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吃雞少年
謝凌收到周大傳來的黃曉曉求救口信,已經是幾天以後的事情了。
原來周大和潘娘子畢竟小門小戶出身,第一次走到太師府門口就先哆嗦起來,看門小廝一看兩人話都講不清,居然敢闖太師府,立刻轟了出去。
兩人無法,只能自備乾糧黑天白日的在蔡府門口不遠不近的徘徊,不敢靠近,終於某日等到謝凌出門,兩人遠遠望去正是上次見到的清俊少年,立刻上前扯住謝凌,將黃曉曉事情描述一遍。
謝凌聽了心中焦急,面上卻不顯,輕聲細語安慰了兩人,叮囑他們回去不要聲張。他雖說性格有些迂腐,卻極是聰明,琢磨一會,就發現此事有些端倪,他和慧聰相識一場,深知此人脾性,黃曉曉雖說頑劣不堪,但也是性情中人,心中懷疑,帶著書童前往大相國寺而去。
大相國寺畢竟皇家寺院,雖說出了命案,不過是慧聰住的思禪院被封了起來,有公人把守,其它地方依然香火旺盛,遊人絡繹不絕。
謝凌去了後院大相國寺主持房內,主持和謝凌以棋會友,聽說小衙內來了,立刻命小沙彌請進來,謝凌見過住持,事態緊急並未過多寒暄,直奔主題,主持皺了皺眉頭,「小衙內,老衲也覺得事有蹊蹺,那天晚上的事情,思禪院的慧遠可能知道一些,你可去問問他。」
「謝主持,叨擾了。」謝凌說道。
「哪裡,小衙內有心了,若是能解開慧聰冤屈,大相國寺上下一干僧人感激不盡。」
因著思禪院被封,謝凌在隔壁院子找到了慧遠,聽到小衙內詢問那天事情,慧遠的神情有些氣憤,他和慧聰關係本就很好,以慧聰的為人斷不會如此禽獸行事,一五一十竹筒倒豆子般將那天晚上事情全部告知。
「那日我記得梆子敲響三聲,大概三更的時候,慧聰師弟有些醉醺醺的回來,因著是初一,上香的善男信女很多,大傢伙忙了一天很早就睡了,我因著起來小解遇到他,大相國寺嚴禁飲酒,見他醉得厲害,打算第二天再教訓他,因此叮囑了他幾句,他就去睡了。」
慧遠嘆息一聲,「誰知第二日一早,雞叫頭遍,慧聰師弟就一聲叫喊,踉踉蹌蹌從他的房裡奔了出來,臉色煞白的坐在地上,雙手顫顫巍巍的指著房門,有膽大的師兄弟進房一看,發現一個未著寸縷的小娘子,已經死在房角,嚇得連忙報官,可是幾名公人來了之後,只說是慧聰師弟逼\奸未遂,殺死那個小娘子,阿彌陀佛。」
謝凌蹙著眉,略略思索后問道:「看來命案是三更以後的事情,你們可有聽到什麼聲響?」
慧遠搖搖頭,「我們累了一天,睡得很熟,慧聰師弟的房間又在最裡面,並未聽到什麼聲響。」
「那名死的小娘子官府可查出何人?」謝凌接著問道。
「聽說是外省慕名前來上香的,並未帶任何使女和隨從,官府還在查她的身份。」
「她借宿在哪裡?」
「在東院的西屋,那邊是專門為一些香客借宿用的。」慧遠雙手合十阿彌陀佛一聲,「可惜了慧聰師弟,我和他相識多年,他雖然個性魯莽,斷斷不是好色之徒。」
謝凌點點頭,表示認同,心中疑惑叢生,慧聰從離開大相國寺到喝醉回來,這段時間不可能房內藏著那名上香借宿的小娘子,東院西屋離開思禪院隔了幾個巷子,慧聰如何會知道有小娘子借宿,即使他白天見到見\色起意,為何要把小娘子從西屋帶到思禪院,殺人後為何不棄屍,反而放在房內任人發現?會有這麼傻的兇手?
謝凌仔細推敲著,越來越覺得此案疑點甚多,心中越發惱怒,開封府不分青紅皂白就將人打入死牢,還牽涉到一起喝酒之人,簡直是草菅人命,此案既然自己遇上,於情於理斷不能袖手旁觀。
謝凌立刻回府將此事告知蔡京,請他能夠幫助自己重新審理此案,蔡京只要自己這個寶貝外孫待在府里不要再去大相國寺借宿,這點小事不過是他一封信的事情。
謝凌帶著蔡京的親筆信前往刑部找到刑部侍郎蔡鋒,蔡鋒本是蔡京的遠房侄兒,和謝凌也算相熟,立刻給了他刑部令牌一枚,於是謝凌拿著令牌在開封府少尹戰戰兢兢陪同下,大搖大擺的進了大牢。
「多謝少尹,您公務繁忙,先請回吧。」謝凌斯文有禮的說道。少尹見這個少年態度謙和,絲毫沒有官宦子弟的囂張跋扈,十分喜歡立刻吩咐手下推官領他進去告知看管牢獄的都頭,一切以小衙內馬首為瞻。
進入牢中,謝凌心中一涼,牢中陰森黑暗,走道旁的狹窄木牢中,一群囚犯目光獃滯,或躺或站或立,渾身衣衫破爛,隱約可見裸\露肌膚處的傷口和疤痕,空氣中散發著一股肉\體腐爛的氣息,黃土牆上掛滿各種可怖刑具,似乎可見斑斑血跡。
「你們居然濫用敢私刑。」謝凌已經出於憤怒,他想到那個眉清目秀唇紅齒白活潑伶俐的少年,也許此時被打的奄奄一息,躺在黑漆漆的牢中等死,又想到他在台上神采飛揚口若懸河,此刻怕是面目全非,心中沒來由的一酸。
他有些後悔那日為何生氣他的不學無術不理不睬,這少年不過無賴些潑皮些讀書不多口不擇言有辱斯文而已,也還馬馬虎虎算得上善良又好學,更何況那日在高太尉府中頗為擔心自己,何必和他一般見識?
謝凌心想若是那日他在,小乙也許不會遇到慧聰,兩人恐怕不會有這無妄的牢獄之災。
推官見這個俊秀清雅文質彬彬的小衙內忽然之間眼神如刀般望著自己,心中大駭,忙解釋一番,「小衙內有所不知,這不是濫用私刑,只是牢中有規定,凡押入大牢的囚犯,先有三十的殺威棒。」
「三十殺威棒?」謝凌一驚,覺得五臟六腑都隱約有些抽痛起來,那小滑頭瘦瘦小小,三十殺威棒怕是半條命也沒了,若不是花石綱徭役,他也是小戶人家裡爹娘寵愛的明珠,怎會流浪到京城?又怎會無辜入獄?
謝凌面沉如水,不發一語,推官更不敢多話,兩人七折八轉默默無言走到大牢最裡面,那是一排單人牢房,來到關押黃曉曉的牢前,謝凌嘆了一聲,向內一看,空無一人?忽的一個不好念頭湧上心頭,那小滑頭莫不是…莫不是已經…
一陣鼓掌聲隱約傳到兩人耳朵里,謝凌側耳傾聽,聲音是從單人牢房最邊上傳過來的,他轉身望了推官一眼,推官立即點頭哈腰的說道:「小衙內,裡面是掌管牢獄的沈都頭,我馬上去讓他來見您。」
謝凌揮揮手,心中有些恍然,這場景似乎自己在哪裡見過,「不用了,我們一起過去。」
兩人緩緩前行,掌聲、叫好聲愈加聽得清楚,轉過一個大廳,旁邊一間房內傳出一個清脆悅耳猶如泉水潺潺的聲音,「各位,今日的西遊記就講到這裡,我再給大家講兩個段子。」
「小乙的段子講的是極好的,本都頭最愛聽,快快講來。」一個聲音響起。
「話說有一近視之人,大暑天食田螺,失手墮一螺肉在地,低頭尋摸,誤撿雞屎放在口裡,咂摸一會,向人曰:『好熱天氣,東西才落下地,怎就這等臭得快!』」
「某娘子與人有私,一日正在幽會,戰得歡時,官人從外回來叩門,娘子大驚失色,連忙將此人裝入米袋中,立於門背後,官人入見,問曰:『袋中所裝何物?』娘子驚惶,不能作答,其人從袋中大聲曰:『我不是隔壁老王,是他家的米。』」
「哈哈,說得很有意思,這個燒雞雞腿賞你了。」那個聲音再次響起。
謝凌默默立在門口良久,心中五味陳雜,這小滑頭走到哪裡都不誤說他的那些烏七八糟段子,只是他應該在牢中洗心革面,如何又會在這裡說起段子?
這個倒是黃曉曉的一段機緣巧合,原來她那日被抓入大牢,一個牢頭抄著手就把她拎到刑房來個三十殺威棒,眼見兩個粗棍一字排開,黃曉曉嚇得身酥腳軟,嘴巴一撇就要哭爹喊娘弄倒個萬里長城。
不提防那個牢頭把頭湊過來,壓低聲音,「可有親戚認識我?如有,就可以免去三十殺威棒。」
啥?親戚?勞資在京城就是孤家寡人,比皇帝還孤的那種類型,黃曉曉忿忿不平想著,仔細琢磨一下,她眼睛一亮,立刻從懷裡拿出個約莫二兩的銀錠子,畢恭畢敬說道:「牢頭大哥,小底出身卑微,怎能和貴人攀親戚?不過小底剛才看到地上有二兩銀子,想必是您掉落的。」
牢頭暗喜,這個少年長得俊秀,說話又討人喜歡,關鍵還機靈通透,心中一爽,不但免了他的殺威棒,還把他分到一間單獨牢房,黃曉曉佔盡天時地利人和,越發嘴巴像抹了蜜一般,聽得牢頭每日窩窩頭都多給她一個。
這天兩人正聊天,見牢頭無聊,黃曉曉自告奮勇要來段書本給他解解悶,於是便講起了西遊記里的三打白骨精,只見一個滔滔不絕,一個聚精會神,兩人均未發現都頭暗暗靠近一旁,聽得搖頭晃腦,如痴如醉。
待到兩人發現時,見著都頭陰沉著臉,嚇得簌簌發抖,都頭一聲不吭,命人將黃曉曉帶到自己房內,正當黃曉曉以為這次非要把殺威棒翻倍的時候,都頭遞給他一個炊餅一杯水,「快點吃,吃完告訴我那個孫行者被攆之後,白骨夫人有沒有吃了唐三藏?」
黃曉曉一臉呆怔的接過炊餅,從此之後開啟她在牢中的說書生涯,她每日里絞盡腦汁想些段子,這幫公人聽到精彩之處,各種吃食也多少賞一點,她還算沒吃太大苦頭。
謝凌在門口駐足許久,推官見他臉色難看,連忙推門入內,大吼一聲,「怎的不做事,在此喧鬧聚集一堂,還不快點出去,沈都頭,這位是蔡太師府的小衙內,來看望犯人黃小乙,我問你,犯人去哪裡了?」
沈都頭聽到太師府小衙內那幾個字,嚇得大氣不敢喘一下,連忙用手指了指愣在一旁的吃雞少年,「這個就是黃小乙。」
推官原以為黃小乙非死即殘,見他好好的待在一旁,深感安慰,立刻使了眼色和沈都頭悄悄掩門出去。
逆境出賢士,時勢造英雄,環境往往常常會激發一個人的體內潛能,就如現在的黃曉曉,幾日來的委屈、害怕、惶恐、驚懼,在見到謝凌的那一瞬間統統爆發,潑皮無賴般的漢紙瞬間化身一朵安靜如雞的嬌花,噙著淚連著那根雞腿一起投入了謝凌的懷裡,油汪汪的爪子摟住小衙內那件織花綉金的長衫,蹭出了幾朵梅花。
「小衙內,你終於來了,太好了。」黃曉曉嚎啕大哭起來,老紙終於有救了。
謝凌猝不及防被他摟住,感覺懷裡這個少年清瘦不少,心中有些憐惜,想著這件衣服也不是自己頂頂喜歡,就任由他抱住,伸出手去摸了摸黃曉曉的頭髮,語氣不自覺的帶了一絲溫柔,「小乙,你這段子都講到大牢中來了,還真是狗改不了吃\屎。」
黃曉曉聽到謝凌溫聲嘲諷,抬頭淚眼朦朧的望著他,吃驚得道:「小衙內,你學會說粗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