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07 顧客
梅景鑠還記得,哥哥當眾出風頭的時候,底下的人是如何的擊掌喝彩——
「哎呀,梅先生真不愧是香港最年輕的古董鑒定專家,這眼光真是高明啊!」
「對,梅伯勛老先生的兒子真不得了……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啊!」
梅伯勛的兒子還有一個,場上無人卻再提及。所有的風光都屬於他那個天才的哥哥。這些人忘了是他梅景鑠開拓了梅家在內地的市場,這些人也忘了是他主持了每年的春秋兩季和盛拍賣會!哥哥?哥哥就是一個書獃子,沉迷於古董,也只會鑒定古董!
事後,哥哥過來跟他說:「景鑠,你剛才坐在下面發什麼呆?」
他發獃?在古董面前,他從來不敢在偉大的哥哥面前造次……
「梅先生。」
「梅先生……?」
「梅先生?」
「梅先生……」
「梅,梅先生你沒事吧?」
小五喊了第五遍,梅景鑠才有了反應:「不錯。」
她覺得梅景鑠很奇怪,剛才走神得太過明顯。他在想什麼事情呢?不過,梅景鑠只是道了一句「好好休息」就離開了這裡。
出了醫院,梅景鑠還在走神。
「少爺?」老傅走了過來。
「老傅。」梅景鑠這才平定了呼吸,他剛才太興奮了。現在點燃了一支煙,猛抽了一口才笑了笑道:「通知一下上海福佑樓那邊……這邊有個不錯的人要推薦上去。嗯……就跟在季老師傅手下。明年再去參加和盛拍賣會。」
「少爺。」老傅略一思忖,便道:「季老師傅是鑒定部門的一把手,能在他手下做事的人,都是在公司里幹了十幾年活兒的老員工們。主要是因為季師傅手底下流通的古董太多,檔次太高,必須是公司信任的人才可以幫他的忙。」
梅景鑠立即明白過來了:「你說的對,這小姑娘是個人才,但是德行還需要考量,不能一進入公司就接觸那些動輒價值百萬的古董。」
「對,我的意思是:就讓她跟在古董修復部的何師傅手下。先讓何師傅考量她的人品。」
「那好,你去安排一下。」
之後不久,小五就得到了通知:梅景鑠要把她帶到上海一家什麼福佑樓去。
然而在去上海之前,她需要陪著爺爺走完人生的最後一段。
這天,當她回到孟爺爺家的時候,覺得周圍都陌生的很。
三哥還是對她兇巴巴的:「你怎麼現在才回來?!」
「我是來看爺爺的,你讓開。」
小五也不理會這些白眼狼們,直接穿過了弄堂,走到了孟爺爺的屋子裡。老大正坐在爺爺的床邊照顧著。看到她來了,喏喏了一聲:「小五。」又低頭對孟老八道:「爺爺,五妹妹來看你啦。你快坐起來,五妹妹……帶了好吃的過來。」
病床上的老人瘦得不成人形。
「爺爺。」她輕輕走上前來,握住了老人的手。
「師父!」聽到她的呼喚,病床上的孟老八忽然大口喘息了一下,本來遲緩的心臟因為這一下刺激,卻是迴光返照般的活了起來。他居然半坐了起來,但一口氣嗆到了氣管,又猛烈咳嗽起來。下面的小五,老大和老四都嚇了一大跳。
一絲鮮血順著老人乾涸的嘴角,緩緩躺了下來。
「爺爺!爺爺!」
孟老八這才平靜了下來,他緩緩看了一眼四周。抬起手指,指了指老五:「小五……你留下,老大,老四,你們出去……」
小五知道爺爺有事要交代,於是湊近了道:「爺爺,有什麼事?」
孟老八緩了半天才道:「床下找三樣東西——一把木頭牌子,一個紫檀盒子,一本《陳氏鑒寶掌故》……快找出來,快。」
小五點了點頭,就趴了下來爬進了爺爺的床底。
冰冷的瓷磚地上,擺著滿床底的瓶瓶罐罐。她找了半天,才找到那個紫檀盒子,旁邊放著一把木牌子。
但是那本《陳氏鑒寶掌故》在哪裡呢?
小五又仔細找了一圈,確定床底下真的沒有這一本書。又覺得這書名略熟悉,卻不記得在哪裡見過了。
她先爬了出來:「爺爺,床底下沒有《陳氏鑒寶掌故》。你是不是記錯了?」
「不會的……再找找,這是師父的遺著,就放在床底下,你快找出來。」
她只好再次趴在床底下找了起來,也不知道找了多久,忽然間房門開了。她以為是四姐他們進來了,正要爬出去,卻看到一雙蹭亮的皮鞋從外面走了進來。接著,一個陌生的聲音響了起來:「孟老師傅。」那雙皮鞋就一直來到了床邊。
孟爺爺支撐著坐了起來:「秦先生?你怎麼……來了?」
小五聽到這句就乖乖不動了,因為心裡忽然有了危險的感覺。
而就在她的頭頂上,傳來了那個秦先生的回話:「前幾個月,我訂了一批珠山八友的瓷板畫,一直沒收到貨。就過來看一看你……哎,孟老師傅,人生真是世事無常。」
「秦先生……咳咳,那一批瓷板畫交不了了。貨款我退給你。」
「孟老闆,瓷板畫先不要緊……你快好起來,我下次辦冬季展覽還等你的好東西。」
「不行了,不成了……」
孟老八幹了一輩子高仿,如今眼看是真真不行了。這秦先生是他的大顧客,往來生意也至少有七八年了。交付的高仿瓷器更是數不勝數。但秦先生到底拿他的高仿幹什麼,他也從來不過問。只知道後來有好幾件出現在國際拍賣上。
「哎,我做了一輩子的高仿……後悔啊。」孟老八這一句倒是出自肺腑。
「為什麼後悔?」秦老闆問道。
「哎,秦老闆你有所不知,我師父……以前千叮嚀萬囑咐,教我一身本事是為了去偽存真,掌眼天下古董真假的。我卻拿著本事幹了這麼多年的……我愧對師父。」
屋子裡安靜了片刻,要不是面前的皮鞋,小五還以為這人已經走了。但,秦老闆的聲音又響了起來,像是漫不經心的一問:「那,吳青梁,你為什麼做一輩子假古董?」
吳青梁?!聽到這三個字,病床上的孟老八不敢置信地瞪圓了眼睛:吳青梁,這個名字他都三十多年不用了!他好像是第一次認識這個叫做秦禾的人。
聲音中更是摻雜著驚恐:「你你你,你是誰?!你怎麼知道……我的本家姓名?!」
床鋪下,小五不由得用手捂住了嘴巴。聽到「吳青梁」三個字,她幾乎屏住了呼吸。可還是……什麼都想不起來!
卻聽這個秦老闆略略惋惜的聲音:「二師兄,你還記得當年江西瓷廠裡頭……我跟著你畫青花,師父總是說……你如果好好學,以後必定能成為一代國手。」
秦老闆微微搖頭,彷彿在感慨物是人非。但這一句「二師兄」,卻讓孟老八大驚失色,他顫抖著聲音說道:「你,你是張雲坤?!你怎麼還活著?!不對!張雲坤如果活著,也該六十多歲了……你,你到底是什麼人?!」
還是平平淡淡的回答:「我就是張雲坤。二師兄……咱們好久不見。」
「你,你不可能!你怎麼這麼年輕!你,你是鬼?!」
可秦禾搖了搖頭:「師兄,我不是鬼。張雲坤本來就不是正常人,這一點你也該明白的。我們師兄弟五個,為了師父的一點青睞,爭了數十年,荒廢了一輩子。如今到老了,你還是放不下……但你可知道師父的心中究竟有什麼人?」
孟老八知道的……他們師兄弟四個終究是單戀了師父一輩子。只有小師弟程禹當年因故悔婚,師父陳歸寧為他掉下眼淚。可是那又如何?!
孟老八的嘴角流出兩道鮮血,他的聲音斷斷續續的,卻透露著刻骨的恨意——「問好?!張,張雲坤你個人面獸心的畜生……你,你殺了師父,還有什麼臉面去見她!」
「二師兄……」秦老闆似乎想說什麼,卻打住了。
「哈,哈哈哈。」老人的喉嚨里發出一陣尖銳的怪笑:「你,你個敗類,枉,枉費師父對你那麼好,你卻恩將仇報,以後你一定不得好死……不得好死!」說完,孟老八急促地喘息起來,一陣猛烈的咳嗽過後,他就直直躺在了床上。
秦老闆背對著床,緩緩開了口:「……二師兄,也難怪你放不下,遇到過師父那樣的一個女人……你還記得咱們在野狐溝的那一晚上迷了路,師父看我們害怕,就給咱們跳舞,是什麼雲南的孔雀舞……篝火堆前面,師父跳的多美啊……」
語氣中,儘是一個男子刻骨的溫柔。
似乎三十多年過去了,當初的場景還能歷歷在目。
孟老八也漸漸平復了下來,耳邊彷彿能聽到鼓鼓的風聲,然後……篝火燃起,映襯出那美麗舞蹈的身影。一雙瀲灧的桃花眼夾住瓊瑤鼻,她唱了,笑了,用袖子遮住了櫻桃小嘴……哦,怎麼能忘記?那是他一生中最美的時光。
孟老八咽氣的時候,小五看到了皮鞋調轉了一個角度,接著是門板合上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