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5 第 125章
西疆的秋夜,最是漫長。清冷的月光灑下,為萬物鍍上了一層銀光,風吹不散沙場上濃重的血腥氣。
沙城是雁回長廊中最為乾燥的一座城池,因缺水而倍加荒蕪。不僅荒蕪,而且乾淨。
是的,乾淨。
葉央派出所有的部下搜尋,唯一能確認的便是,這是一座空城。沒有餘糧,沒有水,連破敗的傢具都不存在,所以也沒有能夠點燃取暖的東西。
神策軍的殘部,被困城中的堪堪有一萬人,餘下的除去犧牲的部分,還有一些被馬群衝散,之後同李肅元帥的隊伍匯合。而城外騰空而起用作回應的信號彈也表明,那些人安然無恙。
「今夜不必值崗,所有人就近找屋子歇息,一火一屋。」被困於城中,葉央平息了最初的焦躁,冷靜吩咐下去,「把現有的全部乾糧、清水和傷葯集中起來,給傷員治傷,好生休養。」
鹽居蘇不會攻城,葉央並不懷疑這一點。
那位庫支將領給人留下的印象,就是精打細算。若強行攻城,葉央勢必會率領剩下的人拚死抵抗,那時候就算鹽居蘇拿下了沙城,也會損失重大。
圍而不攻就方便多了,他不費一兵一卒,就能讓這些人活活餓死在城裡。
神策軍三三兩兩地散去,街道上漸漸空曠起來,葉央左右看了看,也挑了間不那麼破敗的屋子避寒。那屋裡只有半截髒兮兮的土炕,符翎坐在牆根下,聽見動靜,借著外面透進來的月光抬頭看了一眼。
葉央沒回應他的眼神,徑直走到端正坐在土炕上的商從謹面前,低聲道:「我剛剛性子不好,對不住。」
「我知道。」還是波瀾不驚的三個字,商從謹明白,她的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
於是葉央就不知該說些什麼了,牆角堆著的銀甲已經蒙了一層灰,看來這屋子也不甚結實,還會從上頭往下落土。頓了頓,她再次開口:「情況……不樂觀。」
所有人的食物收集起來,也不過夠吃一頓,最糟糕的事,他們攜帶的飲水支撐不了多久,還沒有多少傷葯。剛剛只不過在屋外站了一會兒,符翎將軍的傷口便凍得疼痛難當。
「為今之計,只有兩個。」門一關,外頭的寒氣略略被阻擋了一些,商從謹的臉上有了些血色,「一是整頓之後即刻進攻,衝出城去,否則拖延的時間越長,我們沒有水糧,戰力就越低迷。二是等,等待大軍支援。」
剛剛結束了戰事,神策軍累得一道地便能睡死過去,等他們明日醒來才能集合衝鋒。葉央想都不想就否決了第二條路,「大半投車都在我們這裡,元帥意圖猛攻,不會太順利。」
只有自救。
最好是和大軍裡應外合,一舉消滅庫支,把鹽居蘇那張惡意微笑的臉狠狠踩碎!
「所以一旦決定突圍,就必須要贏。」對於第一個選擇,商從謹其實不太樂觀。哪怕軍神在世,也很難在一戰之中將敵軍徹底擊潰。庫支的援軍已經在來的路上,說贏,沒那麼容易。
「無論如何,明日一早,我們試一試。」擲地有聲,每個字里都含了鐵,重重地墜在地上。葉央擰起眉頭,擔憂地看了一眼角落裡的符將軍。
後者抱膝蜷縮在角落,意識已經模糊。失血加上低溫,以及今天戰至脫力,這位年輕的將軍情況絕對稱不上好,因為屋中黑暗,有些細節看不清,但葉央不難想象,他的臉色一定是破敗的死灰。
而且,符翎不是城中傷勢最重的人,
「好。」商從謹坐在不遠處,又問了個無關的話題,「你冷不冷?」
「……還能忍。」葉央遲疑片刻后回答。反正黑燈瞎火的,對方也分辨不出她說謊了沒有。
「嘩……」
有什麼柔軟的東西攜風而來,發出極輕微的響聲,葉央看不清,但下意識的反應還在,劈手接住,卻發現那是一件仍然帶著體溫的……外袍?
屋裡只有半張土炕,她和商從謹一頭一尾坐著,將地方佔滿了,「衣服給了我,今夜你怎麼過?」
這可不是彰顯風度的時候,葉央想了想,還是打算將外袍還回去。少了這件衣服,她最多凍個半死,但商從謹沒了外袍,恐怕熬不過今夜。
「戰士們能團團擠在一起睡覺,你總不能和他們一起擠著。」商從謹想得很全面,聲音輕飄飄的,「我去同符將軍……」
話未說完,葉央便明白了,不遲疑地將外袍披在了肩上,靈活地蜷縮起來。
屋裡傳出簌簌的腳步聲,她的眼前只有一片黑暗,大約能聽出那是商從謹下了土炕,向牆角的符翎摸索而去。
那個角落是屋子裡唯一吹不到風的,商從謹慢慢伸手摸了摸,觸及到符翎的頭頂,慢慢蹲了下來,緊緊地挨著他。
葉央覺得很暖和,不光是因為身上多了件厚實的外袍。
那衣服有著戰場上的血和泥土氣息,和京城裡那些價值幾百兩的龍延香不同,卻莫名的更讓人安定。
如今這種情況,商從謹就算命令全城的將士把衣服脫下來給他取暖,也合情合理。可他還是選擇了不接受任何付出,還照料兩個人,將外袍給了葉央,然後用體溫幫助重傷的將軍,度過沙城寒冷的夜晚。
「說真的,你們不介意的話,我也能跟著過去擠一擠……」
喃喃的聲音在黑暗中響起,復而消失,然後是葉央的一聲輕笑。
今夜很快過去,陽光劃分生死。
葉央醒過來的時候,綉著龍紋的外袍還在肩頭,而抱膝蜷起的睡姿也沒變過。或許是習武養成的毛病,她睡覺一直不很老實,眼下這麼規矩,肯定是半夜下意識換過睡姿,又因為太冷縮了回去。
而不遠處的角落裡,符翎和她幾乎是同一時刻醒來。
——醒過來以後,就看見了近在咫尺的一張,陰沉沉閉目休憩的臉龐。
「啊!」他驚呼一聲,發現自己挨著的人是誰后趕緊退後,因為牽動傷口又疼得抽了口冷氣。
商從謹被聲音吵醒,朦朦朧朧地睜開眼睛,揉了揉眉心,「符將軍……半夜時你的傷口附近似乎凍僵了,現在四肢可有直覺?」
葉央在旁邊瞧著這幕,突然覺得符翎醒來之前,在商從謹身邊顯得挺小鳥依人的。
「臣臣臣多謝懷王救命之恩,衝撞王爺,萬望恕罪!」符翎出身名門望族,自小受到的儘是忠君愛國的教育,而今看來,那教育里肯定不包括「天寒地凍和皇帝的兒子擠一宿」,所以他的表情很惶恐,也很欣喜。
從前很少聽說這位王爺的消息,等到接觸了,倒是覺得相當平易近人……
「好了,你要是惶恐夠了,咱們來說些正事。」葉央從土炕上跳下來,將那件外袍扔給了商從謹,「正事就是,突圍,現在!」
因為一整夜身旁都有個熱源,符翎只是覺得四肢僵冷,卻還能動彈,他知道醒來后越是蜷縮就越冷,打算活動一番,一起身便覺得一陣頭暈,又趕緊扶住了牆,「說的有道理,李肅元帥那邊如何?」
「我們這邊一旦進攻,想來他們也會出兵。」葉央回答得很篤定,「只是不知道,到底能不能成功。」
大祁軍隊在離沙城不遠的地方駐紮,隨時都能出兵。她也是清楚這點才會選擇休息一夜后便迎敵,神策軍已經沒有退路了。
開門,迎接新的一日。白天有了太陽,便有了生機。一番點兵之後,有五人重傷,終究沒能熬過昨夜。葉央的臉上看不出悲喜,只是簡單地下達了軍令,然後挑選出還能一戰的士兵,隨她同去。
「符將軍,你的傷勢並不能再上馬,不要跟過來給我們拖後腿。」她說話很不客氣,在人前直接喝止了符翎的動作,眼底那一抹悲憫卻無聲地祈求他回去。
符翎的臉青一陣白一陣,總體來說還是偏灰色,看她語氣堅決,咬了咬牙,還是停止了跟隨的腳步。
他已經完全拎不起刀了,這件事沒人比自己更清楚,可若說什麼都不做,符翎絕不甘心。
商從謹見他被葉央教訓了幾句,倒挺高興,顛顛地跑過來,牽起一匹軍馬就要騎上去。
「你也不準去。」千軍之前,葉央同樣沒給懷王的面子,順手將垂在臉側的一縷烏髮別到耳後,「如果不能將敵軍盡數擊退,突破不成,我們不一定可以全身而退。」
那時候商從謹落入敵手,恐怕葉央她祖宗死而復生親自作保,都未必能起到什麼作用。
如果昨日的戰事順利,哪怕不順利,葉央都會在收兵后領著將士回營,大吃一頓補充此戰耗費的體力。但現在,後勤還在營中,素和炤、雲殊他們都在那裡,沒有乾巴巴的胡餅和肉,絕大部分人連治傷的葯都沒有!
「……至少要回來。」出身貴胄雖然有飯吃,但並不能當飯吃,商從謹同樣很餓,他眼中的葉央就從一個變成了兩個。
不過每一個葉央都那麼好看,眉目深邃,迎著陽光時漆黑的眸子便會顯出一分淺淡的褐色,威風凜凜地穿著落灰的銀甲,跨上馬的動作很是利索。
尚能為戰的神策軍整裝完畢,不能上戰場的士兵將自己的武器護甲脫下來,讓同伴穿上。這一支隊伍雖然疲乏,卻不顯頹廢,進退之間章法仍在,沒有一人被城外無窮無盡的庫支人嚇退半步!
「發信號給李肅元帥。開城門,步兵迎戰,其餘人操縱投車於城牆掩護。」一連串沉著的命令從葉央口中傳出,清晰地傳達到每一個人的耳朵里。
符翎望著這一幕,心頭湧起千萬陣澎湃的浪,側頭髮現懷王殿下,也在定定地瞧著葉央。
商從謹和神策軍的統帥,是一類人。
出身不凡,而且,他們都有退路。
兩個人都能過上衣食無憂波瀾無驚的生活,在京城裡享盡榮華富貴,今天和明天,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天,都不用考慮,是不是會有一天被利箭穿喉,死在哪裡。
但他們還是拋下一切,來到了危機四伏的西疆,面對面地看著庫支蠻敵,用拳頭告訴對方什麼叫寸不容犯。
葉央的父母死於西疆,她是為了報仇。
那商從謹呢?一天天耗在這裡,又是因為什麼?以他的身份,哪怕大祁再缺將領,也不會輕易派一位嫡出的皇子領兵作戰。
符翎卻不清楚,早在很久以前,就有位不招皇帝寵愛的王爺發了誓:「如果不能在沙場上獨身遮擋所有風雨,至少還能陪她一起。」
厚重的兩扇城門,緩緩由內打開,轟轟的火炮聲和著步兵的腳步節奏,以及城外聞訊支援的大祁軍隊,交織成死戰的訊息。
「殺——」
身影漸漸消失在城門處,很快,駐守的人就什麼也看不見了。
兩軍交鋒,所謂戰術,便是隱藏自己意圖的同時,看穿敵人的意圖。大祁已經失去了先機,起碼在鹽居蘇看來,葉央的目的無非是殺出重圍,與李肅匯合,而李肅的目的更容易看穿,當然是趕著營救被困城中的那位王爺。
這是他們唯一的選擇。
被敵人輕而易舉看穿的結果便是,直到葉央殺脫了力,也沒有從庫支的包圍圈中脫身而出。
城門相當於關卡,阻攔了庫支的進攻,也讓她無法同時將所有部下派出,等到一批批穿過城門,早就被打退了三分。而孤注一擲地摧毀城牆,等於為敵人開了方便之門。
破釜沉舟?葉央天性謹慎,不會如此冒進。
「對不起……我沒能……」
倉惶退回城中,葉央的銀甲被血洗亮,喘息著緩緩從馬背上滑了下來,倒在地上,發出一聲悶響,纓槍也丟到了一邊。
沒有人上前去攙扶她,對於脫力的人來說,此時任何觸碰都讓她加倍消耗體力。
「對不起……」
又說了一遍,葉央無力地閉上眼睛,隔絕了刺眼的陽光。
更多的人受傷,更少的補給,更糟糕的情況。
所有安慰的話都是徒勞,商從謹想了想,沒有和往常一樣勸些什麼,而是下了命令:「所有戰士吃掉自己的乾糧,我有事要你們做。」
隨身攜帶的乾糧,只夠吃一頓,而且吃不飽。縱然如此,沒有主帥的吩咐,還是沒人敢輕易消耗如此寶貴的東西。驀地聽見商從謹說話,還有人猶猶豫豫,不敢下嘴。
那糧食是救命的東西,他們不知道還要靠一小塊餅子支撐幾天。
「吃罷……」
好不容易葉央才歇夠,艱難地撐著地面坐了起來,眼前一陣陣發黑。將士們連續經歷了兩場大量消耗的戰事,若再不補充體力,恐怕有人一倒下就爬不起來了。
經過集中再均分,每個人只得一塊不到巴掌大的餅子,饒是如此,他們還是吃得分外仔細。
申時左右,商從謹見吃過乾糧的戰士們臉色緩和,而天也陰涼了一些,於是開口:「上午我在城中勘察地勢,發現一處或有暗流經過,你們尚能動的就隨我來,城中井水已枯,我們要挖一口新的井。」
他這句話如同火星落在了稻草堆上,瞬間點燃一片熱烈!連葉央也睜開眼晴,遲疑又欣喜地瞧了過來。
「……不能保證一定有水。」商從謹被她灼灼的目光刺了一下,生怕將話說得太滿,讓眾人失望。
葉央強撐著爬起來,一件件解下累贅沉重的鎧甲,露出裡面輕便的胡服,「不管那麼多,我們打井去!」
三天不吃飯,人會虛弱,可三天不喝水就一定會渴死。
水源才是重中之重,在她領兵激戰的時候,商從謹也沒閑著,反覆思考著自己能做些什麼,於是率人走遍了城裡的每個角落,一寸寸掘開泥土查探。
「就是這裡。」他領著葉央到了沙城偏北的角落,「你有沒有發現此處,很是古怪?」
「哪裡古怪?」葉央走得搖搖晃晃,仍然咬著牙不用人扶,卻到底是撐不住了,撲通一聲險些跪在地上,還好手掌撐了下地面,一觸及泥土,便立刻發現了不對,「……很濕潤,」
沒錯,沙城乾燥,連泥牆都脆生得很,敲一敲都要碎裂,塵土更是如此,摸一下,幾乎翻過來吸收人身上的水汽。
而葉央摸到的這把泥土,居然能覺出幾分潮意!
「不光如此。」商從謹在一旁提醒,把她扶了起來,「沙城原本的三口水井,我也去查看了,上午時還命人掘深了一丈,依舊沒有半點水汽冒出來。而且我發現,其中兩口井別說水汽,連井口出的苔蘚痕迹都沒有。」
「按理說,哪怕此城再乾旱,只要有井,周遭總會生些苔蘚,哪怕後來乾涸,苔蘚也會留下暗綠色的印跡。」葉央腦子很鈍,想事情就慢了一線,不過好歹是把條理弄清楚了。
商從謹點頭道:「沒錯,這說明那些井是假的,原本就沒有水!是庫支人挖出來迷惑我們用的,至於原先的水井,早就被他們填死掩蓋,你腳下,便是一口從前的井。」
他指了指地上仍帶著翻新痕迹的土壤,拉著葉央走開幾步,吩咐左右:「就從這裡,開始挖。」
一尺,兩尺,三尺,一丈……
大量的泥土飛濺起來,上午時城中俱是不能上陣的傷兵,商從謹手下沒什麼得用的人,才會將此事拖到了現在。不然葉央一回來,他就拎著盛滿的水壺迎上去,那多好!
心裡有了盼頭,神策軍的戰士腹中又有乾糧墊著,舔了舔乾澀的嘴唇,沒有鏟子,也能用長刀掘土。
果不其然,那裡的確有一口井,所以眾人挖得並不算吃力。
只是……直到完全還原出了那口水井的原貌,井底還是乾涸一片,只不過泥土較之別處更濕潤些。
「繼續挖。」商從謹毫不氣餒,「加深一丈,就不信井底還是空的。」
沒有竹筐,眾人便將短衣脫下來,加上腰帶紮成口袋,一包包地往地面上運著泥土。幸運的是,商從謹「加深一丈」的命令沒有完成,只不過又挖了一人高的深度,最下面幹活兒的士兵便驚喜地叫了出來。
「有水了!有水了!」欣喜若狂,還因此喊破了嗓子!
有水了。
這三個字落在葉央的耳朵里,她咧開乾枯的唇,擠出一個笑容。
「這時候的水要沉澱片刻才能喝,否則井中都是泥土,喝下去,也是喝了一嘴的泥漿。」商從謹解釋完,等到眾人把挖井的戰士用麻繩拉了上來,才上前查看。
井水很渾濁,可總有清澈的時候。等了約莫一個時辰,他才下令取水。一個個空癟的水囊被繩索捆著投入井中,再帶出來時便鼓鼓囊囊。井水並不深,可在如今的神策軍看來,那絕對是個取之不盡的寶藏。
「咕咚咕咚咕咚。」葉央接過水囊,一口氣喝空了仍覺得不夠,原本坐在井邊的地上,等不及新的水囊送來,乾脆自己走過去灌滿。
儘管天氣很涼,而冰冷的井水流過喉嚨直到胃裡,更是涼得人打哆嗦,但是沒有人抱怨這些。已經渴了兩日,戰士們貪婪地看著井口,總覺得喝多少都不夠。
「還沒到絕望的時候……」水是混著土腥氣的,比不上京城中特意送到國公府的山泉甜水甘美可口,葉央卻接連喝空了兩個水囊,因戰時發號施令的喉嚨總算找回了自己的聲音,「現在有水,我們還能多撐幾日。」
這麼一想,整個人就輕鬆了許多,首次突圍失敗帶來的負面情緒,也減弱幾分。
無論什麼時候,絕對、絕對不能就這麼低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