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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越準備過幾日到咱們府上提親,如果你願意的話,她會向聖上求得這門婚事。」女子的聲音清朗,也令沈孟無比熟悉,她睜開眼來,映入眼帘的正是她小姑子那張臉,準確的說,是她的前小姑子梁榮。
跪坐在小佛堂前的男人手指依舊不緊不慢地捻動著紫檀木佛珠,他容貌極好,一身素色衣袍襯得他容貌越發清麗。儘管那烏檀一般的頭髮中夾雜著一縷白髮,眼角的細紋也表明了他已經不復當年的年輕妍麗,但這絲毫不損他的美貌,反而更添一份成熟韻味。
便是沈孟不重美色,也得承認他這一副好皮囊,即便是已經為過她人夫,也依舊能夠讓條件不錯的女人為之神魂顛倒。
女子口中的叔越姓王,是當朝的常勝將軍,但她並非喜好打打殺殺容貌也粗獷的莽婦,而是容貌俊美的儒將。這位王將軍深受現今聖上的器重,因為尚未婚配,更是京城這些尚未出閣的男兒家心上的如意妻主。但她偏偏對梁珏這個青梅竹馬一往情深。
見他不說話,看上去也沒有什麼開心的表情,梁榮忍不住出聲勸解:「叔越對你一片痴心,家中也未曾有過小侍,又是娶你做正夫,你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梁珏薄薄的眼皮微微動了動,勉勉強強地給了自個的親姐姐一點回應:「長姐說的對,她確實很好,是我自己配不上她。」
他越是這樣,梁榮就越是氣不打一處來:「你要真么想我倒沒什麼好說的,我看你是還惦記著那個死人吧,她那麼對你,害得你,害得我們梁家丟盡了面子,你還是惦記她。這也就算了,畢竟女人多薄情,男兒多痴心,她是你第一個妻主,我也能夠理解。可人都死了那麼久了,你還有什麼放不下的?」
梁珏一聲不吭,重新回到那副油鹽不進的樣子。梁榮嘆了口氣,也是苦口婆心地勸:「叔越是真心愛你,沖著咱們梁家現在的地位,她也不可能對你不好。而且你也沒有個孩子,孤苦伶仃的一個人,你教我們如何放心得下?!」
沈孟對梁珏的感情說不上深,至少沒有深到比自己的事業重要的地步,不然當初也不會為了利益輕易的放棄他,還為了支持三皇女另娶。只因新夫郎不能屈居正夫之下,她良心也尚未泯滅,到底不好做什麼把梁珏貶低成夫侍磋磨他的事,只和梁珏和離,迅速又將新人娶進了門。
只可惜世事難料,她押錯了寶,又被坑了一把,替那三皇子擋了災禍,眼睛一閉一睜,就成了梁珏這簪子上的冤魂,她再醒的時候離她死去又過了七年,而今,她以冤魂的狀態還在梁珏身邊待了三年,
都說人死了若是不得投胎,定然是有些執念留在這世上,而且還會選擇自己執念最深的人身邊徘徊。
明明梁珏是她放棄的存在,沈孟真不知道自己怎麼沒有待在仇人或者是新正君身邊,反倒留在了梁珏頭上的簪子上頭。
但她知道,如果梁珏真的答應改嫁了,她便是已經成了個鬼心裡也是不舒服的。興許是人劣根性如此,明明沒有那麼在意的東西,一旦成了別人的,心裡又忍不住在意起來。
她從梁珏的簪子上飄出來,懸在半空中細看自己前夫的反應。
提到死去的前任妻主,梁珏平靜的面容總算是出現了裂痕,甚至可以說是有些輕微的扭曲,沈孟看著他的眼,只覺記憶里那雙充滿希望色彩的眸子滿是痛苦和絕望。
他閉上眼睛又睜開,眼睛睜合之間便平復了表面的情緒,他看似語氣平淡,但微微顫抖的指尖還是出賣了他內心的想法:「我先前就說過,這輩子都不會再改嫁,她或者也好。死了也罷。我既然嫁給了她,也不會再為旁人生育兒女。」
梁榮被他氣得渾身發抖,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口不擇言地揭梁珏的傷疤:「你是想生是人家的人,死是人家的鬼,也不想想人家肯不肯要你,她已經在十年前就把你給休了!」
梁珏手中的佛珠落在地上發出一聲脆響:「我還要為亡妻禱告,還請長姐回絕了王將軍。就說我梁珏福薄,擔不起這份厚愛。」
梁榮冷心冷意地開口:「你即便不為自己著想,怎麼也不為我和母親想想?」
梁珏的態度格外強硬:「其他事情我都可以依你,除了改嫁一事,若長姐想要把喜事變成喪事的話,大可以試試看強迫於我。」
她當然不敢強迫他,因為梁珏說到做到。王叔越想要的從來都是活生生的人,如果她被拒絕會不高興,但如果梁珏死在大婚上,兩家的關係只會更糟。
梁榮的臉色青了白,白了紅,變戲法一般變了一陣子,才恢復成原來的樣子,她很清楚,自己這個弟弟隨了早逝的爹親,性格倔強的要命,而且他一點也不怕死,當初沈孟沒了,要不是因為對爹親的允諾,他指不定就陪那個女人去了。
她軟下語氣來:「好好好,我不逼你,但你若是哪天回心轉意了,人家又娶了貌美如花又年輕賢惠的夫郎,你可千萬別後悔。」梁家注重利益,親情和后宅安定也看得很重,但要說痴情專一的,不管男女都沒有幾個,她也不覺得梁家有什麼痴情的血統,怎麼偏生出了梁珏這麼個痴情種子。
梁珏趕客道:「我死也不後悔,長姐公務繁忙,我這兒就不招待了。」
梁榮敗興地退了出去,伴隨著木門的吱呀聲,整個小佛堂里又安靜下來。只有靈體狀態的沈孟則在上空轉了幾個圈,又在小佛堂的跟前坐了下來。她也不是什麼鐵石心腸的鬼,看著被休掉的夫郎為了她容顏憔悴,也為了她一日又一日的念經祈福,心裡也不是沒有感觸。
不過她做過的事情,她就不會後悔。即便是重新來一次,如果不能夠預測未來,她在那樣的情況下,還是會做出同樣的選擇。
沈孟借著燭火微弱的光看了梁珏一小會,又重新鑽到簪子里待著。她再醒過來的時候,周圍已經換了個場地。梁珏待的地方似乎是行駛中的馬車,他穿著素色的錦繡華服。他難得的梳妝打扮了一番,容貌更顯明艷。
馬車很快又停了下來,梁珏掀開帘子下了馬車,緊接著映入沈孟眼帘的是一片連綿山脈,層巒疊翠,遠處山峰高聳入雲,近處松柏鬱鬱蔥蔥。
一片蒼翠中立著一個孤零零的墓碑,沈孟瞥了一眼,上頭寫著的正是她的名字。是了,她都快忘了,她已經死了許多年,今兒個正是她的忌日。
今兒個天氣不大好,天空灰濛濛的,還飄散著綿綿細雨,侍童點著腳尖為梁珏撐著傘,但還是有雨絲順著風吹進來,一點點地潤濕了他的頭髮。
風很冷,沈孟在簪子上待著都能夠感覺到涼。梁珏就這麼在寒風冷雨中對著她的墓碑站了許久,一直到過了幾個時辰,她後來娶的那任新正君才在眾人的簇擁下上了山。遇到梁珏的時候自然又是一頓冷嘲熱諷。
梁珏的脾氣其實算不得很好,沈孟原以為他會惱,但他只是像個木頭一般,任由身邊的小廝臉漲得通紅也不反駁對方一句。
她的後任正君很快就走了,只有梁珏留了下來,他又待了好一會,放好了她生前愛喝的酒愛吃的飯菜便默默地離開。
上山的時候很順利,結果下山的時候卻遇到了劫財的山賊。沈孟是個無能為力的鬼,只能提了一顆鬼心,為前夫梁珏捏了一把冷汗。
山賊求財,掀開帘子便要搜刮車上的好東西,梁珏不管事,他的侍童便拿出了首飾,還交了些銀子,但山賊顯然並不滿足。一陣天旋地轉,沈孟待著的簪子正被人從梁珏的頭上拔下來。
在拔簪子的時候,木頭人一般的梁珏卻突然發了瘋一般地去奪回來,山賊被嚇了一跳,也顧不得憐香惜玉,反手就是一巴掌。梁珏被打得踉蹌,但仍舊抓住簪子不放,一雙眼睛直勾勾地看著那山賊,把對方看得起了一身雞皮疙瘩,直叫瘮得慌。
爭執過程中,梁珏被山賊捅了一刀,血都流到簪子上,但他仍舊死都不放手。扭打過程中,車子從山崖側邊翻了下去,梁珏連車帶人一起掉了下來,自然是沒了性命,只是他的眼神還專註地盯著那簪子。沈孟又飄了下來,在這個時候,梁珏突然抬起頭來,對著她所在的方向念出兩個字來。
周圍太安靜了,所以儘管他的聲音很小,沈孟還是聽清楚了他在叫她。
可能是因為做鬼的時間太長,沈孟忘卻了許多生前的事,她在這一刻才想起來,她待的這簪子,便是昔日她送給梁珏的第一個禮物,也是唯一的一件禮物。她向來喜歡聰明人,梁珏明明做了那麼多蠢事,甚至為了那麼一支破簪子,連命都給丟了。可她忽然覺得,要是能夠重來一會,她願意為了他後悔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