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0 章

第 150 章

皇上和平焃得救的消息一傳開,眾臣心頭都是一松。

因太過振奮,連幾位素來沉肅的老將都涕泗交流。

經過旋翰河一役,眾人本以為勝利回京指日可待,怎料路上會生出這樣的變故。

若是皇上不幸死於蛇毒,消息一旦傳回京城,朝中還不知會再起什麼樣的波瀾。

萬幸皇上無礙。

僥倖之餘,人人心中都有疑惑,也不知平煜從何處弄來的靈丹妙藥,竟能對付這等見血封口的劇毒。

至天亮時,皇上和平焃不但能轉動眼珠進行交流,更能在旁人的攙扶下緩緩坐起,用些幫助祛毒的湯藥了。

平煜自從皇上睜開眼,便出了帳,轉而到大哥的帳中,寸步不離地守著平焃。

他整夜未睡,雙眼有些發紅,望著面色依舊灰敗的大哥,心頭被各種情緒堵得滿滿的。

昨夜那蛇的毒性太過兇險,直至現在大哥依然口不能言,要不是有赤雲丹相助,或是服用得再晚了半步,他跟大哥已然陰陽兩隔。

平家這些年經歷過不少磨礪,萬幸的是無論遭受何事,一家人皆平安無恙,若是回師途中大哥丟了性命……

他不敢再想下去。

平焃身上餘毒未消,神志卻已漸漸恢復清明。

四肢依然無法動彈,他只好吃力地轉動眼珠,看見弟弟立在一旁,臉上是以往從未見過的晦暗神情,心知三弟這是擔心得狠了,連忙努力擠出一絲笑容,示意三弟不必擔心。

可惜舌頭僵麻如根木頭,沒能開口說話,

平煜眼眶微澀,半跪在大哥身邊,扶他坐起。

守在一旁的幾位跟隨老侯爺多年的副將見狀,下意識想起老侯爺,不由暗嘆,老人家何等英明,能將後代子弟能教養這般出眾,平家幾位手足之間全無高門子弟常見的猜忌嫌隙,要多親厚便有多親厚。

感慨之餘,對那位慷慨贈葯的幕後之人更為好奇。

由著三弟扶著飲了一碗粥,平焃四肢的乏力感越發減輕,與之相對應的,心裡疑惑卻加深。

中毒前的景象歷歷在目,他深知自己所中的怕是難得一見的劇毒,也不知何故,竟能得解。

這時,帳外有人道:「皇上請平大人去帳中說話。」

平煜對上大哥疑惑的目光,只道:「大哥你只管好生將歇,等我回來后,再將當中的種種與大哥細說。」扶著大哥躺下。

***

到了皇上帳中,平煜抬眼一望,就見皇上榻旁圍了好些人。

他並不急於上前,請過安后,立在一旁。

用過祛除餘毒的湯藥后,皇上這才示意眾臣退至一旁,單招了平煜近前。

雖然身上仍有殘毒,皇上思緒卻彷彿撥雲見日,前所未有的清晰。

他清楚地記得旋翰河邊平煜等人奮力圍殲王令時的景象。

更忘不了出發對戰坦布時,眾將士上下一心、同仇敵愾的壯志豪情。

蛇群作亂時,平煜為了護住他,不顧自身安危徒手抓蛇的情形,也彷彿歷歷在目。

自然,他也沒忘記自己是為何看中了葉珍珍,又是怎樣招她入帳侍寢。

讓他想不通的是,醒來后再看到葉珍珍,他卻再也沒有先前的那等悸動和狂熱,胸口只餘一片漠然。

尤其是想起當時蛇群闖入帳中時,葉珍珍在留下來保護他和拔步就逃之間,曾有過明顯的踟躕,心裡便不是滋味。

其實他一貫厚道,死裡逃生之後,變得更加寬仁,也知葉珍珍的猶豫乃是人之常情,但想到自己先前曾對此女萬般恩寵,仍有些慨嘆。

他腦中堆涌了好些念頭。

雖然不過是昏迷了半宿的功夫,腦中卻彷彿水洗過一般,許多事都看得透徹無比,再沒有半點之前的混沌。

等他能轉動脖頸后,他看向守在榻前的眾臣,目光掃過之處,唯獨沒看見平煜。

他目光微凝。

李攸揣摩出他的意思,忙道:「蛇群來襲時,平大哥為了護駕,不慎也中了蛇毒,平煜此刻正守在平將軍帳中。」

皇上先是驚訝,隨後便是釋然。

平煜果然是重情重義之人,本該是邀功請賞的時候,眾人唯恐少了在他面前露臉的機會,平煜卻因放心不下自家大哥,寧肯守在平焃帳中。

他歷經了一番變故,對肯顯露真性情之人越發看重,於是立即召見平煜。

等平煜到了榻前,他望著平煜,問:「聽說朕和平將軍中毒后命懸一線,虧得有人及時贈葯,朕和平將軍才得以解毒,不知究竟是何人?何以不肯露面?立此大功,朕需好好獎賞才是。」

自醒來后,又過去了半個時辰,如今毒性盡退,他已然能開口說話,

平煜以退為進,審慎道:「臣不敢有所隱瞞,但此人仍是戴罪之身,未得皇上准許,臣不敢擅自替此人邀功。」

皇上果然被這話引起了興趣,「戴罪之人?」

平煜用公事公辦的口吻道:「三月前,因傅冰被問罪,雲南巡撫一職因而空缺,恰逢雲南夷民作亂,皇上便急令臣護送新任雲南巡撫赴任,順便罰沒傅冰在雲南宅中的家產,並看押其女進京——」

「唔,朕記得是有此事。」皇上沉吟。

過去兩年的某些記憶彷彿被蒙上了一層灰塵,細節處有些看不真切,但撣撣灰,還是能一一想得起來的。

更何況傅蘭芽這個名字,在來北元途中,王令曾反覆在他面前提起。

他疑惑:「你剛才說贈葯之人乃是戴罪之身,莫非……你說的正是傅冰之女?」

平煜垂下眸子,在開口利用此事做文章前,他已經做好了萬全準備,若是皇上要藉此機會召見傅蘭芽,他無法抗旨,只能不動聲色生出些亂子好做阻撓。

總歸不能讓皇上窺見傅蘭芽的真貌。

「正是。當初抄家時,臣曾在傅家搜出一包錦囊,裡頭有兩粒藥丸,因不知作何用,臣只好暫且將其封存,昨夜蛇禍時,罪眷聽聞皇上被毒蛇咬中,命在旦夕,便令人傳話給臣,說那藥丸乃是她外祖父無意中從一夷人手中得來,傅夫人臨終前,將此葯贈予了她,她說此葯能解劇毒,皇上安危事關國體,懇請臣將此葯速速給皇上服下。」

皇上恍然大悟,「怪不得朕所中的奇毒能解,原來竟是此女贈了神葯。」

心情頓時變得複雜起來。

傅冰是父皇的重臣,經父皇一手提拔,不過三十齣頭便已入閣,短短几年,便成為本朝最年輕的首輔。

在他還是太子時,傅冰還曾兼任太子少傅。

真說起來,他跟傅冰除了君臣之誼,更有一份師生恩情在裡頭。

可是自他登基后,因著王令有意鋪墊,他竟一日比一日覺得傅冰礙眼。

不到一年功夫,他便將傅冰踢出內閣、貶至雲南,后又任由王令織羅罪名、坑害其落獄。

世事難料,萬沒想到到了最後,他的命竟然還是由傅冰之女所救。

思緒紛雜的同時,他心底免不了生出擔憂。

按照從前的慣例,他的頭疾多半會被牽引得發作,誰知靜等了一晌,腦中依然清澈如前,半點不適都無。

他暗驚,難道那葯竟能一併解他的頭疾不成?

他並不痴鈍,想了一晌,豁然得解。

剛才平煜曾說那葯最能解毒。自己的頭疾來得奇怪,不知吃了多少葯施過多少回針,全無緩解。

從前以為是頑疾,如今想來,怕是王令為了擺布自己,在自己飲食中下了毒|葯。

昨夜他中了蛇毒,本是回天乏術,沒想到一粒傅家的解毒丸下去,不但叫他起死回生,竟一併將他頭疾的頑毒解去。

倒算是因禍得福了。

他喟嘆一聲。

過去幾年,他竟糊塗至斯。

一個包藏禍心的韃子,他視作親信。而真正的肱骨之臣,他卻視作奸佞。

憶起當年傅冰在朝中卓爾不群的姿態,他心情再也無法保持平靜,恨不得立時回朝整頓朝綱,洗刷被王令陷害的幾位大臣的冤獄。

下意識開口道:「招傅冰之女覲見,朕要重賞——」

話一出口,忽然瞥見一旁葉珍珍的側影,心裡莫名湧起一種濃濃的惡感。

怎麼說呢,先前他對葉珍珍有多迷戀,服過解毒丸清醒后,對葉珍珍就有多反感。

記得兩人共享魚水之歡時,葉珍珍曾在他耳畔低語,說她與隨軍一名罪眷身形極為相似。

雖不知葉珍珍是有意還是無意提起此事,但隨軍罪眷再無他人,定是傅小姐無疑。

他眼下可一點也不想見到跟葉珍珍相似之人,排斥的程度,甚至強到了一起念頭便犯噁心的地步。

他感激傅冰之女是一回事,給自己添堵又是另一回事。

於是又將要召見傅蘭芽的話收回,只道:「傅小姐身陷囹圄,難得還這般深明大義,可見傅冰委實教女有方。傅冰之案,尚有許多疑點,回京之後,還需好好重審傅冰之案才是。」

平煜雖未能立刻猜到皇上為何突然改變主意,但既皇上不肯召見傅蘭芽,倒正中他的下懷。

同時他也敏銳地察覺出皇上與從前的不同。

闊別多年的謹慎謙和的作風逐漸在皇上身上重現,行事說話都與從前有著微妙區別。

於是越發篤定,這些年皇上之所以性情大變,乃至近日對葉珍珍生出迷戀,統統少不了王令作怪。

聽皇上這麼說,他並不接話。

榮屹餘光瞥見平煜掃來的眼風,撫髯一笑,趁熱打鐵道:「皇上龍體事關天下危亡,傅小姐危難之中奉出神葯,不但救了皇上,更救了大明江山,此情此景,倒讓臣想起前朝救父的緹縈,臣斗膽進一言,傅小姐如此義舉,皇上不可不嘉獎。」

其餘幾位大臣或有跟傅冰不和者,但也不好反對皇上褒獎救了天子性命之人,便也紛紛附議。

皇上沉吟一番道:「傅冰父子因被王令構陷,如今仍在獄中,回京后,即日令人著手重新審理傅冰之案,若真有曲折,從速替傅冰父子洗刷冤屈。另,傅小姐救朕一命,從此刻起,免去傅小姐連帶之罪,不再以罪眷身份待之,等傅冰之案得以正名,再授予縣主之銜,以資褒獎。」

平煜見目的達成,面色無改,心裡卻如同挪開一塊巨石,頃刻間輕鬆了不少。

李攸在一旁聽得直挑眉。

遙想這一路,那位傅小姐當真吃了不少苦,雖說其中少不了平煜的費心籌謀,她自己又何嘗不是一個奇女子。

直至此時此刻,傅家人才總算守得雲開見月明。

如今王令既除,傅小姐又恢復了自由身,平煜怕是心裡樂開了花。平傅兩家的婚事,也已近在眼前。

想到此,他不由搖搖頭,平煜這廝不過到雲南辦一趟差,便拐著一個天仙似的的媳婦,而他自己呢,依然是孤家寡人一個。他負手望著帳頂,半晌無語。

***

聖旨傳到傅蘭芽主僕帳中,傅蘭芽只覺恍然如夢,跟林嬤嬤抱頭痛哭了起來。

想起這一路的不易,她哭了又哭,直哭到漂亮雙眼腫成了一對胡桃,淚水依然沒有打止的意思。

殺王令、重獲自由、父兄翻案在望……一樁樁一件件……多少感慨堵在心頭。

林嬤嬤更是老淚縱橫,摟著傅蘭芽哭道:「老爺初犯案時,嬤嬤覺得天都要塌了,虧了小姐不是風吹就倒的性子,咱們才能一路掙命似的掙到現在,咱們小姐真真了不起。」

哭得快脫了力,主僕二人才漸漸止了哭。

凈過手面,換過衣裳,傅蘭芽緩緩環視四周,肩上枷鎖一旦除去,連帳內的空氣都爽潔了不少。

而今她不再是戴罪之人,聽帳外歡騰,下意識便想出去走走看看,但因平煜提前囑她不要出帳走動,為免橫生枝節,她只好仍舊待在帳中。

只是因著心事已了,她的話空前的多了起來。

一會跟在林嬤嬤身後收拾行囊,挑揀禦寒衣裳。

一會扳著手指頭算回京還需多少時日,嘰嘰喳喳,說個沒完。

林嬤嬤聽著傅蘭芽聲如黃鸝,語調更是說不出的輕快,何曾見小姐這般高興,她笑著又是嘆氣又是搖頭。

為免在北元境內盤桓太久,剛用過早膳,大軍便又開拔。

只是在臨行前,帳外曾傳來片刻的喧囂,傅蘭芽悄悄往外看了看,只看見皇上的帳營前圍了不少人,似是出了什麼變故。

她不解其意,待想問問平煜,可許是平煜整日瑣事纏身、身邊耳目又眾多,始終未來尋過她。

***

又行了一日,眼看要徹底走出旋翰河周邊草原,傅蘭芽因著一份複雜的心緒,下意識掀開車簾,遠遠朝那座古老的河流眺望。

當時在地殿中,她曾數次出現莫名的心悸,至今讓她不解。如今想來,也許是因血脈相連,又或是旁的緣故,

無法解釋,她亦不願深想。

只是一看到旋翰河,她便免不了想起母親。

亡國公主的身份,給母親帶來了無窮無盡的災難,哪怕後來母親跟父親琴瑟和鳴,卻也因當年在夷疆種下的禍根,最後不得不自戕了結此生。

細究起來,那座先人的陵寢正是禍根。

心刺痛了一下,她正要淡淡將目光移開,突然視野中出現兩人。

其中一個身形高大,背上背著兩個灰撲撲的包袱,正是林之誠。

在他身旁的那位麗人,卻是林夫人。

他們身後,不遠不近跟著幾名錦衣衛。

傅蘭芽大感訝異,不知林氏夫婦在大軍稍歇時走開,意欲何為。

就見林氏夫婦攜手慢慢走到草原上。

到了一處,忽然停下,隨後,林之誠單膝跪地,徒手挖起土來。

因著功力日漸恢復,他挖得極快,林夫人在一旁幫著推開鬆動的土壤。

夫妻二人聯手,兩人身旁很快便堆起了土堆。

傅蘭芽看著看著,隱約猜到林氏夫婦要做什麼,眼睛微微睜大。

果然,等坑挖得差不多后,林之誠將包袱從身上解下,放入土坑中。

之後,夫妻二人低頭望著土坑,久久未有動作。

後來林夫人終於忍不住,頭靠在林之誠的肩頭,哀哀哭了起來。

林之誠摟著林夫人,沉默不語。

等林夫人漸漸止了哭,這才將那土坑重又填上。

夫妻二人對著那座土堆說了句什麼,又靜立良久,這才往帳營走來。

短短一段路,林夫人似是萬般不舍,一步三回頭。林之誠卻堅定地拉著林夫人,不讓林夫人一再流連。

等二人終於走回帳中,臉上都有種徹底放下的決然。

傅蘭芽輕嘆口氣,緩緩放下車簾。

***

多日後,大軍終於勝利班師回朝。

早在此前幾日,明軍大敗瓦剌的消息便已傳開,舉國歡騰,進城時,滿城百姓夾道歡迎,高呼「吾皇萬歲。」

已是初冬,京中正是寒涼的時候,空氣卻熱烈得彷彿能將人融化。

傅蘭芽在車中聽著外頭百姓快活的交談聲,嘴角微微翹著。

只是想到父兄還未出獄,傅家還未正名,傅家在京中的宅子恐怕還在官中,她們主僕二人無處可去,一時不知在何處安置。

這個疑問,在馬車停在一處幽靜宅子前,有了答案。

宅子對外宣稱是傅夫人一位表親所置,這位表親聽說侄女得救,為安置傅蘭芽主僕,特將宅子騰挪出來。

林嬤嬤信以為真,暗訝,夫人從來都是孤身一人,哪來的表親?

傅蘭芽佯作不知,點點頭,由著門口的管事領著走進那座處處考究的宅子。

反正這一路上,平煜為了拐彎抹角送她東西,曾先後假扮過借秦當家、李珉、父親門生……不差再扮一回所謂「表親」。

果然,到了第二日傍晚,主僕二人沐浴完正用晚膳時,這位「表親」自己出現了。

林嬤嬤昨日便已猜到這宅子是平煜之物,一點不覺詫異,見平煜來了,乖覺地迎平煜進屋。

候在屋外的僕人忙送一副碗筷進來。

傅蘭芽含笑起身,靜靜打量平煜,見他換了身石青縐紗袍子,精神奕奕,難得的是,一對上她的視線,他眼裡竟浮現點笑意。

她不由想起昨日。此人一聲不吭令人送來好些新裁的衣裳和首飾,雖讓她意外,卻因不忍拂他的意,只好乖乖收下。

她沒想到此人百忙之中還能想起來管她的衣食起居,可見此人回京后諸事都還算順利。

她暗忖,不知父親之案審得如何,以平煜的辦事效率,怕是這一兩日父兄便會從獄中放出。

平煜到了桌前,並不急著用膳,先端起茶盅飲了口茶,目光落在傅蘭芽臉上。

許是心情舒展的緣故,短短几日不見,她臉蛋養得吹彈可破,凝脂的肌膚似乎能掐出水來,唇上彷彿點了胭脂,紅潤欲滴,一雙映月般的眸子如同盈著春波,烏溜溜水汪汪。

她身上穿著件鵝黃色的褙子,領口及袖口處綉著栩栩如生的白梨花,整個人清嫩如春日楊柳,既雅緻又悅目。

尤為讓他舒暢的是,她頭上果然簪上了他昨日令人送來的一套首飾中的一根簪子,簪子上拇指大的東珠與她皎月般的臉頰交相輝映,整座屋子都被照耀得亮堂起來。

他看得心情大悅,傅蘭芽因著罪眷的身份,頭上素凈了一路,如今既脫了罪,總算能妝點一番了。

可惜這兩日事忙,他沒來得及細挑揀,也不知這些首飾合不合她的意。

不過,她既第一時間便戴上,而且自打進屋,她望著他的目光便柔情似水,想必是極滿意的吧,他自信地想。

不動聲色放下茶盅,怕擾了她脾胃,雖有一肚子話要跟她說,他也打算先用膳再說。

兩人用膳時都沒有開口說話的習慣,膳畢,下人撤下桌上碗筷,奉了茶上來,林嬤嬤則靜悄悄退到鄰房。

掩了門之後,她豎著耳朵留意房內動靜。

先前外敵環伺,平大人都能瞅著機會將小姐給吃干抹凈,眼下再無旁人相擾,平大人怕是又會起心思。

若是多來幾回,小姐有孕可如何是好?

平煜只當沒聽見門口窸窸窣窣的動靜,從懷中取出一物,推到傅蘭芽眼前。

「秦當家讓我轉贈給你的,一為謝你當初救秦晏殊一命,二為……」他咳了聲,端起茶盅飲茶,「二為提前賀我二人新婚之喜。」

在初聽到秦當家這話時,他錯愕了一瞬,轉念一想,這一路上日夜相隨,雖然他有心遮掩,恐怕瞞不過秦勇這等心細如髮之人。

反正他跟傅蘭芽的親事過些日子便會定下,對方又是誠心送禮,他便收下了。

傅蘭芽臉色發燙,默了下,打開那物,是一方硯台。

雖黑黝黝的一點也不起眼,卻觸手生溫、撫之如肌,正是她尋了許久的紅須龍尾硯,

她怔了怔,萬沒想到秦勇出手竟如此闊綽,且一出手便能送到她心坎里。

她抬眼看了看平煜玉雕般的側臉,眸光流轉間,含笑點點頭,「替我好好謝謝秦當家。」

說罷,慎重將那方硯台收起來。

似秦當家這樣的奇女子,千萬人中也遇不上一個。

有些事,何必戳破,藏在心裡便好。

「他們何日回蜀中?」她懇切道,「我想好好送送他們。」

這一路上,她和平煜不但經歷了無數磨難,更結交了如秦勇姐弟及李由儉這等重情重義之人。

這朵於刀光劍影中開出的友誼之花,她在有生之年,都不想讓它凋謝。

平煜臉上顯出古怪的表情,飲了一會茶,這才淡淡道:「他們會等我們成親之後再走。」語氣里透著些不屑。

雖然秦勇並未明言,但他只要一想起秦勇說這話時,一旁秦晏殊目光里的濃濃警告意味,就知這定是秦晏殊的主意。

無非是怕他不肯明媒正娶傅蘭芽,非得看著他和傅蘭芽的親事塵埃落定,才肯放心離去。

他暗嗤一聲,傅蘭芽的平安喜樂,往後自有他一力承擔。只要有他在一日,傅蘭芽斷不會受半點委屈。怎麼說都也輪不到他秦晏殊來操心。。

傅蘭芽見平煜眸中閃過一絲不屑,奇怪地蹙了蹙眉。

想起最為掛心的父兄之事,她正要開口詢問,平煜卻話鋒一轉道:「你可知那晚右護法為何會從帳中逃出來?又是怎麼使出的引蛇術?」

傅蘭芽明知平煜在轉移話題,卻因好奇,沉默了一會,沒忍住回眸看他道:「何故?」

錦衣衛防護嚴密,右護法又已武功盡失,為何能順利脫困,她早就對此事存疑。

略一計量,訝道:「難道是鄧家的人?」

平煜道:「右護法跟鄧文瑩一路同住同宿,又以鄧二的身份在鄧家生活多年,對鄧家的秘密知之甚詳,鄧阜年唯恐右護法說些不該說的話,見皇上遲遲不肯處置右護法,便派人暗中布置一番,在右護法的帳外放了一把小火,本欲於混亂中取了右護法的性命,沒想到反被右護法脫了困,趁機放出了蛇陣。」

「原來如此?」傅蘭芽恍悟,怪不得那晚蛇禍出現得那般突然,「皇上打算如何處置鄧家?」

平煜譏諷道:「鄧阜年是條老狐狸,見我查到了他的頭上,索性連夜進宮,在皇上面前長跪不起,一口咬定是為了怕損害鄧文瑩的閨譽,所以才一時糊塗。又說此事乃是他一人謀划,懇請皇上莫要遷怒旁人。皇后見事情牽連到自家頭上,也跟父親一道請罪,直說父親糊塗,她亦無顏再主持中宮,還請皇上廢除她的后位。」

好一招以退為進。

「皇上怎麼說?」

「因皇后如今有孕,胎氣又有些不穩,皇上投鼠忌器,只暫且削了鄧阜年的爵位,又令鄧家有職位在身的男子統統免職,回家閉門思過。」

這已經是最溫和的處理方式了,可見皇上對皇后肚中的龍嗣何等看重。

但皇上畢竟險些因此事丟了性命,怎會毫無芥蒂?往後鄧家子弟再想得用,怕是無望了。

鄧文瑩呢?傅蘭芽下意識便想問。

可是比起旁人的事,她顯然更關心父兄,便道:「我父兄之事如何了?」

平煜望向她道:「你父親和大哥的案子已於昨日重新審理,不出半月,你父親和大哥便可出獄。」

半月?傅蘭芽既驚訝又失望,「怎要這麼久?」

平煜眸光閃了閃,道:「你父親之案因牽連人數甚廣,重新審理需得一些時日。不過你放心,有我在,你父親和大哥不會在獄中受半點委屈。」

傅蘭芽定定地望著平煜,咬了咬唇。

她倒不是不相信平煜的話,只是下意識便希望早日跟父兄團聚,恨不得明日便能團聚就好。

不知其中可有轉圜的餘地。若有,還得想法子請平煜運作一番才是。

平煜身子往後靠到椅背上,氣定神閑地敲了敲桌,頭一回未對傅蘭芽眼中流露出的哀求之意予以回應。

傅蘭芽越發奇怪。

在往常,哪怕平煜在盛怒之下,在她流露出哀傷或是畏懼時,他態度都會有所軟化。

今日這是怎麼了?

平煜見傅蘭芽先是驚訝,隨後露出思忖的表情,不由暗暗好笑。可是有些事,他就是不想讓她提前知道。

知她心思轉得極快,怕她又纏磨自己,索性起了身,一把將她攬到懷中。

看向她頭上珠釵,笑道:「已戴上了。我也未曾挑過女子的首飾,不知可還合你的意?」

這姿勢太不雅觀,傅蘭芽羞得不行,扭動了下,未能掙脫,只好抬眸看他。

他正認真等著她的回應,黝黑的眸子上映著她小小的影子。

細細看了一會他的神情,她生出些愧意,倒是她鑽了牛角尖了,他既答應了要替父兄脫罪,怎會有意拖延父兄出獄之日?

想著他一個大男人為了她,一路上又是置辦衣裳又是置辦首飾的,笑吟吟地點點頭道:「甚好、甚好。勞平大人費心了。」

這聲平大人卻與從前不同,分明含著些親昵撒嬌的意味。

平煜心中一盪,臉上卻綳起,瞟一眼門口,這才轉頭,懲罰性地咬了咬她的唇,低聲道:「平大人長平大人短的,你倒是叫一聲平煜來聽聽?」

傅蘭芽也跟著看了看門口,小聲反駁他道:「難道未曾叫過?」

「何時叫的?」他不懷好意地問她。

傅蘭芽仔細回憶了下,舌頭打起了結。

是啊,她怎忘了,叫是叫過,可是,全都是在他對自己做壞事的時候……

「你怎麼這麼壞?」她又羞又怒,瞪他一眼。

平煜低笑一聲,抵著她的額頭,瞬也不瞬看著她道:「我表字則熠,你不肯叫平煜也行,叫我一聲熠郎也可。」

他灼熱的氣息跟她的纏繞在一起,聲音不知不覺低啞了幾分。

傅蘭芽跟他對視。因挨得極近,她長長的睫毛不時輕觸到他的,他的眸子彷彿生出了漩渦,能將人吸進去。

她心跳漸漸越來越快,卻仍嘴硬,嘟了嘟嘴道:「你要是方才不使壞,我勉為其難叫一聲倒也使得,可是眼下卻是不成了……」

話未說完,他的吻已將她吞沒。

與兩人最初那兩回單純的親吻不同,在他吻住她的一瞬間,他的手已渴望地探向她的腰間,危險的意圖昭然若揭。

更讓她手足無措的是,這一回,他似乎打算就讓她坐在她腿上,以她以前從未想過的姿勢,行些「羞恥」之事。

她雖迷醉在他的吻中,卻並未完全喪失理智。

在感覺到他已經要解開她裙子上的絲絛時,頓時如夢初醒,拚命捉住他的手,不肯再讓他作怪。

正在此時,林嬤嬤忽在門外發出驚天動地的一聲咳嗽。

平煜侵略性的動作戛然而止。

傅蘭芽雖鬆了口氣,卻難免羞窘。

只奇怪,林嬤嬤莫不成眼珠子落在了房中?房門明明依然掩得好好的,兩人也未發出什麼動靜,林嬤嬤為何能知道房中發生了何事,

奇怪的是,跟以往不同,這一回,平煜並未遷怒林嬤嬤,更未挑釁林嬤嬤的尊嚴,只摟著她吻了一會,便放開了她,低眉看著她道:「今夜我還有些要事要忙,你好好歇息,明日一早我再來看你。下月初,我父母會派人上門提親……」

不等傅蘭芽露出驚訝的表情,便啄了啄她的臉頰,一笑,稍後,起身離去。

傅蘭芽越發覺得平煜今夜奇怪,目送平煜出門,思忖了好一會,都未能猜出答案。

翌晨,她正用早膳,外頭忽然傳來輕重不一的腳步聲。

林嬤嬤奔入房中,眼圈發紅望著她,嘴張了半天,卻哽咽得說不出話。

傅蘭芽心中彷彿有了預感,心劇烈地跳動起來,猛的起身,往外奔去。

因著太過急迫,不小心踢倒了春凳,她卻毫無所覺,越跑越快。

風一般到了廊下,就見幾人正朝走廊走來。

當先兩人,滿面風霜。

其中一個不過短短几月不見,便已染了滿頭銀霜,萬幸的是,精神卻尚佳,身軀更如翠竹一般,未有半點彎折之態。

另一人攙扶著此人,英俊的臉龐清瘦了不少,目光卻清亮如初。

傅蘭芽眼圈一紅,無聲捂住嘴。

原來平煜昨晚是騙她的!

是騙她的!

她喉嚨哽得發痛,眼淚奪眶而出,飛快奔下台階。

四周出奇的寂靜,耳畔只能聽到她的喘息聲和劇烈的心跳著,終於她跑到了他們跟前,還未開口,便一頭埋入那兩人已張開雙臂的懷抱,嚎啕大哭起來。

「爹!大哥!」

平煜落在傅冰和傅延慶身後幾步,聽得耳畔傳來傅蘭芽劫后重生的痛哭聲,他停下腳步,轉過身,仰頭看向天空。

碧空如洗,目光所及之處無不透亮明耀。

時至今日,不論當年之事是否有隱情,他肩上都如同卸下無比沉重的擔子,有種淡淡的解脫之感,胸臆間更是塊壘頓消,再無半點芥蒂。

許久之後,他如釋重負地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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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門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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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5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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