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
下了一夜的雨,空氣里滿是潮濕的泥土氣息。
紀隨州把車停在弄堂外的一處空地上,下車往裡走。雨水將里弄里的青磚地沖刷地分外乾淨,舊式屋檐下還在慢慢滴下水來,偶爾有人騎著自行車從弄堂里快速穿行而過。
一切顯得古樸而寧靜。
他走到103號停下,推門而入。裡面是明清仿古建築的大廳,穿著斜襟素色唐衣的年輕女子走了過來。剛要開口,角落裡一個男人沖紀隨州揚了揚手。
「老紀,就等你了。」
紀隨州走過去,沖在座的一男一女點頭招呼,眉頭微蹙。
三人中唯一的女性掩嘴輕笑:「真是的,不就按個摩,還搞這麼個地方。老紀你別介意,我們家裴南最近痴迷養生。」
裴南也笑:「我這都是為了老紀好。工作狂也得放鬆放鬆。你別看這地方不起眼,手藝可一流。今天尹老師傅也在,兄弟我大方一回,把他讓給你。」
「沒有女的嗎?」妻子白陸在一旁插嘴。
「有,聽說這兒有個女師傅手藝特別棒……」
「喲,看來某人深有體會。」
「聽說,只是聽說。」
裴南夫婦走在前頭,紀隨州跟在後面一直沒說話。裴南像是讀出了他心裡的忌諱,回頭又補一句:「尹師傅是個老頭,老頭,不是你家仇人。」
白陸掐他一把:「哪壺不開提哪壺。」
三個人被安排在三個不同的包間,紀隨州見到了傳說中的尹老師傅,有那麼點仙風道骨的味道,手法確實好。一個小時之後他走出房門,整個人像是換了具身體。
裴南這麼推崇這裡,看來有點門道。
兩個男人結束得早,站在走道里說話。
裴南道:「等等白陸,她們女人事情就是多。這個精油那個香薰的,恨不得再美個容。」
紀隨州還是面無表情,裴南就有點不樂意:「兄弟,笑一個成不。請你做了個大/保/健,好歹有點表情。長這麼帥有什麼用,公司里那些不知死活的小姑娘還整天幻想著做紀太太。你這樣的,跟你一起待半天就得悶死。我說從前尹約怎麼就能……」
話說出口有點後悔,裴南深怕狗命不保,假裝等妻子走到她的包間門口,剛想敲門催催,裡面門呼啦一下開了。
白陸斜他一眼:「急什麼,等個十分鐘就不耐煩了。」
「想你,想你嘛。」
夫妻倆膩膩歪歪地走了,把紀隨州個單身漢扔在後頭。
紀隨州也不介意,特意等他們走出一段才準備離開。剛要抬腳,一抬頭瞥見半開的包間門裡,一個年輕女子坐在理療床后,正在整理東西。
她穿著和這裡所有工作人員一樣的唐衣,領口處多了點青色繡花。中長發系在腦後,露出小而乾淨的臉來。
她神情淡淡,帶一抹若有若無的笑意。把手頭的東西一一歸位后,她慢慢站起來。
然後紀隨州看到,她順手拿過椅子邊的一樣東西。那是一根細長的手杖。
就像被什麼東西狠狠地打了一下,紀隨州腦子裡一記響聲掠過。
很快那女子走出包間,徑直朝他走來。紀隨州沒有動,就這麼站在那裡,直到對方的手杖打到了他的腳。
尹約愣了下,一開始她以為自己打到了牆,試了試才覺得不像。
於是她往旁邊走了走,結果對方也跟著挪過來。她又往另一邊去,那人存心和她作對,又往那邊走。
好脾氣的尹約終於有點生氣了。她聞到了對方身上清淡的煙草味兒,於是開口:「對不起先生,能不能別站在女廁所門口?男廁所在走廊另一頭。」
聲音和從前一樣,還有那麼點少女的味道。
分開這麼多年,紀隨州想起尹約的次數屈指可數。總覺得事情歷歷在目恍如昨天,結果今天一見他才猛然驚覺。
他們都分開五年了。
她幾乎沒怎麼變,除了她的……眼睛。
紀隨州忍不住抬起手,在她面前晃了晃。果然一點反應也沒有。她的眼睛依舊漂亮,只是眼神空洞沒有焦點。
尹約感覺到了他的動作,好心提醒他:「不好意思先生,我看不見。您能讓一讓嗎?」
紀隨州終於動了。尹約鬆一口氣,趕緊推門進了女廁所。
雖說這是她的地盤,但作為一個盲人,她骨子裡的不安全感比旁人更甚。
她打開水籠頭洗手,關掉水的時候聽到外頭手機響。那個男人接了電話,輕而低沉的聲音透過仿古的門傳了進來。
尹約後背一僵。
她下意識快走幾步,一把將門拉開。那人已經走遠,空氣里只有他的聲音慢慢傳了過來。
「是我。」
熟悉的聲音跟把刀子似的,扎進了尹約心頭。
——
第二天中午,紀隨州和裴南一起吃工作餐,順便聽他彙報工作。
「S市那邊的影院選址基本敲定,除了一家有點難搞其餘還成。那家心太黑要價太高,我讓老鞏再去談談,應該沒問題。另外聯眾那邊有意跟我們合作,就是江泰這人心太黑,我真不想同他打交道……」
說到一半裴南住了嘴,盯著紀隨州瞧。
很少見他工作時走神。
紀隨州皺了皺眉,把手裡的文件夾一合,扔到桌上。
他扭頭看裴南:「我昨天見到尹約了。」
裴南一僵:「這麼巧,在哪兒?」
「理療館。」
裴南不說話,暗罵自己多事。好端端的帶紀隨州去那兒幹嘛。
紀隨州又道:「她那眼睛怎麼回事兒。」
「能怎麼樣,瞎了唄。」
紀隨州的視線落在旁邊的咖啡杯上,伸手想去拿,最終卻收了回來。
「你也不用不好意思,都是活該。尹家沒一個好人,瞎她一雙眼睛還是便宜她了。想想她弟弟做的那些混賬事兒,該叫他們一家子受點苦。」
「既然這樣,幹嘛不告訴我。」
裴南縮縮脖子,到底有點心虛:「沒顧得上。你那時候不也躺醫院裡嘛。你看,害了小意還害了你,真是掃把星轉世。」
紀隨州緊抿薄唇,片刻後起身走到落地玻璃前,看底下的車水馬龍。身後裴南還在叨叨,無非是為他們開脫,說點尹家人罪有應得的話。
有點吵。
紀隨州開口打斷他的話頭:「不太厚道。」
「哪裡不厚道。」過了一會兒裴南語氣又軟下來,「算了,再不厚道的事兒你也做了,這梁子八年前就結下了,現在再解也不可能,隨它去吧。」
紀隨州沒搭茬,摸出手機給人打電話。裴南一聽直搖頭,忍不住翻個白眼。
真是給病又給葯。他突然有點同情尹約。
打那以後,裴南再不敢去理療館。他不去,紀隨州隔幾天卻又去了一次。
去的時候撞見了聯眾的江泰。這是個典型的二世祖,吃喝嫖賭樣樣精通。他會來這種地方,出乎紀隨州的意料。
江泰對在這裡碰見紀隨州也很意外,但還是主動上前打招呼。沒辦法,想在生意場上混,得罪誰也不能得罪紀隨州。
兩人閑聊幾句,江泰心裡還惦記著剛剛看中的姑娘,眼看人家要走,趕緊叫住她。
尹約在心裡暗嘆一口氣,重新擺起笑臉。
「對不起江總,我平時只服務女客。」
他們這裡是正規場所,做乾淨生意,那些男盜女猖的事情不碰。這個江泰,光聽聲音也知道是個壞到冒泡的東西。
江泰裝得一本正經:「尹師傅,你是理療師,是醫生是大夫。醫者不分男女。」
紀隨州都想給江泰鼓掌,為了泡妞,真是什麼胡話都敢往外說。一頂大帽子蓋下來,看尹約怎麼接。
尹約還真有點不好接。
「江總,我爺爺今天在,不如……」
「尹老師傅得服務紀董,這個我不能跟他爭。剩下的人里就數你手藝最好。尹師傅你可不能推三阻四,除非你是看不起我江某人。」
「不敢。主要是男客肌肉發達,我手勁兒小,怕顧客不滿意。」
也是一本正經胡說八道。
「沒事兒,我就喜歡輕柔的。你的,剛剛好。」
尹約臉上不怒不喜,連眉頭也沒皺一下。這個流氓她得罪不起。
紀隨州站在一旁看他們兩人過招,自始至終沒出聲。他在考慮要不要救尹約。結果還沒等他考慮完,對方突然點頭同意。
「好吧,江總這邊請。」
兩人一前一後離開,尹約的背影在江泰的映襯下顯得小而單薄。
拐進沒人的地方后,尹約突然問江泰:「您剛剛提到的紀董,是盛世集團的董事長紀隨州嗎?」
江泰有點意外:「你們認識?」
「紀董來過幾回。」
江泰看她曖昧的表情,覺得自己讀懂了什麼。
「紀董不好侍候吧。」
「還可以,他喜歡打電話,工作很忙,和我們說不上三句話。」
江泰瞬間上鉤。
「都打些什麼?這個老紀做理療還不忘工作,真夠拼的。」
「也不是,其實跟女士打電話比較多。」
「哦?說來聽聽,紀隨州交女朋友,大新聞啊。都跟什麼女人打?」
「好像有一位姓夏的小姐,說要一起吃飯什麼的。15號,對了,今天是15號吧。那天聽電話里說,夏小姐好像今天的飛機回國。」
江泰有點坐不住了。一品集團夏老頭的孫女夏汐,是他如今要爭取的結婚對象。紀隨州那個老狐狸什麼時候搶在前頭跟人勾搭上了。
眼前清秀有餘美艷不足的尹約,顯然不夠看了。
他頓住腳步。
尹約感覺到了異樣,停下來問:「江總,一會兒您要用點精油嗎?」
「尹小姐,你們這兒有後門嗎?」
心一亂,連稱呼也變了。
「有啊,您要走嗎?」
「突然有點事兒,麻煩你帶我走一下後門。」
尹約微微一笑,正好有個男服務生路過,尹約叫住他:「帶江總從後門走,別聲張。」
對方點頭應下,沖江泰一擺手:「您這邊請。」
江泰走出幾步,突然又折返回來,掏出幾張一百塊塞尹約手裡,笑得有點壞:「謝謝你尹小姐。」
尹約把錢攥在手裡,禮貌回應:「應該的,江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