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四六章(補齊)
安安睜著眼,盯著面前那堵白牆。
牆上是窗欞投射下的淺淺影子。
日光緩緩從東往西移,這道淺影便隨之一點點偏。仿若無聲的畫幕,勾勒出時間的具體形狀。
蜷在被子里,安安露出小半張臉,一動不動。
自從陸昂出去了,她便一直維持這個姿勢,沒動過。她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氣,整個人暈暈乎乎,發懵、發獃。
目光無神往下。
床頭柜上是陸昂臨走前擱在那兒的一杯熱水。
熱氣氤氳,逐漸變涼。
他卻依舊沒回來。
這個認知真令人煎熬。
安安將臉埋進被子里。
那裡面是他的氣息,雄渾,兇悍,這讓她好過一些。
日頭往西又沉了一沉,窗欞的淺影就快要看不見了,外面終於有人開門。吱呀一聲,很輕的動靜。安安動了一動,迅速坐起來。
窗外,淡淡餘暉里,陸昂正在關門。
他背對著她,肩背平直。
安安忽然還是想哭。
坐在那兒,她鼻子酸酸的,視線只傻傻跟著這個男人移動。
陸昂走過院子,走進堂屋,再走進卧室——
四目相接,陸昂說:「吵醒你了?」
「沒。」
安安搖頭。
「睡不著。」
仰面,注視陸昂,她如實告知:「陸昂,我想等你回來。」
她不安,她惶恐,她深深依賴著他。
陸昂走過來,坐在床邊。
安安便揪住他的衣角,和先前他離開時一模一樣。
死死揪住,不願鬆手。
這種依賴浸入骨髓,再也戒不掉。
他是她的毒,他也是她的葯。
陸昂抱住安安。
他說:「我忙完了,肯定會回來找你。」
他答應過她的。
「所以……別等我。」
「但是陸昂,」安安看著他,說,「我很怕。」
她怕他回不來,她怕他一離開,就會永遠消失。
就像那天她才和段秀芳打過電話,母女倆還閑聊著,結果一眨眼,什麼都沒了。
只剩下冷冰冰的屍體,不會動,不會睜眼,更不再說話。
她去了另外一個世界,不會再回來。
想到段秀芳,安安輕輕顫了顫。
埋下頭,悶在陸昂懷裡,她還是輕聲祈求:「陸昂,別做了吧……」
*
段秀芳的遺體是第二天火化的。
因為安國宏爛賭,欠下一屁股債,家裡早就沒有親戚來往。段秀芳的喪事亦辦得格外簡單。這邊有些人會講究土葬,說是入土為安,可安安不願意。
段秀芳生前遭了那麼多罪,死了還留下一肚子瘤子,埋進土裡怎麼能安?
不如燒了,一了百了。
如今段秀芳躺在水晶棺里,閉著眼,面容難得安詳。她身上的衣服是安安替她換的。不是尋常的那種大紅色壽衣。那種壽衣很老氣,安安嫌丑,她自己去商場,買的漂亮的上裝和裙子。
上裝是鬆軟的毛衣,底下是長裙,腳上是雙黑色皮鞋。
段秀芳肚子太大了,這樣可以擋一擋,讓她走得更為體面。
將裙擺抻抻平,安安拿了一張條凳坐在她旁邊,打開手邊的化妝包。
空空的靈堂里,她跟段秀芳說話:「媽,我給你化個妝。」
可沒有人回應。
也不會再有人回應。
安安默然垂下眼,開始給段秀芳化妝。
她這個媽啊,一輩子沒化過妝,一輩子沒穿過好衣服。
臨走了,她不想段秀芳遺憾。
*
陸昂半蹲在外面,拆了一刀紙錢。拿打火機點燃了,丟進火盆里。
計超也早早過來幫忙,他連夜疊了好多元寶,如今拎在手裡。
看到陸昂,計超總有些害怕,他縮了縮脖子。
陸昂反倒問他:「你是計超?」
計超點點頭。想了想,他囁嚅著,對陸昂說:「你以後要對安安好一點。」
陸昂扭頭,打量這個默默幫忙的傻小子。
迎著陸昂的視線,計超虛張聲勢:「你要是對她不好,我……我就對你不客氣。」他說著,揮了揮拳頭。
陸昂就笑了。又丟進去幾張紙錢,拿火棍挑了一挑。火焰迅速竄起來,燎出一大片煙子。半眯起眼,陸昂說:「你喜歡安安?」
「……嗯。」計超漲紅著臉承認。
陸昂停下手裡的動作,轉眸,注視計超,「如果我以後沒法陪著安安,沒法再對她好,你也要對安安好。」
「那不用你操心。」計超立刻表明態度。
眼前的少年有一股耿直的憨傻,陸昂低下眼,還是笑。
*
安安這次化的格外認真。殯儀館的工作人員有些不耐煩了,過來催促了好幾遍,安安都沒搭理。
她選的是溫婉柔和的色系,很襯段秀芳。
其實段秀芳眉眼長得很好看,不遜於安安,只不過因為常年的生活壓迫,早早失去了神采。如今死亡的慘白被化妝品塗抹過去,水晶棺里的人就像是睡著了一樣。
最後一道工序,安安將豆沙色的口紅抹在指腹,她彎下腰,在母親的唇上仔細擦勻。
隨著這道顏色的潤色,水晶棺里的人,徹底新生。
安安直起身,最後一次端詳母親。
白色的鬆軟毛衣,灰色的毛呢長裙,還有溫婉的妝容。
她的雙手擱在身側。
安安伸出手,亦是最後一次握住自己的母親。
寒意徹骨,安安並沒有鬆開,她只是緊緊握住。
「媽。」她喊了一聲,眼眶有些熱。安安撇開臉。靈堂門口煙熏火燎,陸昂正替她燒紙。安安又轉過頭來,告訴段秀芳:「媽,就是他。——你女婿。」
「他對我很好。」安安最後說,「媽,你安心去吧。」
殯儀館的人將段秀芳推進去,安安站在陸昂身邊,被陸昂牽在手裡。
暖意從他的指尖度過來,安安今天沒有再哭。
有他在,她就心安。
*
等了大半個小時,一切終於結束。
工作人員在喊「3號,3號」,安安是3號,她走到門邊。
從裡面推出來一個四四方方的盒子。
盒子正中央,鑲嵌著段秀芳年輕時的照片。
眉眼清亮,笑意娟秀。
與她對視一眼,安安抱起骨灰盒,緊緊跟在陸昂身邊。
陵園在山上,陸昂送安安上山。
墓地是昨天陸昂過來挑好的。
至於墓碑,則是按照安安的意思,沒有刻安國宏的名字——她實在噁心透了那個人,眼不見為凈。
骨灰盒蓋著紅綢小心翼翼放進去,安安跪在前面,認認真真磕了三個頭。
一切嚴肅而靜謐,忽然,身後有人嘻嘻哈哈鬧著放炮仗,嘣的一聲嗖嗖往上竄,在頭頂狠狠炸開。耳膜震得痛,安安皺眉,回頭——
她慢慢僵在那兒。
只見羅坤撐著拐杖一瘸一拐,帶著幾個馬仔來了。視線掃過去,連羅運華這個老傢伙都在。安安僵了一僵,站起來,下意識往陸昂身後站。
自從和陸昂在一起,安安已經很久沒遇到羅坤了,可骨子裡對他的忌憚一直都在。
「昂哥。」羅坤點點下巴,打招呼。
他拄拐杖不方便,爬台階格外吃力,得拐棍用力撐住,再搬另一條腿上來。陸昂走下去,說:「你怎麼來了?」說著,他看了眼後面的羅運華。
羅運華呵呵一笑。
他和陸昂的梁子深著呢,現在只要面上過得去就行。
羅坤客套:「聽說小昂嫂家裡出了事,所以帶兄弟們過來幫忙。」
「已經差不多了。」陸昂淡淡回道。
羅坤往他身後看過去,對安安說:「小昂嫂,節哀啊。」
面對羅坤,安安始終緊張。那種腰間被掐的青紫痛楚,還有計超被揍的陰影重新湧上心頭……扯著嘴角勉強笑了笑,她乾巴巴喊他:「羅哥。」
陸昂不動聲色,只示意羅坤:「你別麻煩了,我們下去說話。」
拂了拂後面台階上的安安,羅坤說:「行。」
「小陸真是疼女人啊……」羅運華意味深長的開口,他還要繼續挑撥什麼,一對上陸昂面無表情的兇狠,他訕訕噤聲了。
陸昂不怕死。在緬甸見到陸昂毫不猶豫扣下扳機的那一刻,他就知道了。羅運華現在不想找不痛快。
沉沉轉過臉,陸昂往台階底下走。
羅坤跟過去。
羅運華哼哼兩聲,也不得不跟過去。
*
段秀芳的墓地隨著他們的離開而重新安靜,安安站在台階上面,緊抿著唇,冷眼打量這一群人。
唯獨視線經過陸昂,她慢慢低下頭。
*
底下有一個茶館,羅坤走累了,一屁股坐下來歇腳。
點了一根煙,他朝羅運華努努嘴,湊到陸昂身邊,安撫道:「昂哥,你別跟這個老東西生氣!」他又解釋:「最近風聲有點緊。白爺這條線原本就是他的。他路熟人脈廣,還有用得著的地方。」
「我沒生氣。」陸昂面色淡淡的。睨了羅運華一眼,他以退為進,說了一句:「要不……這次就讓五叔去?」
陸昂這話正戳羅運華的心意呢!
他笑呵呵地湊上來,順勢對羅坤說:「既然小陸都這麼說了,他又忙,坤子,就讓我去唄。反正我跟白爺都認識了十多年。」
一看到羅運華這倚老賣老的德行,羅坤就不高興,慢悠悠道:「是啊,五叔你跟白爺十多年交情,我跟白爺還沒見過面呢,也是時候該走動走動。」
陸昂坐在旁邊,不再開口,他低頭點了支煙。
身旁,羅坤還是不痛快,冷笑著故意嗆羅運華:「聽說五叔最近一批貨出了點事,先顧好自己吧。」
被他這麼一噎,羅運華心裡蹭蹭蹭冒火,再看陸昂——
陸昂只是神色漠然的抽煙。
察覺到他的視線,陸昂冷冷抬頭。
視線撞在一起,羅運華就知道自己中了陸昂的圈套,都怪自己心急啊!他最近諸事不順,生意被羅坤搶,去查陸昂的底細遲遲沒消息回來,就連所剩不多的貨也出了岔子!
一個人吞了幾十粒「丸子」,今早在昭通被查,這會兒正麻煩呢。被扣一個,其他吞了的人自然更加不敢動。羅運華就等著虧錢呢,說不定吞久了還要死人!
這麼一想,羅運華愈發窩火。
看見他不爽,羅坤心裡痛快了,他對陸昂說:「昂哥,等你忙完小昂嫂這邊,咱們就商量去拿貨的事。」
陸昂垂眸,不疾不徐抽了一口煙,說:「行。」
*
羅運華心裡到處都是火,回到自己地盤,不停的罵:「這幫狗.日的!」
他問底下的人:「還沒陸昂的消息?」
人海茫茫,要查一個人,哪兒那麼容易?
馬仔自然搖頭。
羅運華氣得恨不得掀桌子,他團起陸昂的照片丟過去,「要你們幹什麼吃的?!」
緩了一緩,他安排道:「孫賀,你先去昭通,把那幫人處理了,免得出事。」
那個叫孫賀的馬仔「哦」了一聲,一溜煙跑了出去。
*
昏暗的房間里,擠擠攘攘窩了十幾個人。
房間里臭氣熏天,難聞的要命。
這些人面色極度痛苦,有些捂肚子,有些捂著胃,還有些在仰頭咕咚咕咚拚命喝水。
孫賀走進去,聞著這味兒,使勁拿手扇了扇,不耐煩道:「一人去那邊拿個盆,都他媽趕緊拉出來!」
房間裡面這味道太沖了,他安排完趕緊出來。
將隨身東西丟在桌上,他翹著二郎腿。
等了一個多小時,勉勉強強有個人提著褲子,拿著盆過來。他面色虛弱:「孫哥,出……出來了。」
「都出來了?」
「嗯。」那人點頭,「那這次的錢怎麼算啊?」
「算你媽的錢!老子都沒錢!」孫賀看了一眼那個盆,直揮手,「去洗乾淨了再來!」
那人端著盆要走,視線落在桌上一張皺著的紙上。他一邊往外走,一邊瞄了一眼。
孫賀將紙丟過去:「認識啊?」
那是一張複印件。
複印件上,有一個人的照片。
眉眼周正,目光凌厲。
打量了眼照片上的人,那人訕笑:「如果認識,孫哥,能有錢么?」
孫賀審視著他,說:「真認識就有,如果敢糊弄老子就他媽趕緊去死!」
那人欣喜,連忙點頭:「我真認識啊!以前見過,替他運過兩次貨。」他皺著眉,說:「好像姓陸……」
「這不屁話嘛!」孫賀惱火,「這上面寫著呢!」他用力戳了戳陸昂的名字。
那人撓撓頭,有些疑惑的說:「但、但都叫他……星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