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46]可愛的他
之前用「住的地方很安靜」當誘餌誘惑赤司來紐約時候並不是隨口胡說的。為了追求安靜完美的環境,也因為曼哈頓的地價太高,杉原直紀住的別墅區幾乎快要被划進新澤西的範圍。
過來的路上他們經過了數座橋樑,通勤暢通,車子沿著海岸線一頓狂奔。儀錶盤在八十公里的分界線上左右搖擺,強勁咸濕的海風好像能透過玻璃滲入車裡的空氣中。
海是深沉的靛藍色,縱深延展,海天一色,好像看不到盡頭。晴空萬里,陽光明媚得刺眼。
橋面的混凝土在日照下似乎隨時可能自燃,車裡的空調冷到讓人起雞皮疙瘩。
綜上所述,如果只是兜風的話,那這趟旅程還是十分美妙的。
然而最終的目的地是學校,這就導致她的心情的晴空濛上了一層薄霧,這種心情對優等生也沒有例外。
並且因為對安全問題很謹慎的赤司同學堅持要求車速不能超過限速,於是他們果然還是不出意外地遲到了。
等她拽著赤司貓著腰從後門潛入教室找到一個不引人注意的角落坐下的時候,掛鐘的時針正好指向十二點。
教室里稀疏地坐著幾個人,老師的注意力沒有因為他們進來而分散。歐洲經濟發展這種選修課本來選的人就少,所以哪怕學生全員出席,教室依然顯得空蕩得可憐,小聲說話都能產生回聲。
「那個……「赤司低著嗓子出聲,馬上收到了一個「噓」的手勢。
他無奈應要求噤聲,內心的疑惑卻無法熄滅。
趁著直紀在包里掏橡皮的功夫,他把她厚重的筆記本挪到自己面前,從後面翻開一頁用鉛筆寫「為什麼我要來上課?」,然後把本子推回去。
直紀很少有機會看見赤司寫的字。或者曾經也偶爾見過一兩次,沒有太多地關注,而這次她卻被那排整齊的字體吸引了。它們像是印刷出來的一樣乾淨又整潔,句末的問號卻是圓滾滾的,透露出一股反差萌。
「因為你初來乍到一個人在外面遊盪可是很危險的。雖然看起來很平靜,但是這所學校里到處都是陷阱。」她飛快寫下了長長的回復,然後抬頭瞄了一眼時鐘,剛要抬筆繼續寫些什麼,舉起手卻又嫌麻煩地放棄了,側過身子嘴唇貼在赤司耳邊竊竊私語:「我們已經遲到半個小時,所以還有兩個半小時就結束了。」
她拍拍他的手臂,「很快的。」
「……」
這理由還真是,完全沒有說服力。
然而整個教室里有多少人只要一眼掃過去就能數清楚,已經進來,再想出去就不那麼容易了。
直紀沖他眯著眼睛笑得像是一隻吃飽喝足曬太陽的貓。
他久久無言,只覺得頭又開始疼了。
這種課程,對不管什麼程度的學霸而言,都是漫長又無聊的折磨。赤司同學也不能例外。他時而杵著下巴時而擺弄手機,無聊到了極點的時候就目不轉睛地盯著投影屏幕,不知道是認真地關注著上個世紀的經濟危機還是只是在放空。
每隔十五分鐘,直紀就要停下飛快記筆記的手悄悄抬頭關注一下旁邊的人的反應。他持續面無表情,偶爾餘光掃到她,她就立刻對他笑眯眯,然後用嘴型無聲地說「馬上就好」,讓人想生氣也做不到。
大概是天生星座相剋吧。
近來受同校好友綠間真太郎影響很深的赤司同學如是想。
承受著煎熬的時間過得特別慢,但總算也挨到只剩下最後一個小時。
直紀在筆記本的留白處寫了「等下去吃漢堡嘛」的詢問,用鉛筆的後端戳戳仍然專註望向講台方向的赤司的手肘。早晨的一片麵包加水果和咖啡無法支撐這麼長時間的腦力活動,她已經飢腸轆轆,注意力逐漸從大蕭條轉移到學校咖啡廳的魚漢堡和薯條上了。
赤司低頭看了一眼,從直紀手裡抽出筆,在下面對應的地方寫了「我沒問題」的回應。然後他不明所以地忽然傾身靠近直紀,手臂越過她面前,徑直在寫滿了密密麻麻內容的筆記本上選劃掉幾句話,在旁邊補充了新的。
直紀起先沒明白,在盯著他寫的東西看了幾秒鐘之後,她頓時覺得胸口有點疼。
……他竟然幫她把寫錯的筆記給更正了。
她咬著嘴唇,感覺自己的智力受到了傷害。
這還不是全部。
在臨近下課之前講師布置了的課題,要求大家和鄰座的同學討論二十分鐘。
這個時候還能留在教室里的人多半都精疲力盡了,討論也不怎麼上心,直紀更是下巴擱在疊起的手臂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和課題不太相關的內容。
「唉……吃垃圾食品好像無益健康,但是那家店的薯條真的特別美味……」她無精打采地用自動鉛筆戳手指尖,偏過腦袋,她詢問赤司:「你覺得呢?薯條還是蔬菜沙拉,這是個問題。」
兩個半小時下來,他依然坐得筆直,照本宣科一般說:「注意營養均衡就好。只要平時有好的飲食習慣,偶爾放縱自己一兩次也無妨。」
啊,還一本正經地回答了。
從某個角度來看,這樣的赤司同學也是天然得可愛。
後續的問題還有「你喜歡魚漢堡還是牛肉漢堡」,她也心血來潮地忽然很想知道答案,「那阿征你覺得——」
剛張開嘴,話說到一半,她毫無預兆地話鋒一轉,大聲地說起了英文:「——是青蛙現象的體現。在實際中一些突發事件往往更容易引起人們的警覺,而逐漸惡化的實際狀況卻很難讓人清醒地察覺。」
「阿征」被她古怪的舉動嚇了一跳。
但下一秒直紀對他擠眉弄眼的表情加上靠近的講師的身影立刻解釋了一切。
隨堂討論雖然不是考試,但和平時分緊密相關,今天不幸被選中為抽查目標的杉原同學有點小緊張,兩句話之間還結巴了幾次,差點咬到了舌頭。
而且為了不讓從來沒上過這節課的赤司討論中在暴露拉低分數,她只能一直喋喋不休個沒完,能用幾句話說清楚的主題,她單人演講了三分鐘。
在桌邊認真聽著的講師時而點頭時而皺眉。在杉原直紀已經憑藉一己之力完整地回答了這道問題之後,他又把視線轉向了赤司,熱情而主動地問他:「你有什麼要補充的嗎?」
直紀心裡一沉,嗓子很乾。
還是……沒能躲過。
在她的認知里,就算旁邊這位赤司同學再怎麼萬能,突然闖進別人的課堂強答別人的考題,想要做到這種程度依然是很有挑戰性的。
她扭過頭捂著臉,默哀自己死去的平時分。
然而,半分鐘后,她的世界觀又被顛覆了。
他用來答題的奇怪理論是她之前沒聽說過的,但卻頗受講師的青睞。
三言兩語之間,那位在上課時總是板著一張撲克臉不苟言笑的中年男士竟然露出了「你很有想法,我很欣賞你」的表情。
杉原直紀簡直要懷疑是不是自己昨晚睡得太少,以至於現在產生了幻覺。
她懷著「我才是這堂課的學生」的好勝心期間幾次想搶答,但屢次被講師先生以「你先稍安勿躁」的手勢壓制了下來,根本沒有任何插嘴的機會。
少女的心很受傷。
在聽完赤司的觀點之後,講師不滿足給他口頭表揚,更是出奇耐心地詢問了他目前的專業和未來的就職意向。在得知他並非本校學生而是出身東大的誠實答案之後,講師不但沒有表示不滿,還就日本未來十年的經濟發展形勢和他展開了一番討論。
這節課最後是以大半個學期都沒記住她名字的講師先生,認真邀請赤司同學考慮來本校就讀為結尾的。
少女的胸很悶。
教室里的其他人在下課後紛紛離場,她一邊把筆記本隨意地塞進書包里,挎上包后氣呼呼地鼓著腮幫子,往外走的路上不停斜睨跟在她身後半步的赤司同學。
「我家的兄弟,你也好沃倫也好,一個兩個的,都特別會爭寵。」她美式攤手,長吁短嘆:「啊……回答得那麼完美又沒有人會給你加分,只有這個教室是我的主場,你就不能體貼我一下,在講師面前渾水摸魚糊弄過去嘛。」
赤司蹙眉。
因為被指名問到了,自己就只是根據「常識」隨便地回答了一下而已……
當然,他對「常識」和「隨便」的定義可能和一般人不太一樣。
每個人的起始高度就不一樣,他雖然不為此自滿,但他也覺得「不體貼」這個鍋自己不能背。
杉原直紀依然在碎碎念著:「……雖然說一開始是我讓你來上課的……運動細胞好、腦袋也靈光不是壞事,能被老師喜歡也算是了不起的特質,但是,不是我說啊,征十郎,一直這麼出風頭可是會收穫大量同齡人的怨念的啊。」
言語間好像說了什麼了不得的東西,她立刻察覺后又馬上為自己解釋道:「當然我不包括在內。」她信誓旦旦地點頭,自我肯定著:「我家的哥哥這麼出色,作為妹妹的我也很自豪。只是為了你著想,以後還是低調一點吧?」
沿著教室一側的樓梯慢步往下走,邊走邊往後看,腳下差點踩空。
她雙手在空中揮了半圈,手心撐住了右側的牆壁,同時,赤司從後面拽住了她的背包肩帶,才避免了一場滾樓梯的悲劇。
他借著地勢高度差高高在上地俯視她,眼神中多少有些「你話太多了」的意味,但這並不能阻止直紀少女想要發泄在討論時被禁止發言的怨念。
她站穩了腳跟,拍拍手心蹭到的灰,然後繼續說:「以後到了職場成為新新社會人,如果再這麼出風頭,可是會被沒出息的前輩當成眼中釘的。誒……財閥繼承人可能不會遇到這樣的問題。」
她頓了頓,思考片刻,又提出了新論點:「即使在日常生活里,一直這麼耀眼也是會招惹到很多奇怪的麻煩奇怪的人。所以啊——」
他們出了教室,走在一條來往行人不多的狹窄小路上。
小路通往直紀最愛的咖啡廳。
彷彿為了印證她的論點似的,沒走出幾步,她的話音未落,他們的去路就被中途攔截。
那是兩個漂亮的本地女孩,一眼看上去就是在各種社交場合很吃得開的類型。
這對她們來說早已經駕輕就熟,她們其中的一個目標明確,好像離她們更近一些的杉原直紀不存在一樣,她直接對後面的赤司拋出橄欖枝。
「嘿,我以前沒見過你,你是新來的嗎?」紐約的大學女生,在熱情程度上比東京的女孩絲毫不遜色,而且自信程度更勝一籌,加上五官深邃笑容明朗燦爛,她的渾身都散發著迷人的氣場。
不誇張地說,是走在街上會讓女性都忍不住回頭多看兩眼的程度。
「你是亞洲人?亞裔?長得像亞洲人的美國人?」她給出了幾個猜測,並且由於對自己的吸引力太過自信,即使赤司沒有給她回應,她依然沒有輕易放棄。
從挎包里拿出一疊便利貼,幾筆往上面寫了些什麼,然後把表面的那張撕下來遞給赤司:「我是艾莉。這是我的號碼和臉書賬號,你什麼時候有空的話,我們可以一起喝一杯?「
翻白眼這種不符合上流禮儀的動作是被明令禁止的。從小跟傳統派的媽媽生活並且接受了多年禮儀教導的直紀一直控制自己不用這種方式來表達自己的感情。
但這次她有點沒忍住。
她抽出輕輕夾在對方兩指間的便利貼,對摺,然後塞進了自己的口袋。
並不是她願意和艾莉喝一杯的意思。
她面帶微笑,聲音卻不太愉悅地直言道:「他沒空,你們還是去搭訕別人吧,好嗎。」
言至於此,之前一直對不同文化下的這種場面不知道該怎麼應對,所以保持了沉默的赤司也跟著淡淡說了一聲:「抱歉。」以表明立場。
艾莉臉上明顯有些遺憾。但這對她而言根本構不成任何傷害,好像搭訕本來就是一場無害的遊戲。
她笑著聳了聳肩,用一句「隨便吧」結束了這場突兀的談話。
直到她們離開,杉原直紀才脫下淡定的面具,墊著腳望著她們走遠,直用胳膊肘捅斜後方赤司的腰。
「看吧看吧,我說得沒錯吧。這個學校里到處都是這樣奇怪的人,她們會這樣只是因為你可愛,完全不是認真的。拉拉隊長是這個世界上最邪惡的存在,她們只會用漂亮的外表欺騙別人的真心,玩弄過之後再殘忍地拋棄。」
好像感同身受似的,她的表情十分入戲,讓赤司下意識地聯想到了那個「八年級的足球隊長」的故事。
杉原直紀仍然沉浸在感嘆之中,「美國這個國家非常險惡呢,不過沒關係,我已經在這片魔幻森林裡摸爬滾打很多年了,這段時間我會保護你的。」
做了如此感人的真情告白,本以為赤司會為她的大義而感動,等她轉過身,卻看見了赤司征十郎先生臉上的忍俊不禁。
嘲笑。
絕對是嘲笑。
腦門好像被敲了一棍。
她的心好累,真的。
把先前塞進兜里的便利貼順手扔進旁邊的垃圾桶,哪怕被嘲笑了,她還是決定堅持自己的大義,保護赤司不受這片放、盪土地的荼毒;
她把背包抱在胸前,邁著大步向前走,又鼓起了腮幫子。
然後,出其不意地,就在她快要加速奔跑起來之前,一隻手輕輕拍了拍她的後腦勺。
「謝謝你了。」他說,「作為回報,今天漢堡我來請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