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唐門 4
「還不快去把屍體處理了,難道還等著我教你怎麼做嗎?」唐九眉目雅緻。
微雲深深地凝視望了他一眼,按捺住涌動的情緒,咬咬牙:「是,公子。」
她取了旮旯處生鏽的鐵鋤頭,在離屋外不遠的竹林中挖了個坑,不吭一聲地把獵人屍體拖了過去,用黃泥土掩埋了。
空山新雨,透著竹葉的清香氣息。
微雲去小溪邊洗手,使勁地搓了搓。
回了屋,唐九道:「收拾一番,明日我們要去蜀城。」
微雲抬眼,他眉梢平和,眸色淺談。
當夜,微雲做了個夢。唐九跪在她身下,她拿著一條長皮鞭,說一句話便打他一鞭:「我就知道,總有這麼一天,你會落到我手裡。叫你給我喂毒,叫你拿別人的命不當一回事,我打死你,打死你……」
唐九肌膚勝雪,被打得皮開肉綻,浸著殷紅的血:「嗚嗚嗚,饒命,奴才再也不敢了……」
這個夢實在是做得太好,讓她次日醒來時還咂舌,身心一陣舒暢淋漓。
微雲用早前採下的可食用青苔卷了冷飯,做成飯糰的樣子,帶在身上,又裝上兩個盛水的竹筒。
唐九做了一番喬庄打扮,微雲在他指點下摘了山中藥草熬成水,把他的臉染得蠟黃,滴淚痣隱去不現,眉毛被微雲用炭條加粗,孔雀翎頭簪被他囊入懷中,換上了微雲削的竹簪。
他由一個容顏佚麗的美郎君變為了相貌平常的農家子。
寅時出發,天色未亮,星辰可見。她牽著唐九慢慢上路,偶爾崎嶇處,她還會背他一段路。
直到午時,才到了蜀城。
城中房舍如畦田,儼然齊整,青石街道,縱橫交錯。喧鬧聲繁雜,叫賣聲此起彼伏。
街道上擺滿了小攤,行人如織,人聲鼎沸,熙熙攘攘,微雲一路行來,都牽住唐九的手,怕人群衝散二人,她毒未解,若是從此與唐九分散,她連哭的地方都沒有。
唐九垂下眼帘,一直沉默地跟在微雲身邊,偶爾還是會被路人撞到。
穿梭出街道,行到了僻靜清冷的巷子,唐九沉聲:「蜀道艱難,陸路難行,唯有憑藉水路,我們才能離開蜀城。」
微雲心頭狂跳:「是。」唐九打算離開了蜀地,她回歸鶴山莊的希望就多了幾分。
她牽著唐九的手,在他指點下,往渡口而去。蜀城之中南來北去的渡口共有三個,小船客船都停泊在此。
微雲在渡口前瞧見了身穿湖藍色蜀繡的唐門弟子,個個神采飛揚,意態高傲。
十幾個唐門弟子守在渡口,對上船的行人嚴加盤點。
偶爾還有一群唐門弟子沿街而過:
「掌門說,若是那小雜種未死,肯定會來這蜀城中。」
「他自然不會躲在鄉野中,籍籍無名到老。」
「依我說,不過是妓生子,何必這般大動干戈,鬧得蜀城不安寧。」
「呵,你倒是小瞧他,內門弟子被他殺了幾十人,我們這些外門弟子……就算逮住了他,也不過是平白送死……」
「我只是私下合計,那小雜種再厲害,不也是個瞎子。他從那麼高的懸崖落下,說不定他早已葬身野獸之腹了。退一萬步,就算他僥倖活下,目不能視,說不得會餓死,或者走錯路,落入水中淹死了。」
「我告訴你,小時候我見過唐九一面,正遇上他那做妓ji女的母親千里迢迢,帶著他來唐門認親。這事被老夫人知曉,讓人打了那妓子一頓,聽說那妓子血流如注,心肝都碎了。
老夫人說:『妓生之子,不定是誰的種呢?憑地賴上我家,髒了我家的地。』
老掌門此時從外回來,見到了唐九跪在妓子面前,悲切哭泣。老掌門揪起唐九衣領,看了好一會,摸了他骨脈,大笑:『是個練武的坯子,應當是我兒。』自此,唐九才入了唐門。」
「後來,聽說老夫人不肯為唐九起名,隨意地指了指:『就當養個阿貓阿狗逗著。』老掌門也頗為不耐煩,隨口一說:『排行第九,叫唐……九吧。』
聽內門弟子說,唐九初時在唐門中十分乖覺,竟然把老夫人嫡子、少主唐如山哄得圍著他轉,對他好得不得了。」
有人嗤笑:「你這就不明白了,如今少主接任了掌門后,欲殺唐九而後快,這其中有個大大的緣故……」
「噤聲,在背後非議掌門,是不是活得不耐煩了。」
一群弟子嬉嬉鬧鬧,漸行漸遠,消失在巷尾中。
唐九與微雲躲在屋檐牆角下,將這群唐門弟子的議論聽得清清楚楚。唐九孤傲地站在她身旁,悲喜不驚,神色無瀾。
唐九輕輕笑道:「微雲,聽夠了,就繼續往前走,去看看其他渡口情形如何。」
微雲正色,收回縹緲的神思:「是,公子。」
不出所料,另外的兩大渡口都有唐門弟子在。
微雲愁眉,凝望著秋風渡口,圍著一群唐門弟子。
江河上的渡船星羅棋布,其中一艘巍峨躉船引人矚目。
來往於那躉船的人竟未受唐門弟子詰問,出入暢通無阻。少頃,躉船上走下一位老者,頭戴冠帽,身著醬色平素紋綢緞,精神矍鑠,目光炯炯,後面跟了兩三位著短打布衫的隨從。
他與唐門弟子點頭見禮,徑直往蜀城巷子中走去。
微雲向唐九描繪了一番所見,唐九微笑道:「這是荊楚袁家的人,袁家素有『水湖龍王』的謔號,聽說壟斷了大半的水上生意。」
「我們且跟著袁家的人,探探情形。」唐九吩咐。
微雲牽著唐九,低眉垂目,也遇到了一次唐門弟子盤問。不過唐九鎮定自若,毫無眼盲跡象流露,一臉痴憨,哄騙過了一群外門弟子。
袁家的人踱步到了一條後街,布滿了插草賣身之人,是一條人口買賣集市。
那老者逛了一圈,略微有些失望:「若不是伺候小公子的侍女不適應川蜀的氣候,得了瘧疾,我又何必來這腌臢集市?牙行所薦之人,年紀小者,不堪為用,年紀大者,均已嫁人,不肯離開故土。」
「罷了,只得挑幾個模樣周正,勤勞踏實的女子,願意離開蜀地者,暫且伺候小公子。」老者與隨從一路交談。
唐九清雅一笑,著令微雲牽著她到了僻靜的牆下,屋舍遮蔽。
他叫微雲拭去他臉上炭條所畫、雜亂無章濃眉,蠟黃臉色被擦拭到了淺黃色,簪好的頭髮被打散,挽了一根俏立的長辮----這也是微雲唯一會的梳發。
微雲道:「公子可是要男扮女裝,藉助袁氏之人離開蜀地么?公子雖然天姿國色,不過……」
他雖貌美,雌雄不辨,不過他舉止形態,少年氣重,絕不會有人錯認他是女子,只會看出他是秀麗絕倫的少年。
唐九燦然一笑,長袖掩住平坦胸膛,露出一張楚楚可憐、清麗的臉,雙眼含著難言的風姿。他少年身量未足,喉結亦不明顯。
一顰一笑活脫脫就是一個少女!
唐九讓她去偷一件粗布衣裙,她苦著臉拿了一件晾曬在巷尾的女子粗裙,為他換上。
他身姿清秀,又有少年的柔軟,舉手投足流露濃濃的嬌羞少女味。
美人在骨,誠不欺我。
「把你今晨攜帶的吃食給我。」唐九道。
微雲遞給他粗棉包裹,唐九撕成了兩方,把飯糰分成了均勻的兩份,攏成一團,塞入了胸前,顯得曲線玲瓏。
微雲喟嘆:我不是很懂你唐九的世界,人妖技能滿點!
一切妥當后,兩人從陋巷中出來,唐九讓微雲在地上撿了兩根帶穗的穀草,插入頭上,手掐了她腕上一把,令她骨頭一軟,跪倒在地。
唐九提了衣裙,與她跪在一起。
微雲詫異:好個唐九,能屈能伸。
袁家的老者搖著頭,嘆著氣,從街尾回來。
這聲嘆息落入了唐九耳中,他袖袍攏在唇邊,仰著頭,音色婉轉動人:「小女子與姐姐居無陋室,食不果腹,迫不得已,在此賣身為奴。若有意者,請買下我姐妹,與我們一條生路。「
微雲瞠目結舌:只因唐九這廝聲音柔美清麗,嬌聲燕語,乳燕初啼,毫無半絲少年聲音的痕迹。他難道會口技不成?
袁家老者頓步,打量了她們一番。唐九垂下眼帘,神色淡然。
老者道:「家住何處?可願意離開蜀地?」
「家住汨羅村中,只求一口飯食,何處都可去。」唐九輕言細語。
老者又問:「會些什麼?」
唐九道:「只會些粗淺活計,灶上事物。」他眉心微蹙,似害羞:「先父是吹彈唱鼓的手藝人,所以略懂一點音律。」
老者捋捋鬍鬚:「如此甚好,我買下你們姐妹,可好?」
唐九柔柔地牽住微雲雙手,詢問她:「姐姐,好不好?」
微雲被他弄出一身雞皮疙瘩,身軀一顫,低聲道:「好。」二人按下手印,無需其餘文書,契約書成。
蜀城離中原甚遠,被認為是蠻化之地,買賣交易,規矩甚陋。
老者帶著他們二人回了躉船,唐九牽著微雲,垂首不語,一路走得裊裊婷婷,唐門子弟遠遠看了他們一眼,並無詰問。
唐九和微雲被帶去洗漱一番。
微雲換好了下人的服飾,來找唐九。他肌膚瑩白生輝,穿著清麗的女子襦裙,長發濕漉漉地滴著水珠,舉手投足,柔美清麗,比她更像女人。
微雲讚歎一番,用屋內梳妝鏡前放著的脂粉掩住了唐九眼角的滴淚痣。又從被褥里抽出兩團棉花,用布包了,拴在他胸前。
她推開門,將洗澡水潑向江中。
等她回屋,門廊外站著一位少年,額戴淺藍束髮勒子,嵌了一顆明珠,髮髻束著玉冠,睜大了圓眼,似麋鹿一般,天真溫和。
他臉頰帶著淺淺的粉紅,盈盈地凝著唐九,含羞問:「姑娘叫什麼名字?」
微雲心中震動,草泥馬呼嘯而過:我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