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同歸
這一戰與十六年前那一戰極為相似,同樣火光衝天的魔宮,同樣白茫茫的雪谷,同樣寒風凜凜的深夜。
只不過當年對峙的是中原武林和魔宮,今夜的主角卻是無命門師徒三人。
姬罌兵甲榜行三的實力自然不用多說,一出手便牽制住大半的火力,而姬堯光從旁輔助,師徒二人將路堵得滴水不透,一波又一波湧來的俠客均被阻於劍幕之後,無一人活著邁出劍幕半步。
姬無姜愣愣地看著他們拼殺的背影,眼眶微微一熱。她駐足良久,終於慢慢將畫骨縛於背上,重新抽劍出鞘,邁步追向二人。
剛剛經歷了一場惡戰的中原俠士們哪裡擋得住這三人聯手之勢,出了幾個門派掌門尚可聯手與姬罌一戰之外,其餘蝦兵蟹將轉瞬間潰不成軍。
一條血路在三人腳下向落雪嶺外不斷延伸而去。
此時晏楚流已命十二樓的精銳抵在了最前方,大部分去牽絆姬罌的手腳,剩餘的對付姬堯光,而他雙眼緊盯著另一處,握著軟劍步步走去。
姬無姜在解決掉面前一個無名俠客之後,也敏銳地注意到了這個緩步而來的白衣公子。
雪白的衣袍上滾著流雲暗紋,邊角之處粘上點點血污與焦黑的顏色,卻絲毫不能掩去這通身氣派。玉面星眸,翩翩公子,一人一劍,風流無邊。
然而姬無姜的臉色冷到了極點,心中熊熊怒火鋪天蓋地。
半年不到的時間,她遭逢如此巨變,歸根結底都是從那一日而起。若非晏楚流,哪裡會有這麼多曲折,說不定連如今的境況都會變得不同。
姬無姜閉了閉眼,甩手震落劍刃的血跡,再度睜眼時,目光銳利森冷。
這一筆賬,是該清算了。
晏楚流臉上仍然吟著笑意,他在姬無姜身前一丈外站定,道:「姬姑娘,別來無恙。」
姬無姜幾乎要笑出聲。
無恙?她如今的模樣若還能稱得上無恙的話,這落雪嶺就沒有死人了。
她輕輕轉動劍身,露出一絲譏誚的笑容。
晏楚流恍若不覺,嘆息道:「遙想當日遇到姬姑娘,似乎也是這樣的困境,令人不勝唏噓啊。」
姬無姜冷笑。若非是他精心算計,她又怎會和這樣一個喪心病狂之人有任何瓜葛?!
「晏楚流。」姬無姜啞著嗓子道:「早知如此,當日我哪怕拼上這條命也必殺你!」
殺氣四散,劍身嗡鳴,姬無姜邁前半步,劍指晏楚流,又道:「秋後算賬,也算為時未晚!」
一語畢,姬無姜盪劍而出。
青霜劍法依舊是華麗而詭異的招式,姬無姜則直接了很多,毫不掩飾滿身殺意,純熟運用的血典心法彌補了劍招上的不足,加上她堵在胸口的這一口怒氣,快且銳的攻勢一時間竟能壓制住晏楚流。
然而這種微弱的壓制並沒有持續太久,她本就經歷過一場激戰負傷在身,況且還背著畫骨,幾十招未分勝負之後,她的劍慢慢開始顯露頹勢。
後繼不足。
但晏楚流卻是一路養精蓄銳至此。
期初驚異於她武功翻天覆地的變化,交手之後並不難發現她如今不過勉力強撐,縱使氣勢不減,渾身是傷的軀體也不足以支撐她再與如此勢均力敵的對手一戰。晏楚流一招流雲攬月將將她擊退後,心裡突然生出一種既遺憾又慶幸的感覺。
遺憾不能與巔峰時期的姬無姜一戰,又慶幸此時的對手已是強弩之末,令他勝券在握。
手上的傷口再次崩開,姬無姜喘息著,耳畔的嗡鳴聲再次潮水般湧來,彷彿無數人趴在她耳畔低聲細語。她凝神靜氣定定看著晏楚流,伸手挽了個劍花,卻沒有再貿然出招。
腳底虛浮,之前硬接釋少阿那一刀的內傷發作,肋間痛極,連帶著五臟經脈都透著鈍痛。姬無姜緊咬牙關,半分都不敢鬆懈。
她心知肚明,晏楚流就是沖著自己來的,知曉了他太多的秘密,她可不覺得這個想步步走向巔峰的人會輕易放過這個殺她的絕佳機會。
晏楚流同樣定定回視,嘴角的笑容不自覺地擴大,慢慢調整握劍的姿勢。勝券在握,他幾乎已經準備好在下十招內取她性命!
然而事情並沒有這麼順利。
姬無姜的情況姬堯光心知肚明,而姬罌一眼掃去也探出了個大概,瞥見她被晏楚流纏上,他們二人都加快了手下的速度。
姬罌尚有數個門派掌門糾纏,一時間不好脫身,但姬堯光卻是乾脆利落地解決了十二樓門人,在晏楚流蓄勢待發之時擋在了姬無姜身前。
高大的身影驟然落下,遮去了晏楚流眈眈逐逐的視線,姬堯光低眸看著猶自強撐的姬無姜,伸手提她攏了攏微亂的鬢髮,溫聲道:「累了就歇一歇。」
他的指尖有淡淡的暖意,姬無姜回以一個微笑,以劍杵地,終於鬆了口氣。
姬堯光收回視線,轉身看向晏楚流,那點微末的暖意霎時消散,化作雪谷之中凜冽的寒風。
晏楚流依然在笑,他說:「姬堂主,好久不見。」但他心中勝券在握的感覺卻散了不少。
江湖上鮮有關於和善堂堂主的傳聞少之又少,但幾乎所有人都默認,這樣一個掌控江北商脈和情報網組織的主人,必然是個有手腕的人。
但如今他孤身一人,晏楚流就只需考慮一件是——單論武功,他是否有勝算?
按照晏楚流對姬無姜的印象、以及之前與姬堯光數次往來的判斷,他雖無絕對全勝的把握,卻十分篤定——只要姬罌不出手,他贏只是時間問題。
在晏楚流思慮之時,姬堯光已經冷冷提劍指向他,道:「晏楚流,時至今日我只悔一件事。」
劍光驟起,清影鋪瀉。
「只悔當日在靈州沒有一劍殺了你。」
衣擺飛揚,矯健的身軀風一般掠出。
「讓你有機會一而再再而三地對她出手!」
叮——
雙劍相擊,罡風震出,吹迷了人眼。
晏楚流架住這千鈞一劍,毫不客氣地回道:「若早知今日,我也不必留她一命到現在。」
交疊的身形錯開又相交,劍影繚亂,碎雪紛飛,看得姬無姜都睜大了眼。
她從不知道,原來師兄的劍也有這樣鋒銳、壓迫感極強的時候!
就連晏楚流的面色都沉了幾分。
勢均力敵的劍法,那種沒能在姬無姜身上完整體驗到的較量在此刻得以滿足。
然而這卻絕不在晏楚流的預料之內。
只有姬堯光自己知道,在神女峰歸來至今的時間裡,除了照顧姬無姜之外,他無時無刻不在磨礪、精修劍法,止步第九式的無名劍法在他沒日沒夜的苦修下得以突破,這才有了今日的一式無劍。
不可同日而語,又怎能同日而語!神女峰上那滿心絕望的一刻他此生都不想再嘗第二次!
錯估深淺的晏楚流被打了個措手不及,然而誰都不是初出茅廬的新手,幾招之後他很快調整回來。只是姬堯光的殺招讓他無法再思考更多,只能潛心應敵。
一青一白兩道身影在飛雪中纏鬥,刁鑽狠辣的招式卻有著令人賞心悅目的姿勢,清影劍光,流霜碎雪,讓人挪不開眼。姬無姜目不轉睛地盯著交織的劍影,緊攥著劍柄的手心不知不覺沁出一層薄汗。
七十招上,流霞劍脫手,鋒銳的劍刃劃過晏楚流的手腕,差一點挑斷他的手筋!
姬堯光亦被劍氣所傷,左肩留下一道深可見骨的傷痕。
晏楚流捂著手腕急退幾步,殷殷鮮血從指縫間淌落,他掃了眼落在雪地上的劍,心知一時半刻右手是無法再握劍了。但姬堯光沒有給他絲毫喘息的時間,再度追來。
晏楚流已顧不上血流不止的手腕,目光四下一掃,驀然抬腳踢起不知是誰落下的薄刀,左手持刀,重新迎上長劍。
催城刀法施展開,以雷霆之勢壓頂而來,姬堯光早有準備並不硬接,借力化去這一刀攻勢后折身從右側刺向晏楚流肋下。
晏楚流自然回防,然而重傷的右手令他的靈活度打了折扣,也只來得及在劍尖刺近衣衫時堪堪擋住這一劍。
這回輪到姬堯光笑了。
薄刀很軟,在劍尖的去勢下逐漸彎曲,幾乎就要帖上胸前,晏楚流找不到可以平衡力量反擊的支點,不得不飛身而退。但姬堯光咬得很緊,在不斷逼退晏楚流的過程中運力掌心,最後通過抵身的劍刃一掌震出。
晏楚流猝不及防被震飛,一口鮮血噴涌而出。
他狼狽地跌在地面,卻沒有時間停歇,踉蹌著站起身看向追來的姬堯光,眼裡寒芒吐露。
如此困境他別無他選,唯有一搏!
沒時間再尋趁手的兵器,晏楚流握緊薄刀,內力在體內瘋狂運轉,只聽他一聲怒喝揚起左手。薄刀在他手中宛如無堅不摧的利刃,隨著手腕和小臂的飛速划動帶出一道又一道刀風。
當年名震天下的催城刀法曾以一式破軍、憑一人之力毀半壁城牆,如今晏楚流雖有傷在身,也無當年簡成川深厚的內力和多年浸淫刀法的累積,僅拼盡全力使出這一招破軍。即便不能達到催城之勢,也足夠令對手難以招架。
鋒銳的刀風不分敵我向前收割,還未觸及姬堯光就已斬殺數個江湖人士,但晏楚流早已顧不得那麼多了。
他非常清楚,這一招祭出便是以命相搏,若不能斬姬堯光於刀下,他必死無疑!
額上青筋暴起,隨著晏楚流最後一聲怒吼,他腳底發力,連人帶刀合身撲向姬堯光。
「師兄!」姬無姜駭然驚呼,拔足朝他奔去。
姬堯光毫無懼色,一招無劍在手底醞釀而起,不同於先前萬千劍幕,這一次他的劍影更加精粹,每一道劍氣的虛影都如實體一般精緻,排列在他身側。雖不過只有寥寥幾道,但虛影之上吞吐的劍芒已讓人膽寒,遑論他雙手交握的長劍。
刀風劍芒,二人面上都是孤注一擲的冷沉,只不過隨著距離的不斷縮減,晏楚流竟在姬堯光臉上看到了一絲笑意。
「晏楚流,你輸了。」
錯身而過,晏楚流聽見他低啞冰冷的聲音。
各行三步,二人背對而立。滴滴鮮血從劍刃、從刀刃上慢慢落下。
晏楚流眼裡最後看見的是遙遙奔來的姬無姜,她背上艷麗的紅衣蓋住了她原本的顏色,在這遍野黑白中格外扎眼,另他不敢再看。他緩緩垂下眼眸,喉間一線殷紅從正中向兩旁擴散,最終橫貫整個脖頸。
喉嚨里發出茫然的呼聲,卻像浸泡在水底一般無法辨認出本音。他想抬手,然而整個人沉重得連掀一掀眼皮都覺得困難。
視線顛倒,隨後墜入白雪之中,而滿目的瑩白一絲絲一縷縷染上殷紅。
真冷啊。晏楚流如是想。
「師兄!」姬無姜跌跌撞撞奔來,看不也看倒地的晏楚流一眼,徑自跑到姬堯光身邊。然而想要攙扶的手在見到他的那一刻僵在了半空,劇烈顫抖著。
姬堯光後背完好無損,然而身前卻是一片血紅。刀風割裂了他的衣衫,留下了無數深深淺淺的刀口,最嚴重的一道橫在脖頸之側,哪怕在深半分,姬堯光就會和晏楚流一樣。
「師兄。」姬無姜低低哽咽。
姬堯光依然握著劍,任憑血流滿身,只是慢慢偏過頭看向姬無姜,露出一個笑容。
「無姜,我替你贏了他。可惜沒能留一口氣讓你親手了結。」
姬無姜拚命搖頭,不敢貿然觸碰他的軀體,只能伸手擦去他面上濺落的血污。
誰知姬堯光皺了皺眉,問:「傷到臉了?」
「沒有。」
「那就好。」姬堯光長舒了口氣。
見他還有閑心管這些,姬無姜破涕為笑,橫了他一眼。
輕鬆片刻,更大的憂慮襲上心頭。
如今重傷的除了姬無姜,還多了一個姬堯光,但眼前仍有成片的各派俠客,雖解決掉了棘手的對手,但能不能順利逃出去依然是個問題。
只能看師父的了。
正想著便聽見姬罌那邊一聲巨響,糾纏不休的各派掌門終於被姬罌橫掃出去,而他的面色也白了幾分。但心裡記掛著自家徒弟,姬罌很快扭頭朝他們衝來。
「徒兒!」姬罌踹開一路擋道的俠客,衝到姬堯光面前時也被他這副血人模樣嚇了一跳,問:「這是蹚刀山了啊?還撐得住么?」
方才晏楚流那一招的架勢,可不就是刀山么。
姬堯光點點頭,道:「都是皮外傷,還撐得住。」
「那就好。」姬罌點頭,瞥了眼倒在地上的晏楚流,道:「既然恩怨已了,就走罷。」接著不由分說地左手撈起姬無姜,右手架起姬堯光,驀然輕身而起,無視身後追來的俠客們,飛快朝外圍掠走!
姬罌的輕功極好,在茫茫雪谷之中如同飛鷹,不多時便甩脫了身後追兵,撈著兩個徒弟一口氣朝落雪嶺外逃去。
他的步子很快,但姬無姜依然感覺到了異樣——姬罌的手在微微顫抖,他的面色越來越不好看,豆大的汗珠從額上滾落,彷彿保持這樣的速度就已經拼盡了一切。
姬無姜不敢現在發問,只能緊緊攥著他的衣袖,生怕一打亂他的節奏就會向斷線風箏般飄零於地。
這種時候,師父可不能再出事了。
她閉上眼,在心中默默祈願。
興許是點背了一路,這回師徒三人順利無阻逃出落雪嶺,正遇上等在外頭接應的商大夫與和善堂的暗樁。
商大夫先看著渾身是傷背上還背著具屍體的姬無姜面色一沉,又看見滿身是血刀痕遍布的姬堯光吹鬍子瞪眼,最後看向面色煞白如紙的姬罌,就要叉腰一頓數落。哪知話還沒出口,姬罌兩眼一閉倒頭栽了下去。
「師父!」姬無姜、姬堯光二人驚呼。
商大夫也是一驚,忙命人扶起姬罌,伸手探他的脈。不探不知道,一探后商大夫陡然驚叫:「他的經脈怎麼成了這個鬼樣子!」
姬無姜與姬堯光的心瞬間揪起。
然而此地並非久留之地,而商大夫也沒料到是這種情況,帶來的葯並不多,只能連忙將他們送上馬車。
「駕!」車夫馬鞭揚起,馬蹄四散,帶著無命門師徒三人飛快離去。
車簾晃動,姬無姜透過縫隙看向隱沒在黑暗中、不斷遠去的落雪嶺,內心百味雜陳。
十六年兜兜轉轉,似乎是一樣的結果,又似乎什麼都不一樣了。