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四章
沁雅書寓當然不是借書的地方,更不是圖書館,而是這個時代最高等級的妓院。
名字叫得風雅,不能掩飾其煙花地的本質。既然是做生意,所圖就只有一個錢字。
書寓的小院非常清幽,花木掩映,二層小樓。沒有什麼紅袖招,姑娘們穿著雅緻,坐在自己繡房里對鏡貼花黃,只等客人點名,好出晚上的酒局作陪。
書寓的老闆叫馮四娘,三十齣頭,打扮精緻風韻頗盛,氣質雍容毫無傖俗之感。
再看仝則,卻是標準的小廝扮相,這日好容易和總管告了假溜出來,而月錢還沒發,他連置辦長衫的銀子都沒有,只好穿著裴府的下人衣裳前來,難得都這麼寒酸了,馮四娘居然還肯見他。
可見風塵之中,必有性情中人。
果然馮四娘聽他說了兩句,就笑了起來,「仝小爺是打算贖回妹子,還是只不過來見見妹子?」
仝則自己也有點含糊,贖,他沒錢;可不贖,或者說不聞不問,心理上委實有點過意不去。
不管原主到底因什麼身死,他既已佔了人家的身體,打算替人家重活一回,就不能把人家的過去一刀全切。
這些日子他憑藉交際打探的能力,業已知曉了原主家獲罪的原因。
奉天將軍仝永祿因在和俄國人交戰中延誤戰機,致使盟軍蒙古四部損失慘重,朝廷為安撫蒙古人,也為立威,下令將其革職斬首,家人充作官奴。
謝彥文的父親本是蘭台御史,因同情仝永祿,苦諫不成,竟以辭官相逼,皇帝大怒之下,罷了他的官流放海南,家產充公,謝二少這才輾轉流落為奴。
其實細想想,朝廷的處置沒有大錯,大燕財力豐厚,為穩定北邊疆域,一直以來都靠錢財籠絡蒙古人,使其成為大燕雇傭軍,用以阻擋來自更北邊野心勃勃的沙俄。這是政治路線,走錯一步就會影響大局,倘若內陸向從前歷朝歷代那樣受蒙古諸部威脅,哪兒還會有餘力走出國門,開拓海疆。
所以對於仝家傾覆,仝則倒也不覺得惋惜,但大局歸大局,這種事放在個人身上又不一樣,命運由此改變,關乎一生一世,甚至有可能是生生世世。
他聽謝彥文說過,這個流落風塵的妹妹比他小三歲,抄家時因容貌出眾,很快就被人買走,彼時真正的仝則正痛不欲生,輾轉病榻,根本來不及看顧一眼。
思量半晌,仝則謹慎應道,「還是先談談如何才能贖身,勞煩媽媽指點。」
「那好,我也不妨和你交個底。」馮四娘語氣不急不緩,如細水長流,「做我們這行,憑的是眼力。清倌人自六七歲上買回來,一點點調理,不到十三歲是拿不出手的。六七年下來,栽培一個清倌人的錢,就是打個金人也盡夠了。仝敏條件如何,不消我說,你做哥哥的心裡有數。倘若要贖,我就等於損失了一個人才,再要物色,可未必能有這麼好的了。」
「贖身前按行規,沒正式出過局的清倌人,是五百兩。她不過才來了幾個月,就算便宜你,少不得也要二百兩,不然規矩從我這裡亂了,往後整個行業的人都要和我過不去。」
好大一筆數目,仝則舔了下唇,「能不能折中一下,我一時拿不出二百兩,可也不想讓她白占著媽媽的好處,好吃好喝就不必了,讓她去伺候其他姐姐們,每月全當是白乾,只管她三餐溫飽,媽媽看,這樣如何?」
馮四娘笑了,「你想的倒是不錯,可我說句實話,你妹子自小嬌生慣養,是會端茶還是會遞水?做什麼都要我從頭教起,出個局我都怕她眼力價兒不夠得罪客人。這麼下去,我擎等著干賠錢,專為養著位大小姐不成?」
這還真不好反駁,仝敏是什麼性情,仝則半點都不了解,萬一真是個刁蠻小姐,什麼活不會還不肯學,那又該如何是好?
他轉著腦筋想說辭,忽然間,聽見身後傳來一聲清亮亮的,哥哥。
回頭看,門上站著個小小少女,身姿妖嬈眉目如畫,娟秀中自有一種清艷的嫵媚。
果然是極標緻的美人,還有點任是無情也動人的意味,不知為什麼,仝則在恍惚間便想到了這一句。
此時仝敏已走過來,先對馮四娘福了一福,轉而看向仝則,「哥哥找到安身的地方了?」
看看身上的制服,仝則點頭,「你別急,我會想辦法,爭取給你安排個妥善的去處。」
仝敏輕輕笑了笑,「不必,我在這裡挺好的,哥哥別費心,照顧好自己就是。」
她要是不說這話,仝則可能還會掂量一下自己的斤兩再做打算,可一個十一歲的小姑娘神情堅定,態度決絕,說完之後,眼中湧上薄薄一層霧氣,卻又在轉瞬間消散,他看著,心裡不由泛起一陣難過。
難過之餘,胸中湧上熱血,他對馮四娘說,「二百兩,三年內我必贖她出去,咱們今日立個字據。至於這三年間,媽媽照看她吃住,我每月給媽媽伙食住宿費,二兩銀子總夠了吧。」
他是橫了心說二兩,其實眼下自己的月錢不過一兩,如果做了專門伺候少爺的人,聽說會升為二兩,把薪俸全搭進去,相當於他在拿未知的前途賭仝敏的命運。
馮四娘不說話,視線在周遭陳設擺件上游移,仝則順著她目光看去,滿眼都是精緻考究的家私。
一屋子的華美綺靡,全都是用錢堆砌出來的,她說,「我這兒吃住都有定例,不會為她一個人降低水準。你是誠心實意,我不能難為人,每月五兩不能再少,做生意,我也有我難處。」
感覺身後人梗了梗脖子,仝則忙乾脆地道了一聲好,「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咱們這就立字據。」
這買賣成與不成,反正她都不虧,馮四娘於是沒再使什麼手段,倒是有些欣賞的看著眼前的少年人,徐徐點了點頭。
簽字按手印完畢,仝敏送仝則出門,她半倚門站著,眼裡全是不舍,臉上卻還在笑,「哥,給你添麻煩了,你瞧著辦,如果艱難就早點和媽媽說,她不是壞人……眼下你在人家手底下做事,千萬要當心,別為了我鋌而走險。不然就算有了錢,咱們這樣人依舊死無葬身之地,別忘了,咱們現在不再是良民身份。」
這話提醒得很到位,他們的身份是罪人,要脫籍還是漫漫長路,仝則心道,找時間還該好好研究一下大燕律,看看有什麼辦法能解除奴籍才行。
「回去吧,好生照顧自己,我能出來時自然會來看你。」
「你也保重,哥……爹娘會在天上保佑你的。」
提到爹娘,仝則心裡居然酸了一酸,他五歲失去雙親,成長路上其實沒得到過什麼溫暖,時間長了只好騙自己,人生還有很多情感,包括事業滿足,功成名就。其實呢,經歷過風流雲散,那些曾經讓他執迷的**,反倒不如此刻被仝敏溫軟的雙手握上一握,來得更為真切溫暖。
至少可以讓他覺得生活還有奔頭,這世上還有需要他照顧的人。
轉身離開,一時間豪情激蕩滿懷,溫暖洋溢周身,可隨即便想到那大/麻煩,錢到底從何處去湊?
前世企業里有預支一說,不知道裴府上能否接受這個辦法。想想他身份到底特殊,既賣身在裴府反正逃不出去,李管家應該也沒什麼好擔心的。
凡事總要試一試,回去之後他徑自去找李明修,不做任何隱瞞,將原因誠實道出,為的也是打一遭親情牌。
李明修聽罷微微一嘆,「你是拳拳之心,可以理解。但侯府不是濟善堂,你眼下還不能說被太太選中,就算跟著孝哥兒也不過每月二兩銀子,預支五兩,你打算靠什麼維持應有的開銷?」
「小的還可以做別的事,李爺,府上洒掃,餵養馬匹,幾位爺出門,外出跑腿,洗衣幫廚,小的都可以做。」
李明修失笑的看著他,「你?一個人有多少精力,小孩子家家,說話不考慮後果。」
「小的身體好,精力也足,李爺若不信,不如先試上一個月,倘若小的都能做下來,還請李爺給我這個機會。」
「你倒是敢想敢幹了,可你一個人都做了,讓原本做這些事的人幹什麼去?」李明修搖頭,「白拿銀子吃乾飯么?」
仝則扶額,從管理角度這事確實不好辦,正要說話,門卻被一陣風刮開,一個婦人風風火火地闖進來,攤開手裡的東西直塞進李明修懷裡,「你瞧瞧,才買的新料子剛上身,就被那皮猴從後頭拽開了線,你那姑娘也是白養了,我是眼花認不上針,她可倒好,年紀輕輕不聾不瞎,愣是認了一炷香線頭也沒進去針眼,養出這麼個廢物點心你還成天寶貝似的,看將來哪家人願意要她。」
倒豆子似的一通吐槽,弄得李明修直皺眉,可聽到後頭,卻又撲地一聲笑了出來。
「還笑,你就慣著她吧,」婦人叉腰伸手,「拿銀子來,我上外頭找徐裁縫去,白養了閨女指望不上,還得花這筆子冤枉錢!」
李明修不樂意聽自家婆娘數道閨女,二話沒說開柜子拿錢,仝則卻是聽者有心,看著婦人手裡石榴紅的馬面裙,介面道,「小的會做針線縫補,二位不如把裙子交給我,今天晚晌一準能縫好。」
李明修和他老婆都愣了下,要說這年頭男人會縫紉會制衣不算新鮮事,只是這孩子原出自官宦人家,居然也會女紅?
仝則知道他們存疑,含笑解釋道,「小的從前在家時,和家裡人學過一些針線上的活計,那時年紀小,家裡大人只當好玩也沒太管,後來見小的上心,還特意教導過,批評小的太不知上進。」
一邊說,一邊配合了幾分如假包換的羞慚,他知道這年月就算再開放,也沒有官家子弟學做針線活的道理,所以總得給自己的沒出息找點理由,可天知道,這份「沒出息」確是他上輩子賴以謀生的手段。
而他對這份手段,至今懷有深深的自信。
雖則後世因成衣工業化生產,徹底解放了設計師本人,不需要他親手製作衣服,可上學時縫紉裁剪仍然是必修課,而他在JilSander實習期間積累了豐富的裁剪經驗,在巴黎觀摩手工刺繡時,也曾和老匠人學習了整整一年之久。
李明修見他一臉認真,看了看自家夫人,點頭示意,「要不,給他拿去試試吧。」
婦人還有點猶豫,才遞過裙子,便乜著仝則警告道,「小子,要是弄壞了,可得照數賠我裙子錢。」
仝則一笑,雙手接過來,點了點頭,「夫人放心,小的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