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往昔
姬無姜看著畫骨扭曲的面容,手指反覆收攏又放開。
「姬無姜,摻和進來,你的下場不會比她好。」釋少阿惡聲惡氣地威脅她。
可惜姬無姜並不買賬,卻問:「她這樣會持續多久?」
「快則半柱香,慢則一整夜。」
姬無姜嘆了口氣,繞過釋少阿,靠著冰冷的鐵壁慢慢坐了下來。身後是不絕於耳的鐵鏈碰撞聲,前頭不遠處是昏睡不醒的師父,姬無姜陷入一種前所未有的無力感之中。
釋少阿也不再開口,轉臉冷眼看著畫骨發狂。
二人之間暫時生成一種短暫的平和,姬無姜沉浸其中,思緒飛快地轉了起來。
畫骨給她的衝擊十分巨大,在來魔宮之前她曾思考過如今的畫骨到底成為了一個怎樣的人。是和往昔一樣,雖然任性,卻依然心存善念的她?還是徹底泯滅了曾經,成為工於心計、殺人不眨眼的魔宮宮主?
若是前者,她會拼盡所能帶她脫離這泥沼,若是後者,她也能即刻帶走師父,毫不猶豫地抽身離開。
可姬無姜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這兩面會同時存在於畫骨的身上,甚至還多了一面——被心蠱操控發狂的畫骨。
慢慢把臉埋進膝,視線沉入黑暗之中。
若這一切都是心蠱所致……
姬無姜突然冒出一個念頭——
既然她能在藥物和師兄的幫助下慢慢控制住心蠱,那畫骨是不是也能?當她壓制住心蠱之後,曾經那個她熟悉的女孩兒是不是就能回來?
她伸手往懷裡探了探,指尖觸及那個小小的藥瓶。趙逸白給的葯還剩了幾粒,等下一次畫骨清醒的時候,可以以此一試。
指尖收攏,將藥瓶緊緊攥在手中。姬無姜下定了決心,只要她願意,哪怕只有一線希望,她也要把畫骨帶回來!
長夜難捱,知道天將破曉畫骨才慢慢安靜下來。等到牢中鎖鏈聲響消失,姬無姜睜眼起身,步入牢房中。
此時釋少阿正在解開枷鎖,畫骨整個人掛在鎖鏈上,身軀隨著他的動作微微晃動。四肢枷鎖鬆開,沉重的鎖鏈墜向地面,畫骨失去依託隨之向下栽去。
不等釋少阿伸手去撈人,姬無姜箭步上前把她攬入懷中。
「把我師父師娘和寒冰床一起搬出去。」姬無姜慢慢把畫骨背起,斜了釋少阿一眼,道:「她答應了我。」隨後背著畫骨慢慢走出雪牢。
釋少阿靜立原地,看著她們的背影逐漸遠去,神色未明,若有所思。
***
落雪嶺的清晨格外的冷,伴著呼嘯的冷風,吹得人牙關發顫。
姬無姜走得很快,背上的人輕若無物,慘白的雙手上勒痕遍布,無力垂在她的肩上。
一路無話。
待回到魔宮,姬無姜徑直將人背入卧房,房中候著的隨侍吃了一驚,卻很快聽從姬無姜的吩咐備好熱水和乾淨的衣物,隨後垂眸慢慢退出了卧房。
姬無姜把畫骨輕輕放在榻上,紅衣濕透,一路頂風而來,大氅遮不住的邊角早被凍得發硬,伸手摸上去甚至還有細碎的冰渣。
褪下衣裙,姬無姜仔細替她擦拭著身子。她的身軀偏瘦,蒼白的皮膚上陳舊的傷疤縱橫交疊,觸目驚心。
姬無姜的手有些發顫。
幼時在魔宮皇甫瑞十分嚴苛,可即便是懲處最嚴重的那回,也沒有這樣對待她。這些交錯縱橫的傷口,只可能是這十六年間留下的!
那個把畫骨帶走的人,究竟對她做了什麼!
昏迷的畫骨蹙了蹙眉頭,隨後睜開一線迷茫的眼,視線在姬無姜的臉上聚攏,她喃喃道:「阿無……」
「是我。」姬無姜輕聲應道。
畫骨沒有回應,又合上眼沉沉睡去。
這一覺十分安穩,期間除了隨侍來收掉衣物、送來吃食之外,無一人打擾。這一上午,偌大的魔宮靜如空城。
相比姬無姜此時的寧靜,中原武林卻早已沸騰。
晏岑的死確實阻礙了討伐魔宮一事,但也反而促成了這件事。
新任武林盟主慘死魔宮之手,子承父志,晏楚流一番悲憤的陳詞令不少人動容,也點醒了這些被流言所影響的人。此等存亡之秋,若中原武林再因此互生嫌隙,勢必會令魔宮更加氣焰囂張。
而晏楚流並不因此託大,反而快馬加鞭差人請出了避世的懷古老人,請他主持大局。有這尊大佛空降,眾人自無異議。
從晏岑遇害,到出殯下葬,到懷古老人親臨主持大局,不過短短四五日的時間。期間姬堯光依言從旁阻撓,甚至派死士偽裝魔宮大鬧了晏岑的葬禮,可隨著懷古老人來到十二樓,這種種阻撓就如撞上了銅牆鐵壁,至多也不過再能拖延一兩日罷了。
很快,中原武林的精銳勢力從四面八方湧向落雪嶺,氣勢洶洶,比十六年前有過之而無不及。
就在姬無姜照顧畫骨的時候,中原各派已在距落雪嶺最近的城中匯合,離魔宮只剩下不到三日的腳程!
***
日上三竿,昏睡的畫骨這才慢慢轉醒,她的神色依然疲憊,但雙眸卻十分清澈,不復昨夜的凌厲與瘋狂。
畫骨一轉頭就看到趴在桌上小憩的姬無姜,目光不免帶上幾分歉疚。
昨夜那樣怕是嚇到她了吧?只是自己確實沒有多少時間一一解釋,那副模樣與其讓旁人來告訴她,不如自己坦誠以對得好。
她慢慢起身,只是還沒掀開被子姬無姜就已驚醒。
「你醒了。」看見靠在床邊的畫骨,姬無姜揉揉眼睛,忙倒了杯水起身大步走去。
畫骨點點頭,接過她手中的杯子一飲而盡。
「你……」姬無姜立在床頭,欲言又止,最終只試探著喚她:「畫骨?」
「嗯。」畫骨將杯子攏在手心,抬頭看向姬無姜,「是我。放心,我還清醒著。」
那雙眼不似作假。
姬無姜鬆了口氣,隨後在床邊坐下。心頭疑問萬千,她張了張嘴,一時竟不知該從何問起。倒是畫骨率先道:「阿無,昨夜我很抱歉,不過我也確實沒有更好的法子了。」
「你經常會變成那個樣子?」姬無姜問。
「大概吧。」畫骨搖搖頭,「我也不確定,這些年我清醒的時間越來越少了。有時候連我自己都不知道,這個所謂『清醒』的我是真的還是假的了。」
「是真的。」姬無姜伸手握住她的手,斬釘截鐵道:「你小時候就是這樣,我們在一起那麼多年,我絕不會認錯。」
「那她呢?」
姬無姜一愣,很快反應過來她說的是誰。
「她……她很像那個時候的你。」姬無姜垂眸喃喃。
「像殺了義父最喜愛的那個舞姬的我么?」畫骨牽了牽嘴角,笑容有些發澀。
「嗯,自從他把母蠱給你種回去之後,你很容易就變成那樣。」往昔的記憶抽絲剝繭繪製成畫,姬無姜輕聲說著,目光又一瞬的恍惚。
畫骨回握她的手,道:「阿無,別擔心,你不會成為我的。至少不會成為最糟糕的那個我。」
姬無姜愕然。
畫骨接著把昨晚還沒來得及說的話一一道來:「心蠱失控確實會令你喪失神志,但可以控制住的,你已經做到了,沒有讓心蠱吞噬你。」
「十年前,我也曾做到過。」
「但是阿無,心蠱無法拔除,它會伴隨你一生。強大的內心與信念確實能控制住它,但不代表一勞永逸。」
「在人心最脆弱的時候,它會悄無聲息地捲土重來。」
「阿無,我成功了一次,卻還是敗給了自己。」
她的目光透著無盡悲涼,姬無姜瞬間想到了她那滿身傷痕。
「他們對你做什麼了!」姬無姜手指一緊,厲聲追問。
畫骨輕輕撩起袖子,露出手腕上密密麻麻的刀疤,她低低笑了:「十年前,在我以為我可以擺脫耳邊心蠱無休止的聲音的時候,他們給我種了另一種蠱。那是剛剛在百蠱罐子里養出來的、兇狠無比的蠱王。」
「我如果沒有猜錯,你應該看見了三個我才對。」
一個是當年的小女孩兒,一個是現在統御魔宮的宮主,還有一個是嗜血的怪物。
姬無姜喉頭髮哽,「他們怎麼敢、怎麼敢這麼做!」
畫骨搖搖頭,安慰她:「都過去了。況且,當年連青山帶我去南境,本來就是這個打算。如今還能活著見到你,我已經很知足了。」
姬無姜搖頭,突然道:「你不願的,對不對?什麼重振魔宮、稱霸武林,你不願的是不是?」
「是與不是又豈是我說了算的?我是皇甫瑞的義女,是血典的傳人,是魔宮最名正言順的繼任者,我……」
「不!」姬無姜打斷她的話,「魔宮亡了十六年,即便如今回到落雪嶺、重建了魔宮,但他們是南境的人,是七殺門,是釋少阿!畫骨,你不該當他們的擋箭牌!」
「只要你願意,我能帶你走!」姬無姜目光灼灼,一股腦地把心中所想倒了出來:「你不用怕心蠱發作,當年給皇甫瑞配藥的趙大夫,我從他那裡拿到了當年的葯。加上你我之力,一定能壓制住心蠱!」
「至於另一種,我帶你去找趙逸白,他肯定有法子!」
姬無姜的目光和神色太過熱切與認真,畫骨靜靜看著她,慢慢展露出一個溫柔的笑容,「阿無,我信你。可是我已經脫不開身了。」
神女峰上那樣張狂高調的亮相已斷絕了她所有可以逃避的退路,她若逃,釋少阿絕不會放過她,而中原武林更不會因此網開一面。
「阿無,我不能把你拽進這無邊深淵。」她一字一頓道:「我們兩個,至少要有一個能幹乾淨凈、安安穩穩地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