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真相五
靖元十三年冬,大寒。
即便是冬夜,臨安城的風也是十分安靜的,月影透過稀疏的枝椏打在東宮寢殿的窗欞上,如藻荇交橫。
一聲驚呼,太子趙碩從噩夢中驚醒,坐在黑暗中大汗淋漓地喘著粗氣,青紫色的嘴唇急促張合,像是涸澤之魚。勁風捲來,窗扇被猛地吹開,顯出站在中庭的一襲黑影。
疾風卷著落葉蕭蕭而下,那條黑影靜靜地站在窗外,身姿美麗,發如潑墨。她緩緩轉過身來,於深藍的夜色中朝趙碩露出一個古怪的笑,然後她緩緩抬起手,朝他比了個射箭的姿勢,嘴中還模擬箭矢破空的『咻』聲。
「林、林思念……」趙碩倏地瞪大眼,滾下床聲嘶力竭地喊道:「來人!來人!有刺客!」
儘管這樣的戲碼東宮每幾天就會上演一次,但侍衛還是很快衝了進來,將趙碩團團護住,盡職盡責地問:「殿下,刺客在何處?」
「窗戶!窗戶!」趙碩伸出一隻枯瘦蠟黃的手,顫抖著指向那被風吹開的窗戶,接著,他的聲音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掐住,戛然而止。
窗外枝影扶疏,庭院空空如也,並沒有可疑的身影。
鬧出這麼大動靜,太子妃也被吵醒了,睜著睡眼惺忪的眼朝窗外望了一眼:「哦,不過是風把窗戶吹開了,殿下是看錯了吧?」
「不可能,不可能!她明明就站在那兒,站在那兒朝我笑……她要殺我!」
趙碩衣衫凌亂,抱著頭髮出嘶啞而痛苦的吼聲,不斷地重複『她要殺我』、『她要殺我』之類的話。太子妃對他的反常司空見慣了,她知道宮裡都有了流言蜚語,說是太子瘋癲了,聖上在考慮改立儲君一事……
她不由心中一陣哀戚,耐著性子安撫太子道:「沒事沒事,殿下做噩夢了。」又斥責那群護衛:「沒有用的狗奴才,愣著做什麼,還不下去徹查一番!捉拿不到刺客,本宮拿你們是問!」
於是東宮又是徹夜不眠,一番雞飛狗跳。
太子渾身抖得厲害,目光獃滯,飛速蠕動的嘴唇邊又涎水淌下,竟是成了副痴獃模樣。太子妃大駭,剛要尖叫著喊太醫過來,卻見趙碩一把推開了她,指著案几上的香爐道:「誰點燃的!滅……滅了它!」
香爐中淡煙裊裊,正是太子之前最愛的龍涎香。太子妃下榻滅了香爐,緩緩蹙起眉:奇怪,睡前明明叫侍婢滅了香爐的呀……
時隔一年,林思念再次回到了臨安城。
一來便聽到了鬧得滿城風雨的消息:聽說太子病重,聖上要廢儲了。
林思念和謝少離沒有直接回謝府,而是尋了一處客棧住下。客棧一樓提供膳食茶水,是供客人打尖用的,林思念倚在二樓欄杆處,饒有興緻地聽著樓下茶客談論廢儲一事。
只有林思念知道,趙碩根本不是病重,而是瘋癲了。
走廊空蕩,四下無人,她朝一旁的謝少離勾了勾手指,湊到他耳邊用低不可聞的聲音道:「你知道么,毒分很多種,但要說最厲害的,還要數毒香。」她皺了皺鼻子,輕聲道:「因為人可以十日不吃飯,數日不飲水,卻不能一刻不呼吸。它無形無色,任何人都無法拒絕。」
她這番話看似毫無頭緒,謝少離卻一下就想明白了。他皺了皺眉,又很快鬆開,試探道:「與你有關?」
「怎麼說呢,有一點關係吧。」林思念似乎想起了什麼事,眼神沉了沉,漫不經心道:「這批香是我配出來的,但是後來有人將配方偷走了,交給了花厲。我一直懷疑花厲是榮王那失蹤的幼子,這才偷了毒香的方子去對付他的仇敵們,後來才發現,不對勁,很不對勁。」
謝少離略一思索,很快找到了關鍵處:「花厲在半年前就死了。」
「沒錯。這批香是慢性□□,初聞只會讓人疲倦嗜睡,繼而厭食失眠,只有經過長年累月的積累才會達到出現臆想幻覺,乃至瘋癲的狀態,這幾乎是臨死前的徵兆了。如果說是花厲要殺他,那按理說這毒香該在半年前隨著花厲的死就消失了,不足以導致趙碩如今這般慘狀,而且,趙憐心死之前,我也在她身上聞到了同樣的龍涎香味,有人在用這種香控制她,這個人一定不是花厲。花厲半年前死了,我親自驗的屍,絕不可能有錯。」
頓了頓,林思念言簡意賅的總結:「只有一個可能,花厲的背後還另有其人。而這個人,才是真正要殺太子和我的幕後黑手。」
真相在一步步逼近,但也越來越錯綜複雜,像是總隔著一張紙,一層霧。林思念的對手很聰明,智慧完全碾壓花厲那個瘋子。他能如此恣意瘋狂,無非是料到林思念一切都是猜測,並無實證。
這才是令林思念最為惱火的。
見她柳眉擰在一塊,謝少離將他輕輕擁進懷裡,道:「別想了,父親那邊也在追查此事,蘭陵那兒總能找到線索的。」
不管怎樣,趙碩若是因瘋癲被廢儲的話,正好為謝少離的計劃鋪平了道路。
林思念點點頭,面色轉陰為晴:「你叫小二送幾個菜上來,我去叫江姐姐和辰兒準備用膳,抽時間,咱們去會會趙瑛。」
謝少離點點頭,轉身下樓去了。
小謝辰已經半歲了,相貌同他爹一般俊秀,臉頰帶著嬰兒特有的肥嫩,白白胖胖的,十分惹人喜愛,唯有笑起來時眯成月牙的眼睛,這點倒同他娘相似。
林思念一看到兒子便滿腔愛意,她情不自禁地笑道:「兒子長得像他爹。哎,少離哥哥,你小時候也是這個模樣嗎?」
謝少離垂下眼,默默地給林思念盛了碗湯。
江雨桐在一旁笑道:「你家少離哥哥便是再聰明,也不會記得自己未滿周歲是是什麼模樣。」
林思念自動忽略了江雨桐的取笑,只摟著兒子猛親了兩口,嘖嘖贊道:「我夫君這般英俊,兒子也這麼可愛,真真是要愛死你們了!」
能旁若無人地說出這般肉麻的話,也只有咱們林宮主了。
江雨桐搓了搓雙臂,饒是世外仙人之姿的她也忍不住朝天翻了個白眼:「真是受不了了,謝少離,你好歹管管她。」
謝少離淡定地看了她一眼,說:「她很好,為什麼要管。」
江雨桐一噎,搖搖頭,一副『你們沒救了』的表情。
林思念笑了笑,湊上前附在江雨桐耳邊道:「是不是開始懷念趙瑛了?至少,他不會像我們一般欺負你,對不對?」
「討打!」江雨桐噗嗤一聲,隨即伸手要去擰林思念的耳朵,卻被她輕飄飄躲開。
哦哦,林宮主今非昔比了,欺負不得啦。
江雨桐還真有點懷念趙瑛那傻蛋來。趙瑛被禁足在金陵王府中快有一個月了,江雨桐下定決心,決定抽個時間混進王府去看看他,也省的每日被謝家小夫妻輪番打擊。
幾人的午膳還未吃完,便見街上傳來一陣喧嘩聲,原來是一行手舉文書的宮使從客棧前的大道上匆匆奔過,不斷高聲叫嚷道:「行人退避,行人退避!」
店中用膳的人紛紛放下碗筷酒盞,伸長腦袋往街上看,議論紛紛道:「怎麼回事,宮裡出什麼事了?」
林思念和謝少離也快步起身,推開了門,剛巧聽見樓下有人在小聲議論:「你們沒聽說么,太子殿下瘋了!」
「嚇,不是說生病嗎,怎麼就瘋了?」
「聽說今日官家駕臨御花園賞梅,忽見太子眼嘴歪斜、口吐涎水地從東宮沖了過來,手中還拿著一把大刀,說是宮裡混進了刺客,他要追殺刺客……那把刀差點就砍到官家頭上來了呢!」
「噫,那可不就是弒君了嗎!」
「噓,小聲些……不過還好,被內侍拚死擋住了,只是官家受了驚嚇,又急又怒,當即氣得昏厥了過去,恐怕是凶多吉少了……這不,急匆匆宣旨召見百官。」
「……莫非是要立遺詔?」
「不可說,不可說。」
林思念看了一眼謝少離,發現他的臉色少有地凝重。她張了張嘴,剛要說什麼,便見站在窗前觀望的江雨桐道:「宮使兵分數路,有兩隊朝著謝府和金陵王府去了。」
雖然現在事情一團亂麻,謝少離和趙瑛還有官職爵位在身上,皇帝立遺詔,他們於情於理都該進宮一趟。
謝少離張了張嘴,才說了一個『我』字,林思念便抬手按在他的唇上,溫聲笑道:「我知道,你放心去吧,一切小心行事,快去快回。」
謝少離只好將要說的話咽回腹中,他低頭親了親林思念懷中的兒子,這才深深地看著她的眼睛道:「計劃要提前實施了,今夜可能不□□寧,你在這呆著,不要出去亂走,也不必擔心我。」
林思念笑笑,點頭道:「好。」
「照顧好辰兒,早點睡,不用熬夜等我。」
「好。」她回望著他,眼中是深深的信賴。
謝少離閉上眼,親吻了林思念的額頭,這才轉身,大步流星地下了樓,很快混入了人群中,消失不見。
而屋內,江雨桐望著窗外陰沉的天,忽然說道:「你們瞞了我許多秘密,以為我不知道,其實我全部都知道。」
林思念微怔。
「你們瞞不了我,除非是我在裝糊塗。」江雨桐從一塵不染的素衣下伸出一隻纖白的手,屈指一下又一下的輕叩著案幾,回首朝林思念笑道:「趙瑛要做皇帝了,是也不是?」
作者有話要說:下午兩點還有一更,么么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