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五一章
昨天說過的,我先試一下
雨不大,牛毛一樣往下飄,一點點潤濕她的頭髮。
黑髮齊肩,發梢打得有些碎。
走起路來,一搖一晃。
最近生意不好做。口岸對面的緬甸內政不穩,一不小心丟過境幾個炮彈,砰砰爆炸,遭殃的總是平民百姓。就因為這事,整個縣城人心惶惶,根本不復往日的熱鬧。
穿過街口的紅綠燈,安安才見到幾個穿花色窄裙的女人。也不打傘,她們每人一頂竹編涼帽,不知在說什麼,嘻嘻哈哈笑得開心。從後面看,各個身段婀娜,纖腰裊裊。
再往前,賣米乾的兩個店家湊一塊兒聊時政新聞。見到安安,他們不約而同停住嘴,悄悄地偷瞄上一眼。安安繼續往前,這二人視線便跟到前面。
整條街的黃金位置在中間,正對前方汽車站。如今黃金位置開了家小超市。超市的招牌老舊,上面四個大字——蒙哥百貨。門口垂下幾條青灰色的半透明帘子,安安撥開門帘,走進去。
簾上風鈴撞得叮咚亂響。
所謂百貨店,其實也就三排貨架。煙酒雜貨什麼都賣,小到打火機清涼油,大到營養保健腦白金,應有盡有。收銀台靠外,這會兒沒人在。
安安掃了一眼,也不朝貨架過去,而是喊了聲「蒙哥」。
一個瘦瘦小小的男人從後面鑽出來,手裡還端了碗酸辣粉。他招呼道:「來了?」
「嗯,來了。」
安安點頭。
「那個,趁現在沒人,先把這兒收拾了。」蒙哥照例安排工作,又指指後頭,「今早新到了幾箱貨,待會兒點清楚。」
店面不大,蒙哥不願多花錢,就請了安安一個。什麼都得她干。
「知道。」
安安隨手撣了撣頭頂上的蒙蒙雨霧,走到收銀台後面,抽出底下的抹布。
另一邊,蒙哥埋頭狠嘬了幾口酸辣粉。他昨晚打牌輸了好多,今天重新搞起,恨不得分秒必爭。紅油油的碗丟在櫃檯上,他示意安安:「幫我洗了啊。」
說著,急急忙忙就要出門。
「哎,蒙哥!」安安喊住他,提醒道,「這個月的工錢該結給我了。」
蒙哥聽了不由疑惑:「你家老頭兒已經來過了撒。」
安安抹桌子的動作一停,頭慢慢抬起來。
「誰?」
她盯著蒙哥。
「你家老頭兒撒。」蒙哥是從湖北過來討生活的,在雲南這麼多年,還帶著鄉音。
抹布丟在櫃檯上,安安直直走過去,堵在門口。
「蒙哥,當初我們不是說好的么?」她面對面質問。
蒙哥想不起來:「說好什麼了?」
「當初說好的,我的工資可以不高,就是一個要求——除了我,這筆錢誰都不能給。你現在為什麼出爾反爾,拿給別人?」
「那是你爸撒!」蒙哥只覺得冤枉,兩手一拍,無可奈何地聳肩,「他來拿你的工錢,我能不給嗎?一共七百,我一分不少,全給了他。」
安安固執攤手:「你把錢還給我。」
蒙哥明顯不高興,「我已經給過了撒!」因為占理,所以越發中氣十足。
安安還是攤手,堅持道:「那是我的錢。」
蒙哥臉色更加難看,直揮手說:「我莫得錢!你要錢,就回去找你爸要克!囊個可以不講理嘛?」
這番爭吵有些大,附近空閑的人紛紛過來湊熱鬧。不大不小,圍成個半圓。
「蒙哥,今天就是你不對。」安安辯駁,「他是他,我是我,你怎麼能把我的錢拿給別人?!」
「哎呦呦,你這小姑娘也太蠻不講理了吧。」有人皺眉。
還有人勸架:「算啦算啦,都是一家子,分什麼你我他?」
「就是撒!」蒙哥氣得臉紅,「你們都來評評理!」
那些人七嘴八舌指著安安。
安安杵在門口,冷冷盯回去:「那你們給我錢?」
那些人頓時噤聲了,氣氛一時僵持。
忽然,有人不耐煩地問:「還賣不賣煙了嘛?」
「賣賣賣!」蒙哥自己走到櫃檯後面,問:「哪個?」
「紅河。」
蒙哥拿了包紅河,丟櫃檯上:「十塊。」
那人從口袋裡摸出錢,蒙哥自然伸手去接。手剛剛伸到半中央,安安已經從中攔截。
「哎——!」
眾人齊齊炸鍋。
安安面色平靜:「蒙哥,我不是要拿你的錢。但今天就是你不守信用,麻煩你把我的七百要回來,我就把這錢還給你。」
這算什麼?
蒙哥只覺得晦氣,眉頭橫得老高:「這十塊錢我還就不要了,你拿走拿走!以後也不要來!」又嘟囔:「哪個曉得你們家那坨屁事嗎?一個個真把自己當祖宗了,這個來要錢,那個來要錢。這世道誰不缺錢?」
這一席話故意臊人呢,周圍人哧哧笑。
安安抿著唇,將十塊錢放在櫃檯上。穿過圍觀的半圈人,她走出蒙哥百貨。
外面雨絲還是淅瀝瀝飄個不停,安安頭髮、衣服本就打濕了,如今也不急這一時半會兒。
她站在門廊底下。
那些湊熱鬧的人漸漸散開,只聽到蒙哥還在小聲抱怨,偶爾有幾個好事者在一旁附和。安安對著前面的汽車站,面上無動於衷。旁邊有人走過來。
「小姑娘。」那人喊她。
安安扭頭,正是先前買煙的那位,有些胖,脖子上套個金項鏈。
安安沒搭腔。
胖子笑了笑,自來熟地問安安:「缺錢?」
安安回他:「關你什麼事?」
胖子還是笑,彈了彈煙灰,他說:「我手頭正好有個活兒,你有沒有興趣?」
「做什麼?」安安定定看著他。
胖子咬著煙屁股,手伸到裡面口袋,摸出一沓名片。他隨便遞給安安一張。
名片上的地方安安知道。
「意興闌珊」是沿河巷子里的一家夜總會,在本地頗有些名氣。
這個胖子是「意興闌珊」所謂的經理,名片上沒有名字,只有一個含糊的稱謂——胡經理。
看過名片,安安問面前的胖子:「為什麼找我?」
安安盯著他。她的妝有些濃,眼影上成黑色,只在眼梢抹了些亮粉,看上去眼廓越發深。像黠慧的小狐狸。
「沒有為什麼,」胖子用廣東腔咬文嚼字,「小妹妹,我很欣賞你呀。」
安安根本不吃這一套,還是問他:「為什麼找我?」
「夠勁,潑辣,漂亮,愛錢。」
胖子一下子說出安安的四個「優點」,最後,笑眯眯道:「考慮下啊,七百塊哪兒賺不到?我可以給你——」想了想,胡胖子比了兩根手指頭。
「兩萬?」安安說。
「哈?」
胖子驚得差點掉了下巴,乾巴巴笑了幾下,糾正道:「兩千。」
安安沒問具體是什麼工作,只說:「能預支么?」
「多不行,七百還是可以的。」胖子打包票。
「什麼時候上班?」
胡胖子湊近安安,神秘兮兮地說:「現在。」他說著,舉起食指,轉向不遠處。
順著胖子的手看過去,那兒是家米干店。
瀾滄江啤酒的綠色涼棚撐開,底下就一個顧客,男性。
側對著安安。
隔著蒙蒙雨霧,這人的輪廓有些模糊。
身上是件普通T恤,沒有多餘花哨紋路,底下牛仔褲半新不舊,腳上是雙利落登山靴。
「做什麼?」安安睨胖子。
胖子呵呵笑,吐出兩個字:「陪玩。」
陪玩這兩個字含義太深了,安安不動聲色收下胖子的名片,說:「我考慮考慮。」
她重新走進雨里。
「哎,你叫什麼名字?」胖子在後頭追問。
安安停住腳步,轉過頭來。
雨幕里,她穿一身黑。
黑色露臍上衣,黑色皮裙。
纖細的脖子上還系著一個黑色頸帶。
「絲絲。」她說,「我叫絲絲。」
遇到美女,胖子得意忘形,回到那邊的米干店,還在興高采烈地吹口哨。
「昂哥,瞧見了么?」
胖子朝穿登山靴的男人使勁挑眉,又往安安離開的方向示意。
「還滿意么,小姑娘叫絲絲,你瞧那腰多絲滑啊,真配這個名字!」胖子心花怒放。
陸昂並不搭腔。
胖子一屁股坐下,繼續吹牛:「這樣的姑娘我見多了,虛榮,愛錢,什麼都願意干,要不先前能為了七百塊就吵起來?哎,昂哥,你信不信,她今晚肯定會給我打電話,到時候……」胖子嘿嘿淫.笑兩聲,彷彿已經看見什麼不可描述的精彩內容。
陸昂盯他一眼,起身,走進蒙哥百貨。
先前看熱鬧的人已經散了,蒙哥還在罵罵咧咧,顯然氣得不行。
陸昂拿了罐清涼油,連著一百塊紅鈔一齊丟在櫃檯上,說:「再要一包紅河。」
蒙哥收起錢,一邊拿煙,一邊找零。該死的收銀機又卡住了,就這麼點錢,還要折騰好久。
陸昂也不著急,只做隨意打聽:「先前那姑娘叫什麼?」
「哪個?」蒙哥摸不著頭腦。
「死纏爛打要錢那個。」陸昂描述精準。
「她啊……」蒙哥想到就窩火,他說,「安安,那死丫頭叫安安。」
「你打聽我做什麼?」
陸昂身後,一道脆生生的聲音並著風鈴響起。
陸昂側目。
安安面無表情地倚著門,抱臂,盯著他。
外面,陸昂肩背舒展地靠在牆上,雙手插在牛仔褲兜,閑閑站著。
不確定他是不是聽到了先前的電話內容,蘇婷稍稍有些尷尬,沒話找話道:「昂哥,你怎麼在這兒?」
陸昂偏頭,忽然問她:「認識字么?」
「……什麼?」蘇婷只覺得這話莫名其妙,完全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陸昂手指指正前方,還是問她:「認識字么?」
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蘇婷臉色瞬間漲得通紅。
正前方,是一堵牆。
白色牆壁中央,用紅色油漆刷出醒目的標語——加油站內禁止撥打電話。
這幾個大字觸目驚心,時時刻刻提醒著來往眾人。
粉色iPhone還握在手裡,蘇婷驚出一身冷汗。「昂哥,不好意思,」她假意抱歉,「我剛才有急事,一下子就忘了。」
「不用跟我道歉。」陸昂站直了,只對她說,「你待會兒再打個電話。」
「什麼?」蘇婷有些意外。
「讓電話里那個接你回去。」
說完這句話,陸昂慢悠悠往越野車去。
蘇婷愣了一秒,才反應過來這話是什麼意思,她急匆匆過去:「昂哥,這中間是不是有什麼誤會?」
「沒有誤會。」陸昂目不斜視,只提醒她,「我說過的,在我身邊,安分一點。」
「就為了那個小狐狸精?!」蘇婷氣不可遏,聲音瞬間提高八度。
陸昂這才轉頭,冷漠宣布:「她要是不安分,一樣給我滾蛋。」
另一邊,車被鎖了,安安進不去。她斜挎著大包,正倚著後座車門等他們呢。聽到聲音,她抬起頭——
蘇婷恰好望過來。
沒有對視,安安直接別開臉。
被這樣下臉子,蘇婷更是氣不打一出來。死死摁住心底的不痛快,蘇婷向陸昂分析利弊:「昂哥,我要是走了,誰開車啊?」——這是蘇婷拿捏住的七寸。她之前問過陸昂,陸昂不開車,安安看著也不像會開的。
所以她信心滿滿,陸昂一定不會趕她走。
陸昂看了看她,視線一轉,問安安:「會開車么?」
安安這才側過身,一張小臉嬌艷又俏麗。眼含笑意,她故意污他:「哪種車啊?」
陸昂冷麵,敲了敲巡洋艦車頭。硬邦邦的聲音,像是男人身體內的結實與硬朗,直擊人心。
又與陸昂對視兩秒,紅唇微張,安安擲地有聲,說:「會。」
陸昂便示意蘇婷:「鑰匙。」
彷彿兜頭澆下一盆涼水,如意算盤徹底落了空,蘇婷惡狠狠瞪了眼安安,她說:「昂哥,五叔讓我好好招待你,你這樣……我沒法交代啊。」她終究還將五叔搬出來,故意壓陸昂。
陸昂輕笑:「你沒法交代,和我有什麼關係?」
蘇婷一滯,恨恨將車鑰匙拿出來。陸昂丟給安安。
拉開車門,安安淡定坐進主駕,那個包還跨在身側,她直接扣好安全帶。另一邊,陸昂也坐上副駕。
安安拂了拂後視鏡。
打火,換擋,雙手扶穩方向盤,腳下加油門。
嶄新的越野車沿著車道不疾不徐開出加油站,後視鏡里蘇婷身影越來越小,再多拐個彎,徹底見不到了。安安突然急剎住車,停下。
陸昂睨過來。
安安如實交代:「陸昂,我其實不會開車。」
陸昂:「……」
太陽穴裡面有什麼東西在使勁蹦躂,蹦得人頭疼。使勁壓了壓,陸昂問她:「那你剛才怎麼開的?」
「替人洗車時看過一點。」安安坦誠。
陸昂頭又疼了。揉了揉眉心,他忍不住低罵一聲,又恨不得掐她:「先前為什麼撒謊?」
「因為我不想她留下。」
安安赤.裸裸的,毫不掩飾自己的慾念,像從未被打磨過的璞玉。
她真實到可怕。
車內忽而安靜。
四目相對,安安面色坦然,問陸昂:「我們現在怎麼辦?——回去找她?」
這個「她」還能有誰?
陸昂睨過來一眼,指指外頭,他毫不留情:「一起滾蛋。」
「我不會走的。」安安堅持。
「要錢是么?」像是耐心壓抑到了極致,陸昂抽出錢夾,丟給安安,「都給你,你拿走。」
安安將錢夾放在儀錶盤上,說:「我只拿我應得的錢。」
隔著煙霧繚繞,陸昂看著安安,忽然笑了一下。
「你知道我是什麼樣的人么?」他語調復又輕佻。倚著靠背,凝視著前窗,他說:「我可能殺過人,可能坐過牢,還可能是個心理變態。」
他的語調平緩,似是威脅,又似恐嚇。
安安卻淡定,她告訴陸昂:「這些我都不需要知道。」
陸昂側目,望過來。
他沉默了很久,終於,不耐煩地揮揮手,說:「去後面。」
*
安安以為陸昂僅僅是會開而已,誰知他摸上方向盤,車技還不賴。經過一小段柏油路,他們緊接著就進了山。山路難走,下過雨的路泥濘,道路很窄,彎又多又急,有些甚至是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安安沒心情欣賞原始風景,這會兒緊攥著扶手不放。
駕駛座上,陸昂視線專註,動作果斷,開得極穩。
這種穩,讓她的動作變得尤其可笑,安安悄悄鬆開扶手。
她這才意識到車裡很安靜。
陸昂並不聽歌。他們一前一後坐著,沉默無言,便襯得兩個人的獨處越發寂靜。
這種寂靜像某種特殊磁場,緊緊包裹住他們,似乎……很適合做壞事。
安安非常清楚自己現在的困境,她急需一座靠山,一條大腿,還需要錢,很多很多的錢。而陸昂是個厲害角色,所以,她才這樣堅辛萬苦、死纏爛打地留在這兒。
她必須儘快攻略這個男人。
這是她此行目標。
這麼想著,安安便看向陸昂。
陸昂頭髮已經完全乾了,發梢短短的,一路剃到後頸,往下,是肌肉延伸出的有力線條,再往兩側延展開,便是男人寬寬的肩膀。
安安稍稍靠近一些——
陸昂便開口了:「坐回去。」語含警告。
這人明明盯著前面,背後卻像也長了眼睛……安安也不尷尬,她「哦」了一聲,靠回座墊。
兩側窗戶大開,風呼呼刮進來,安安頭還是疼。
她說:「陸昂,我頭疼。」
陸昂根本沒搭腔。那架勢,恨不得她自生自滅。
有錢就是大爺啊。
安安裹緊外套,躺下,睡覺。
車裡似乎更加安靜了。
*
十二點多,陸昂停車休息,吃飯。他動了動脖子,正要下車,忽的,又回頭看了看。安安還躺在那兒呢。她洗過澡之後,就換了衣服,卻還是黑色短裙和窄窄的露臍上衣。外套寬鬆,這會兒裹緊了,便露出一截細腰。
這個畫面足夠誘人,若是胖子在,可能早就獸心大發,撲上去了。
這一瞬,某種安靜似乎更加深了。
安安闔著眼,呼吸放緩,一動不動。
她在等待。
她能感受到男人的目光,甚至能感受到這道目光的上移,最終停在她的臉上。安安還是在等,她對自己的臉還是極有自信。然後,她聽見陸昂冷硬喊她——
「哎——」
一切破功!
連個名字都沒有!
安安睜開眼。
還是四目相對。
她躺在那兒,說:「陸昂,我有名字。」停了一停,安安提醒他:「你還特地打聽過。」
陸昂沒再理會,他直接轉身下車。
安安抓了抓頭髮,「靠」了一聲,坐起來。
她照鏡子。
自己這臉長得沒問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