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1 第 131 章
西疆的早冬已至,沒下雪,可是天冷得凍死人,鉛雲壓頂,墜得心也發沉。
定城是雁回長廊的最後一座城池,城牆經過加固,易守難攻,城門一關,便難以突破,只不過裡面的人再難得到補給。
——尤其是被大祁軍隊圍住三面之後。
「天師,不好了!祁人又攻城了!」斥候匆匆回報,焦躁不安,「這一次我們恐怕很難守住!」
維火天師冷笑:「你是在質疑我的能力嗎?」
「不,不敢……」
唯唯諾諾的聲音傳了過來,在得到命令后又唯唯諾諾地退下。維火天師難得換下了紅色的廣袖祭衣,穿上利索的戰袍,做足了出征的準備。
「你好像對這裡不甚熟悉。」維火天師為難地皺著眉頭,看向左手邊站著的人,「本以為把你關在將軍府里,能夠讓一切順利些……結果還是廢了那麼大的力氣。」
身旁的人很聽話,一身銀色戰甲卻沒讓自己更精神些,而是愈發頹廢。
或許和站姿有關,從來都是挺胸抬頭,如今卻低低地垂著腦袋,有氣無力的樣子。
「馬上就要出城迎戰了啊……」維火天師已經習慣了自問自答,在屋子裡看著滿園蕭條的景色,一抬手關上了窗子,「葉央,你來做首輪上陣的大將好不好?」
「是……」細微的應答於唇間溢出,葉央雙瞳失去焦距,搖搖晃晃地抬頭,隨即低下。就好像那個動作耗光了她的全部力氣。
靜默半晌,她察覺到了什麼,垂下的雙手漸漸收緊五指,掙扎著仰起臉來,「你……」
維火天師見狀,趕忙燃起了一支蠟燭,通身潔白,燭心卻是深紅色的。詭異的火苗在空氣中躍動,大白天仍然讓人覺得膽寒。
甜到膩人的香氣在屋中飄散的瞬間,葉央的動作委頓,老老實實,不再掙扎。
「真乖。」維火天師笑了笑,像哄孩子一樣拍拍她的頭頂,「這蠟燭的名字很好聽,之前你反抗得太厲害,我沒有說。它叫引魂香,點燃的氣味,有迷惑神智的效果,做一支引魂香,要用我的血,如此一來,你才會聽我的話。」
回答他的,依舊是沉默。
從三天前起,葉央便不再抵抗,乖得嚇人,維火天師說什麼便一一照做。唯一讓他心中芥蒂的,是葉央放棄抵抗……不對,是無法抵抗前的最後一句話。
「如果我不能保護每一個人,那麼就只好按照原先約定的,把勝利帶給他們。」
那個人明明處在絕對的劣勢之中,卻依舊露出傷痕纍纍的笑,好像什麼都傷不了她,讓人無端感到不安。
怎麼可能!
維火天師恨得咬牙,他才是佔盡優勢的那個人!
好在最後,葉央還是接受了他的暗示,雙眼無力地合上,再睜開時,眼底一片死光。
號角聲嗚嗚地響起,還夾雜著城外隱隱傳來的激昂戰鼓。城內守備的軍隊已經在集合,戰況不能再拖下去,維火天師拍了拍葉央的肩膀,示意她跟上自己,背著手往城外而去。
「祁人皇帝生的小兒子,在這些天里連拔兩城,讓本天師很是頭疼啊。」他一翻身躍上馬背,「那麼,對付他的人,就是你了。」
得到命令后,葉央才搖搖晃晃地上了馬,舉手投足仍然死氣沉沉。
整裝待發!
高大的城門緩緩打開,數以萬計的庫支士兵蜂擁而出,列陣成行,和大祁將士遠遠對峙。
「很好,很好。」千軍萬馬之前,維火天師朗聲而笑,擦了擦眼角的淚珠,「李肅元帥,符翎將軍,胡族的公主……還有懷王殿下,都來了,很好。」
他策馬慢慢走上前,頓住步伐,拍著手慶祝,「我沒有支援,恐怕不能守住定城了呢。」
「少廢話!」大祁軍隊中有個人已經按捺不住,率先發聲,隱隱的滿是憤怒,「把葉央,交出來!」
那人玄色戰甲,漆黑如墨,和某個人的銀白鎧甲顏色呼應,未披戰袍,昂首站出人群。
「懷王嗎?」維火天師歪了歪腦袋,看著那人越走越近,「你知道嗎,比起葉央,我更想要的俘虜,是你。」
商從謹這些日子瘦了很多,眉宇間一片焦慮,看上去很是頹廢。十六天零三個時辰,這是她離開的天數,也是商從謹夜不成眠的天數。
「庫支內亂,你們的王不能派兵來支援,定城一戰爾等必敗!放了葉央,我饒你不死。」他的聲音沙啞,深邃的眸子盯住維火天師那張似笑非笑的臉。
敵軍於雁回長廊敗退已是定局,他寧可晚幾日獲勝,也要活著的葉央回來!
庫支的大天師心思深沉,不做無用之功,留下葉央對計劃更有利,所以她一定還活著!只是那人會受到怎樣的對待?她脾氣那麼倔強,一定吃了不少苦頭。
「饒我不死?你是認真的?」維火天師一本正經地思考著,很贊同地點了點頭,「好。」
什麼!
商從謹呼吸一窒,不敢相信他會答應得這麼快,追問道:「那葉央呢?」那時候他沒有抓住她,不會再有下次了!
不料維火天師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而是道:「祁人侵我疆土,必須付出代價!」
「什麼庫支疆土,你莫要信口雌黃。」沉默半晌的李肅元帥厲聲呵斥。
維火天師認真道:「雁回長廊,本就是我庫支的一部分。是你們的開國皇帝生性殘暴,佔了這裡,我現在做的,只不過是收復失地!當然……如今兵力委頓,難以支持,這定城,就再一次歸了你們罷!」
在場的都是武將,沒人擅長磨嘴皮子,竟然一時被他說住了。
在大祁建朝前,這裡的確屬於庫支……只是後來庫支犯邊,被開國皇帝打了回去,連帶水土豐美的雁回長廊也一併搶了過來。
「當年是你們先犯我邊境!」商從謹冷哼一聲,執拗的人往往都自有一套原則,「有句話叫先撩者賤,你們本想渾水摸魚,可偷雞不成反蝕把米,雁回長廊只不過是庫支蠻子戰力不如人的又一證明罷了,虧你還好意思用這個借口指責我大祁?」
果不其然,維火天師的表情變得很難看。
商從謹的心情這才舒展了幾分。
葉央不很愛說話,可一旦有長篇大論的時候,往往比誰的口才都好。引經據典到民間俗語都信手拈來,常逗得旁人忍俊不禁,又覺得她說的分外貼切。
「贏了我再說!」拖延時間的計策已經行不通,而且,再怎麼拖下去,維火天師心中期待的援兵也不會來,他已經拎著纓槍向前沖了上來,恨恨地咬著牙,眼底殺意一片。
交戰的兩軍派出大將對陣,不是沒有這種情況。眼下庫支一方早就被連月的征戰耗盡了大半力量,不願同祁人大規模交鋒,而商從謹投鼠忌器,害怕進攻之下會對葉央不利,自然也想避免對戰。
只要打敗主帥……擒獲維火天師,自然有辦法拷問出葉央的下落。倘若直接擊殺他,也能對庫支的士氣大作打擊。
欲滅庫支,先除天師。
此人的作用,甚至超過了庫支王。
商從謹下頜上長出了些胡茬,氣質愈發肅殺陰沉,在留意到維火天師手中的纓槍屬於葉央后,怒火幾乎燃燒至天際!
兩人策馬賓士越來越近,在眾人的注視下,第一次兵刃交接!
「錚——」
金戈聲響起,商從謹凝視他近在遲尺的猙獰臉龐,覺得掌心一麻,勉強握住了兵器。率先出戰也沒什麼,他身後有千軍萬馬,有李肅元帥,可葉央身後沒有人。
她只有他。
「受死吧!」維火天師咆哮出聲,一招招愈發狠辣。商從謹仍然顯得遊刃有餘,在葉央身體力行的表率下,他依舊沒有放棄訓練自己,才有了和人一戰的實力。
……不出意外的話,五十招以內,維火天師會輸。
這是商從謹極為自信的結論,比起養尊處優,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大天師,還是在軍中磨礪的皇子更厲害一些。
但凡是總有意外!
在商從謹以為贏已成定局的時候,從庫支的軍隊里突然衝出一人,硬生生扛下了他向維火天師擊來的一槍!
「葉央,為我掠陣!」維火嗤笑一聲,下了命令。
後者木然地點了點頭,已顯頹勢差點摔下馬去的維火天師被她一拉,又穩穩地坐上了馬背。
「阿央?」商從謹皺眉,連聲呼喚,一揮手阻止住了身後意欲上前的祁人將士。
原本明亮的雙瞳之中沒有焦距,倒映不出任何人影,握緊青霜劍,騎在一匹普通的戰馬上,對他的呼喚置若罔聞。
沒有回應,沒有對視,就像一具屍體。
「你把她怎麼了?你把她怎麼了!」商從謹連連揮動兵器,卻被葉央又凶又猛的攻勢壓制了回去!
現在已經是冬天,她穿的還是晚秋的那身衣裳,鐵甲保存不住溫度,所以凍得她指尖發紅,卻牢牢抓著兵器,攔在維火天師之前,戰馬不安地吐著鼻息。
這不是他的阿央,原本的女將軍不會這般,就連懲罰部下,也沒有讓任何一個人受傷過!
又一輪交戰開始,錚錚的金戈交錯,商從謹拒絕了大祁的一切支援,獨身應戰兩人。維火天師跌落下馬,他也跟著一躍而下,踩裂了干硬的泥土,試圖借力斬斷他的脖頸!
「懷王殿下果真厲害。」維火天師吐出半口血,看著身前為他擋下一擊的葉央,笑得很是暢快。
商從謹沒有作聲。
唯一的遺憾便是,指揮葉央,維火便不能專註地攻擊,而放棄對她的控制,明顯對戰況更加不利。
「你我聯手,殺了他。」再三衡量,維火天師慘白著一張臉開口,一個眼神遞給葉央。
後者會意,同他並肩而立,銀白的戰甲上染了血,商從謹的血。
維火天師握住纓槍,準備再度攻進,卻不料有人比他更快!像之前一樣擋在維火天師身前,青霜長劍迎風,閃著寒光。
直直地刺了過去。
「唰……」
皮開肉綻的聲音,血液噴濺的聲音,在風中顯得很不起眼。
維火天師睜大了眼睛,那口血似乎怎麼也吐不幹凈,慢慢地溢出嘴角。
在他胸口,左肋之下,一柄長劍乾脆利落地穿了過去。
而葉央還保持著反手握劍的姿勢,並未回頭,輕笑道:「好,你我聯手,殺了他。」目光瞬了瞬,恢復焦距后對商從謹揚起一個笑臉。
「怎麼……可能……」維火天師吃力地開口,跪倒在地上,血越流越多,「你從頭到尾,都沒有被我……控制?」
葉央冷冷道:「我答應過我的部下,無法拯救所有人,就把勝利帶給他們。這個信念,比你的廢話堅固許多。」
主帥已敗,士氣登時分出了高下!大祁戰鼓又起,將士們呼喊著上前,面對雁回長廊最後的城池,發起攻擊。
維火天師握住青霜劍鋒,硬生生從身體里扯住這柄劍,喚來戰馬爬了上去,頭也不回地逃入城中。
商從謹沒有及時跟上去。
羽樓是曾經的庫支天師培養出的部下,其特徵便是毒術出神入化,自身戰力卻平平。維火天師自然也是如此,論身手他只是二流,卻是用毒的行家!
「阿央,阿央?」商從謹抱著癱軟的葉央拚命搖晃,而懷裡的人臉色青黑,顯然中了毒。
掙脫出維火天師的控制,對她來說已是不易,更別提剛剛對方給了他們最後一擊。現在不只是葉央,連商從謹都吸入了一些毒粉,覺得眼前發黑。
「……去找雲神醫。」葉央咳了兩聲,身旁不斷閃過大祁將士奔跑的身影,「我吃了晴芷給的葯,有一定抵抗,你不用擔心……」
這些天,她的意識時斷時續,常常分不清自己在哪裡,也不知道自己是什麼人。
該效忠誰?該做些什麼?
通通沒有結論。
好在心中還有一縷光,最後的信念告訴葉央,她還有要守護的東西。
「我回來了,你不用擔心。」葉央抬手,捂住了商從謹手臂上被自己割出來的傷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