濺起了一片的水汽。
山路太滑,微雲走在明毓身後,小心翼翼,沒料到竟然踩到了一灘小孩半臂深的泥潭中,傘被跌落撞到了一旁的石頭上斷了傘骨,劃破了傘上油紙,被狂風吹遠了。
微雲整個裙裾都沾上了污泥,腳扭斷了骨。明毓法師過來扶她,天色微微亮,在朦朧的微光中瞧見透濕的紗裙內,她小腿已經腫了。
明毓法師為她正骨,雙手帶著冰涼的雨汽,眼眸清明,不染一塵。
只是方才明毓為破廟中男人正骨時,尚且能聽到他們的哼唧聲,而眼前的女子看上去柔弱,卻忍耐著不出聲,也不由得多看了她幾眼。
微雲蹙眉,含著歉意:「是我大意,拖累法師了。」
明毓合了掌:「阿彌陀佛,是貧僧照看不周。」
他將身上的蓑衣和竹笠解下來,戴到了微雲身上,又合掌:「貧僧只能背姑娘回去,冒犯了。」
明毓法師蹲下身,微雲伸出胳膊,圈了明毓法師纖長的脖頸。他白棉僧袍被雨水打濕,微雲將蓑衣多出的邊角蓋住了明毓法師的肩膀,頭上的竹笠抬了些弧度,一人一半,為明毓擋了雨。
「多謝姑娘。」明毓法師聲音透過雨水傳來。
微雲趴在他背上,聞到淡淡的檀香氣,想來是長年打坐念經,身上浸染了佛香。她的呼吸就在耳旁,像似累極,軟軟地埋首在他頸間,溫潤的唇不經意地觸碰,讓明毓法師心中升起淡淡的不自在。
由於要背她,圈住女子小腿的手也滾燙起來。
他自小被送入金山寺,從未如此近距離的接觸過女子。他以前看男人也好,女人也罷,在他心裡並無不同。
這是第一次他心中有種微微跳動的感覺:女子竟然與男子如此不同,嬌柔的不像話,與以往見到的女施主有些不一樣。
明毓法師這一瞬生出的不同與疑惑立刻就被放下,佛本無性,更無男女之分。
「法師,還有三月便到盂蘭節,你會開壇講經嗎?」微雲柔柔地將頭埋在他肩膀,柔柔的聲音穿過了雨絲,夾雜著女子的馨香,飄入他耳中。
明毓清澈的聲音道:「阿彌陀佛,貧僧每年盂蘭節都會講經,為世人消災解厄。」
微雲言語里夾雜了一絲羞赧:「聽鄰里說,金山寺的符極為靈驗,並不容易得。微雲莽撞,能否厚顏替家人求法師在盂蘭節那日賜我兩張護身符,若是太過為難法師,就當我沒說吧。」
明毓法師的麻鞋在雨夜中濺起了積水,他步子卻極穩,寬厚的肩膀與淡淡的檀香讓人心生信任,他的聲音透著慈悲和寬厚:
「並不打緊,施主盂蘭節那日來取就是。」
微雲軟軟的頭在他頸窩旁蹭了蹭,遮雨的竹笠露出一點點空隙,露出了他圓圓的戒疤。微雲的手指偷偷地,輕輕地點了點戒疤,似驚嚇到自己一般,急忙縮回手。
明毓法師只覺得女子的手指輕輕地揉了一下香燭烙下的戒疤,有一絲髮麻。
他哂笑:估摸是好奇吧!
微雲好奇地問:「法師,你是從小入的佛門嗎?」
「是。」明毓法師時常講經解惑,無論何種問題,都頗有耐心。
「那,那你有過想家的時候嗎?」微雲聲音輕顫,帶了一絲憐憫。
明毓法師怔了一下,他自小在寺廟中長大,極小的時候就跟著師傅打坐,誦經,敲木魚,參禪。後來年紀大些,跟著師傅捉妖,渡厄,化緣,解災。
唯有一次他不過七八歲,與師傅一起替一家大戶捉了一隻蜘蛛精。那家的夫人端正地站在屋檐下,一個與他年紀差不多大小的男孩跑過來,撲進了夫人的懷裡。
那夫人摟著男孩,眉目之間都是憐愛神色,擦去那男孩額頭的汗,哄著他:「乖乖,別累著了。」
那男孩有著肆意的放鬆和撒嬌:「我餓了,娘娘我要吃糕糕。」
夫人點了點他的額頭:「小猴子,娘娘給你做了你愛吃的桂花糕,跟我來吧。」
那時,他心中竟然升起一絲隱秘的羨慕......
二人盡享天倫之樂,未注意周遭事物,等他們抬起頭看到了走廊上的明毓,夫人朝他柔柔一笑,:「小師傅也在這。」
夫人憐愛道:「小師傅可餓了?不如嘗嘗我家的桂花糕,我孩兒最喜這般甜甜的糕點。」
夫人懷中的男孩抬起頭,帶著好奇與天真:「小師傅,我最愛吃娘娘做的糕點,你娘娘也做給你吃嗎?」
他是沒有見過自己的娘的,也沒有見過自己的家人。師傅說入了佛門六根清凈,塵緣已了,萬緣皆空。前塵之事,與佛門之人再無瓜葛。
……
隨著他法力愈來愈高強,他所見的人戶均對他只余恭敬和敬畏。
為何微雲女施主會對他有一絲憐憫,他心中有些不解,卻誠摯道:「皈依佛門,眾生之苦皆悉不受,亦復不為罪垢染污。我佛慈悲,使我不受業障侵染。阿彌陀佛。」
微雲未再說話,只是圈住他的手緊了緊。
終於看到了人戶,微雲喊住明毓:「法師,這裡到我家估摸還有半個時辰,我實在是疼痛難忍。再說我不想家人看到我這般模樣,引得她們擔憂,可否勞煩你找一家客棧?」
更重要的是,不能讓他見到白素素和報喜。他眼睛毒辣,定能一眼認出她們是妖非人。
天不過蒙蒙亮,卻被磅礴大雨掩得灰濛濛,路上一個行人也無。
好在前方掛著一個幌子,是間小小的客棧。
明毓去敲門,開門的是對老夫婦。
明毓法師在杭州城無人不知,見他身上背著一個女子,連忙將他們帶入二樓。一樓浸了小腿般高的積水,是無法住人的。
老頭問:「法師從何處而來?」
「從城東上破廟下來,這位女施主腿腳受了傷,勞煩老丈去燒些熱水,準備些乾淨衣衫。」明毓法師僧袍濕漉漉的,頭頂被雨水洗得溫潤。
老頭連連道:「法師慈悲,我這就去辦。」
不多時,老夫婦已準備了熱水和乾淨的衣裳,微雲腿腳不方便,在老婆子的幫助下,換上乾爽的棉裙。等她瀝幹了頭髮,瞌睡昏昏欲來,竟然就倒在了客房中,睡了過去。
等到晌午時,才有人敲門,正是客棧的老婆子:「姑娘醒了?來喝點粥填填肚子。」
微雲接過,喝了一碗,蘇杭一帶喜歡甜食,就連粥中都放入了些糖。
香甜熱粥入了肚子,微雲問:「明毓法師呢?」
「法師換了僧袍就離開了,說是要趕回金山寺,還拜託了我們找人送姑娘回去。」老婆子道。
微雲怔了一下,遺憾道:「未及向法師道謝,實在愧疚。」她嘆了一聲,取出銀錢交予老婦人。
老婦人推辭,連連道:「不必,不必,法師已給過銀錢了。法師慈悲為懷,常常替我們消災解厄,除妖衛道,本不敢收他銀錢。只是法師說『受之有愧』,我們推辭不過,只得收下,姑娘不必再給。若是姑娘想對法師道謝,他日去金山寺便是。」
微雲淡淡一笑:「多謝婆婆提醒,我自然該去金山寺向法師道謝。」
等雨小了些,客棧夫婦找人將重雲送回了青石巷子第三戶人家。
接連雨災,『好吃點心鋪』也沒有生意,這幾日打烊了。
等微雲回了家,白素素和報喜都大驚小怪。
報喜更是嘰嘰喳喳,瞪大了眼:「微雲姐姐腳為何會受傷?我記得以前你在青城山中,撞到了山峰,把半壁山都差點弄垮了,身上一點事也無。至今那裡還有一個窟窿,就是被微雲姐姐撞出來的。」
白素素和報喜都狐疑地看著微雲。
微雲訕笑:「一切都是套路。」
報喜疑惑,歪著頭,吞了吞口水:「套路是什麼,可以吃的嗎?」
「姐姐,報喜,聽說北方冬日有種吃食,叫做冰糖葫蘆。山楂去核,用竹籤子串起來在冰糖熬化的糖稀里裹一裹,咬上一口又酸又甜。姐姐廚藝好,想必能做出來。」微雲怕他們追問下去,轉換了話題。
白素素果真想了一下:「正好家中有冰糖,只是山楂如今沒有……」
「用山藥,其他果子也是可以的。」微雲舒了口氣,終於將家中兩隻妖精注意力轉移了。
白素素匆匆忙忙到廚房:「那我現在就去試試。」
報喜一聽到有吃的,咬了咬手指,撲閃雙眼:「我去山上找找有沒有什麼果子可吃。」
微雲囑咐她:「別的地方都可去,唯獨金山寺不能。遇到穿僧袍的年輕法師,遠遠躲開,萬萬不能湊上去。」
「知道了,你都念了無數遍了。」報喜嘟嘟嘴,化作一隻喜鵲,飛向半空,一會就不見了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